(一) 相逢半山碧,便忙也折一枝紫 - 記紫菀
五歲那年的春末,我第一次來到福建山區與外公外婆一家生活。閩中山區的土地是紅色的,山路崎嶇不平,漫山竹林環繞, 路旁,溝渠邊生著一簇簇盛開不敗的野菊花。野菊花以白色和淡紫色居多,花朵很小,直徑不超過2厘米,花瓣也比較稀疏。它們並無絢麗的色彩,但勝在生命力頑強,動輒成星火燎原之勢,妝點著樸素的鄉村。
從外公的嘴裏,我知道了白色的野菊花可以降火清目。我曾經用手絹包了半開的白色野菊回家,求外公為我泡茶。外公卻笑著說,不是所有的白色野菊都可以入藥。
他從未提過紫色的野菊花的藥用價值,我也就自然而然地認為紫色的野菊花更適合觀賞。它們是灑落在山穀間的無數星星,在一片綠色的藤蔓中,綴一些紫色風情。受了它們的感染,秋的心事也愈發深情浪漫。
漸漸地,我開始分辨出各種紫色野菊花的區別了。植株不超過30厘米的,大多是雛菊。除此以外,最為中國人熟知的是馬蘭菊(又稱馬蘭頭)。它和薺菜是中國人最喜食的兩種野菜。我每次去上海餐館時,必點香幹馬蘭頭。
茹素的唐僧師徒也嚐過馬蘭頭呢!《西遊記》第八十六回說到唐僧師徒曾在一個樵夫家裏吃了多品野菜,其中有“爛煮馬藍(蘭)頭,白汋狗腳跡。《舌尖上的中國》如有野菜篇,馬蘭菊是值得大書特書的。
《本草拾遺》是這樣描述馬蘭頭的: 馬蘭,生澤旁。如澤蘭而氣臭。北人見其花呼為紫菊,以其似單瓣菊花而紫也,又有山蘭,生山側,似劉寄奴葉,無丫,不對生,花心微黃赤。亦大破血,皆可用。
馬蘭菊似乎在北美不常見,路邊能發現的紫色野菊大多是紫苑(Aster)。單單觀花,我幾乎看不出它們和馬蘭菊的區別。百度一下,發現紫苑和馬蘭菊的莖葉是不同的:馬蘭菊的嫩葉有點像上海人常吃的雞毛菜,難怪如此滑嫩可口, 而紫苑的莖部和葉片則非常粗澀,若手腳觸碰時,會有痛癢的感覺。
(紫菀)
紫菊花開的時候,從最初的星星點點,到大片大片相連,幽香彌漫了整個山坡。童年的我躺在鄉村小木屋的木板床上,蓋著四斤重的棉被(山區溫差大,夏天夜間也要蓋棉被才能入睡),聽著呼嘯的山風吹響的奏鳴曲,伴著野菊花的旖旎,竟然也恬恬入夢了。
野菊花開無聲,落無言,陪著我,從童年到不惑,從福建山區到北歐到北美。我從它的紫色花瓣裏看到了歲月的身影,以及從容淡定的生活態度。
(二) 寒香與晚色,消受掌中杯 - 記大濱菊
兒子的鋼琴老師家門口有一小片斜坡,零零星星長了幾朵白色的酷似雛菊的野菊花, 每朵花都有小茶盞那麽大,算是野菊中的巨人了。我對著它們拍照時,遠景是藍天,近景是老師家前院的那排白色籬笆和掛在籬笆牆上的鋼琴教室的木牌廣告。
我的攝像技巧不高,但這幅野菊花照片卻酷似油畫作品,意蘊流暢。不是所有的技術嫻熟的藝術家都能創作出一流的作品,梵高的畫技不是最好的, 但畫布上流淌的斑斕流暢的色彩和激情打動了後人,他的向日葵和鳶尾花作品賣出了天價。
同理,野菊花散發的是熟悉而親切的童年記憶,激蕩出的繾綣溫情彌補了我攝影技巧的不足,拍出來的花照感動了我,我將它珍存在手機相簿裏。
可是我知道,那些大如茶盞的野菊花不是雛菊,它們似乎還未在某些傳世作品裏風風火火一把。而寫雛菊畫雛菊的人很多,比如舒婷,就曾在她一係列膾炙人口的朦朧詩中兩次提到了雛菊:
“我說小雛菊都閉上了昏昏欲睡的眼睛,你說夜來香又開放了層層迭迭的心。 我說這是一個生機勃勃的暮春,你說這是一個誘人沉醉的黃昏 ......”
“ 誰熱淚盈眶地,信手/在海灘上寫下了這三個字/誰又懷著溫柔的希望/用貝殼嵌成一行七彩的題詞/ 最後必定是位姑娘/放下一束雛菊,紮著紅手絹/於是,走過這裏的人/都染上無名的相思......”
