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移民加拿大時,在市中心的一家小貿易公司工作,我的一位菲律賓女同事撿了幾片飄落在地的楓葉,仔細晾幹,準備寄給老家的弟弟。她說菲律賓不產楓樹,一定要讓弟弟親眼見到加拿大標誌性的楓葉。望著她一臉虔誠的表情,我打趣道:"在中國人的眼裏,楓葉的紅是離人的淚染成的,隻有情人間才互相贈與紅葉。你的那股認真勁應該給男朋友才對。”
她說:“楓葉落下的時候多美啊,美的東西人人共享,豈能讓情人獨霸?”
我的臉一紅,想起十九歲那年坐在南方大學的木棉樹下寫情詩,那個霞光放豔的傍晚,那個莫名起相思的年紀,心中多麽盼望有人從香山為我拾一片紅葉(楓葉),小心放進信箋,寄給南國的我......
在加拿大經曆了十幾個色彩鮮明的秋天後,我漸漸了解:不是所有的紅葉都是楓葉。比如我經常見到的黃櫨樹,葉子是橢圓型的,葉色新春翠嫩,盛夏墨綠,初秋斑駁,深秋絳紅。每到秋天,加拿大舉國上下醉心於楓葉的千變萬化,層層疊疊深深淺淺的紅,卻很少有人注意到,此時的黃櫨葉子紅中帶黃,紅中有紫,也非常有看頭。單單是紅,就有紫紅,酡紅,棗紅等。即使同一棵樹,每一片葉子也紅的很不相同。就像一個女人的一生, 從天真爛漫的年紀,到情竇初開,到“洗手做羹湯”的新婦,再到閱遍滄桑的智慧女人,不同時期有不同的體香,愈晚愈芬芳,愈值得回味。
除了黃櫨,很多人家的庭院裏也種有美國版的紫葉黃櫨(簡稱紅櫨)。紅櫨的葉子色彩變化豐富,初春時樹體的全部葉片為鮮嫩的紅色,嬌鮮欲滴。春夏之交,葉色紅而亮麗;至盛夏時節,樹體下部葉片開始漸漸轉為綠色,但頂梢新生葉片始終為深紅色,遠看彩色繽紛。入秋之後隨著天氣轉涼,整體葉色又逐漸轉變為深紅色,秋霜過後,葉色更加紅豔美麗。
黃櫨和紅櫨春天開出的花是黃色的,非常細小。待花兒謝了,落在花梗上的不孕花卻久久不肯落去,在枝頭形成一團團紅霧或著黃霧,很爛漫的感覺。那首古詞是這樣寫的:“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這種久違的淡淡的哀傷和惆悵,從看到黃櫨花霧那刻,又悄然浮上心頭。
出於好奇,我百度了一下,方知黃櫨是中國重要的觀賞紅葉樹種,葉片秋季變紅,鮮豔奪目,著名的北京香山紅葉就是該樹種。
多少年來,我單純地認為香山紅葉的主角是“楓樹”。原來“萬山紅遍,層林盡染”的是十萬棵黃櫨。大學時代的我,曾含淚在日記本寫下“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今天才知道,年少時大把大把的相思淚水,全浸潤在黃櫨葉片上了。
這一發現讓我錯愕不已,有點芳心錯許的失落感。出國前情不自禁地傷春悲秋,或許是那個"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齡,那時的蒙蒙細雨,煙柳晴川,寒食東風以及瑟瑟秋意,都被古人層層渲染,寫進或激昂悲愴,或低吟嗚咽的詩詞小調裏。從小浸淫在古詩詞裏的我們,也深諳"往往歡娛工,不如憂患作"的審美取向,張口閉口幾句驪歌,似乎最能抒發情懷,引起共鳴。
移民後帶來的異域文化的洗禮和衝擊,不知不覺也在改變著我們。比如在我的老家福建,水仙花是一種嬌貴的花。每年媽媽都要買來幾顆水仙花鱗莖,用鋒利的小刀小心翼翼將鱗片剝開,露出嫩芽。水仙花是種在裝有清水的盤子裏的,放在室內,避開霜凍和日光直曬。“淩波仙子”(水仙的美稱)需要精雕細琢和百般嗬護,才能在春節時分開出色美香鬱的花。我到加拿大後才發現水仙也可以大麵積土栽,粗放管理。每年春天,草叢深處和灌木林裏不時冒出一簇簇白色和黃色的洋水仙,花朵健碩,展現出極強的生命力。黃水仙還作為加拿大防癌協會的標誌,象征著癌症病人樂觀頑強的精神。
還有,溫哥華市區處處可見杜鵑,不需要專門打理,節氣一到就大大咧咧地開得滿樹姹紫嫣紅,傳遞著熱熱鬧鬧的春意。從小古詩詞讀得多了,一提到杜鵑就想起“望帝春心托杜鵑”和"子規啼血", 這樣的花多少要帶著幾分憂鬱和纖弱的氣質吧。但本地的杜鵑卻絕對不讓你產生呻吟嗟哦的病態衝動,有時滿樹的繁花把枝幹都壓彎了,傳遞著生命的厚實與沉重。
我的菲律賓同事說得太有道理了,楓葉之美豈能讓情人獨霸?同樣,黃櫨紅櫨也可以寄相思啊。這種相思,不必悲悲切切猶猶豫豫的。喜歡一個人,就坦坦率率去爭取吧。得不到就瀟灑放手,缺了你,不代表我的內心從此悲涼荒蕪。一個女人的精神和財務獨立了,幸福就是一種感覺,充實, 閑適,感恩,不空虛不無聊不匱乏,很多時候,幸福甚至是簡單瑣碎和樸實的。
我從迷戀福建老家的四季如春,到漸漸愛上這裏色彩分明的四季。喜歡春天的勃勃生機,卻沒有了"子規啼月夜,愁空山"的不甘。喜歡絢爛明朗的秋季,卻不再感歎霜色流丹,夢斷奈何間。
何況,在即將到來的秋季中,還有楓葉,黃櫨,連香樹等彩葉樹與我為伴,每天都在學新的知識,咀嚼新思想, 一點點的進步和驚喜。 不再悲秋,愛情也自成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