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鄉記－杜坑，愛情曾經來過（十六）父女倆的崢嶸歲月

晶晶在幼兒園裏學的最早的兩個漢字是“批鄧”，老師解釋說：這是批判中國最大的走資派鄧小平。

 

這兩個字特難寫，晶晶寫得歪歪扭扭的，回到家給鳳鳴看，鳳鳴瞅了半天，沒有認出來，最後才搞明白晶晶把“批”和”鄧”的偏旁拆著寫了，寫成了四個字。

 

鳳鳴對晶晶說：“老師教的不對，不許說‘批鄧’，不要再寫這兩個字了。”

 

晶晶很納悶，幾天前她明明看見爸爸從單位拿了一麵小紙旗回來，上麵有“批鄧”兩字，爸爸說全單位的工程師都要上街遊行批判鄧小平。鳳鳴帶著晶晶去家附近的五四路觀看遊行，晶晶聽得清清楚楚的，遊行隊伍裏有人高喊“打倒鄧小平”。

 

可媽媽說“批鄧”是不對的，不許晶晶寫這兩個字。大人的世界真是很複雜啊。

 

還有，媽媽一回到福州，精神狀態明顯不如在杜坑時那麽好。她天天睡懶覺，身體極易疲乏，每天在床上躺十幾個小時，裏裏外外全是爸爸在張羅。爸爸每天五點鍾起床去菜市場買菜，買完菜一路小跑回家做完早飯，再叫醒晶晶，為她梳洗一番，督促她吃完早飯，還要騎自行車送她上幼兒園。

 

爸爸工作很忙，又包攬了全部家務，還要照顧媽媽，一天隻能睡幾個小時，非常的清瘦。

 

在杜坑，晶晶每天早起，跑到土坡上摘木槿花給外婆當食材。回到福州後，沒有了早起的動力，晶晶開始貪睡，經常磨磨蹭蹭不願起床，上學遲到幾次後老師的臉色開始難看了。她開始挑剔晶晶的外表，批評晶晶的小辮子梳得不整齊，頭發稀稀拉拉的難看得很，一看就知道有個不稱職的媽媽。其實小辮子是爸爸費好大勁才幫晶晶梳好的，他的手勁大，手掌又粗糙，一把揪著晶晶的頭發，疼得她眼淚都掉出來了。

 

老師的指責讓晶晶感到了極大的壓力，她下定決心絕不能再遲到了。

 

某天，晶晶又貪睡晚起了。她非常不高興，把所有的怨氣都發到爸爸身上。爸爸匆匆把她放到自行車後架上，奮力蹬著車往幼兒園的方向狂奔。他一直埋頭騎車，過十字路口時根本沒發現那兒站著警察。在城市裏是嚴禁騎自行車載人的，平時爸爸隻敢在沒有警察的小路上載晶晶，遇到大路都是下車推著她的。可那天，晶晶的埋怨讓他非常內疚，隻顧埋頭騎車趕路，所有的戒心都沒了。

 

警察發現了爸爸，大喝一聲，讓爸爸馬上下車。爸爸怔了一下，腳下頓時加速，假裝沒有聽到警察的呼喝。晶晶在車後一扭頭，正好看見警察叔叔也騎著一輛自行車在追趕爸爸了。她嚇得心跳到了嗓子眼，拚命捶著爸爸的後背大喊:“爸爸快跑，警察來抓你了！”

 

爸爸很快騎到了溫泉路口的幼兒園，扶著晶晶下了車，緊緊摟著她，又輕輕撫著她的頭發說：“晶晶乖，我們今天沒遲到。在學校聽老師的話 ，好好表現。”

 

他一直在學校門口對晶晶說了很久，一點也沒有走的意思。難道他不知道警察正在追趕他嗎?他若一味和女兒說話，豈不是自投羅網嗎？晶晶一邊緊張地這樣想，一邊推搡著爸爸讓他快走。她還不停地順著警察追來的方向瞅，奇怪的是，剛才一直追著他們的警察突然不見了。