很偶然地,苗圃裏的園丁告訴我大朵大朵的白色野菊是大濱菊(學名:Leucanthemum)。
我猜,鮮有人歌詠濱菊的最大原因是:雛菊和濱菊太像了,人們往往搞不清雛菊與濱菊的區別, 把草叢裏亭亭玉立開放的濱菊,看成了大種的雛菊。濱菊在法文中的名字是“瑪格麗特”,雛菊的別名是“小瑪格麗特”。看來連來自原產地的歐洲人,有時也會張冠李戴呢。
是呀,它們都有潔白細長的花瓣和金黃的花蕾,雛菊花隻有銀幣大小,濱菊花的直徑可達10厘米,外周花瓣比中心的黃色長很多,酷似大型的雛菊。其實,它們是不同屬的。 雛菊隻有15厘米至25厘米高,花莖直接叢近根處抽出,一莖一花,莖上無葉。而濱菊高達80厘米,在莖上長葉,分杈,然後開花,一枝之上有葉有花,一枝多花。
弄懂了這個區別後,我發現溫哥華的野地裏最常見的野菊花是濱菊。雖然和不知名的雜草為鄰,濱菊的淡雅質樸和清幽花香,還是讓人聯想起不小心落入塵世的仙子,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沾一絲人間俗氣。
雖然有人將濱菊作為切花,和玫瑰百合擺在一起。我個人認為濱菊隻有開放在小溪邊,斷橋旁,草坡裏,才有一份自然隨意之美。一定要讓它的花朵挨著身邊的雜草,迎風招展,才能美了畫家的眼睛,才能有油畫裏的那絲來自靈魂的舞動。
有人將剛剛摘下的雛菊放進茶壺裏泡茶,幾秒鍾後,一股香氣彌漫,茶水裏夾著淡淡的苦意。沒有人試過用濱菊泡茶,不知這樣做了,會不會有異曲同工之妙。如果有,那是最好不過的。炎夏飲一杯濱菊茶,齒頰留香,香味一直飄到心靈深處,記憶裏淡淡的傷痛也被這瞬間的舒暢驅走了。
更何況遠離故土,南山的菊已成昨日黃花。幸好還有一片北美夏日的濱菊,在藍天白雲下自由綻放,我行我素,溫暖了在天地間孤寂遊走的人兒。
(三)芳心空自知,無人驚歲晚 -記短舌匹菊
凡是在鄉野間生活過的人,一定不會忘記那些無拘無束綻放的野菊花。它有一種淡然的風采和無欲無求的質樸。
看著它們一叢叢,一片片,以黃,白,藍色居多,組成一個花的世界,心情也變得美麗起來。
野菊的與世無爭,幽幽花魂和暗香,似乎都讓人想起愛情。
野菊也是有好多品種的,包括雛菊,濱菊,馬蘭菊,紫苑等。因為太司空見慣,人們很少仔細研究它們之間的物種區別,統統管它們叫野菊。
外公在山區下放時經常上山挖草藥,可是從來沒有采野菊花回來,他說不是所有的野菊花都能清目降火。
我活了四十幾年,還是沒明白哪種野菊花能泡茶,但至少搞懂了鄰居羅拉家種的短舌匹菊在英國被稱為“十八世紀的阿司匹林”,不僅應用於治療類風濕性關節炎,還用來治療頭痛和牙痛,所以短舌匹菊的英文別名是fever few。
因其巨大的藥用價值和觀賞價值,短舌匹菊從野外被引進庭院,成為北美廣泛栽種的園藝花。它有淺綠微微泛黃的羽狀葉,株高從三十厘米到一米不等,白色的花瓣很短,遠不如黃黃的花芯突出。它有一種神奇的魔力,笑顏如陽光般燦爛,連天邊暗灰色的雲層也被感染到了,亮起金黃的色彩。所有遠去的溫暖的記憶,也在菊的幽香中複蘇過來,縈繞心間久久不去。
曾經,野菊花離我很近很近。隻要跑出破舊的農舍,到田邊隨便走走,就能發現它們嬌小的身影。偶爾有幾隻金龜子在花瓣上飛舞,怎麽也舍不得離開。賞野菊時的心情已經記不清了,隻有一副畫麵深刻地印在腦子裏:燥熱的夏風,藍藍的天空萬裏無雲,一個瘦弱的小女孩看花入了迷,默默告訴自己:要像小野菊一樣堅強美麗……
後來我在城裏上了小學,緊接著外公外婆一家也平反回城,城市越擴越大,高樓拔地而起,野菊花被擠到遙遠的角落,遠離了我的視線範圍。野菊花,我生命畫卷的點睛之筆,難道要從此淡出我的生活軌跡?
移民溫哥華之後,我也學著當地西人,在小院裏種成片的短舌匹菊,並不為淡泊明誌說高遠,而是為了尋覓花中殘留的往日畫麵與聲音-一點點的渴望生命如花綻放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