 

爸爸不慌不忙和晶晶說了很多親昵話，足足說了五分多鍾，才不緊不慢地騎著車走了。天哪，他騎得那麽慢，不是存心等警察抓他嗎？晶晶在學校裏魂不守舍了一整天，整顆心都被恐懼和愧疚撕裂了。因為她的懶惰自私和任性，爸爸就要給警察抓走了！爸爸若不在家，孱弱的媽媽和幼小的晶晶該怎麽過呀？更何況，他們在福州幾乎沒有親人可以依靠。

 

晶晶放學回家後，發現爸爸並沒有被警察抓住受罰。爸爸從沒有想逃避，把晶晶送到幼兒園滿足她不再遲到的心願後，他特地慢悠悠地等著警察來。可不知怎的，警察一直沒出現。

 

這個突發事件改變了晶晶很多：她再也不能讓爸爸因她而受責罰了。

 

晶晶讓爸爸帶著她去理發店剪了短發，這樣可以自己打理頭發節省時間，在所有的小女孩夢想著用各式蝴蝶結裝扮她們的美辮時，晶晶就毅然做了留短發的決定。她再也不賴床，每天堅持讓爸爸步行牽著她的手送她上幼兒園。

 

一到了六月份，三麵環山隻有一麵是閩江入海口的福州開始了最難熬的酷熱季節。老師讓每個小朋友帶一個牙缸寄放在學校，下午兩三點鍾幼兒園會派涼開水給小朋友喝。

 

晶晶向爸爸討牙缸，爸爸當著她的麵打開掛在牆上的碗櫥，指著家裏僅有的兩個牙缸說：“一個留在家裏給媽媽用，一個讓妹妹帶到幼兒園。家裏再也沒有多餘的牙缸了，晶晶算了，不在幼兒園裏喝水，放學回來爸爸燒水給你喝。”

 

晶晶知道家裏窮，媽媽又病得厲害，所以從來不敢開口向父母討東西。她每天空著手去學校，老師問她為什麽不帶牙缸來。一開始她說忘了帶，老師問得多了，她開始找借口，說自己不感到口渴，不需要喝水。小女孩的自尊心很強，絕不肯告訴老師是自己家窮，爸爸的心很煩，才不給她買牙缸的。

 

到了最後，晶晶是班上唯一一個不肯帶牙缸的孩子。老師也覺察出了晶晶在撒謊，沉下臉訓了她幾句：“鳴晶小朋友，你是班上最不聽話的，從家裏帶一個牙缸來會死嗎？你看看你的數學作業，沒有一道題是對的，漢字寫得像鬼畫符，你有專心聽課嗎？有空讓家長來一趟。”

 

晶晶臉色煞白，緊緊咬著嘴唇，差點哭了出來。她長到六歲了，還是不開竅，腦子裏像被灌了漿糊。爸爸教她用手指數數，她怎麽也數不過六，十以內的加減法一點也學不通，小測吃了好幾個鴨蛋，有一回老師實在不忍心再給她零分，在她的作業本上寫了十分，算是安慰獎。還有，她怎麽也學不會寫漢字。爸爸是出了名的好脾氣，麵對冥頑不靈的大女兒也幾乎崩潰了，在老婆麵前捶胸頓足歎氣連連：“哎，我南方聰明絕頂，怎麽生了個傻女兒啊！真想一頭撞牆死掉算了。”

 

媽媽趕緊安慰爸爸：“晶晶還小，總有一天會開竅的。”

 

晶晶也很為自己的愚鈍苦惱。功課不好已經傷了爸爸的心，她要在別的方麵更懂事體貼，不再給爸爸難堪。她一向很怕老師的，但為了保全窮爸爸的顏麵，生平第一次提高嗓門對老師強調：“我不帶牙缸來是因為我根本不口渴，不需要在學校喝水。”

 

為了向老師證明她沒有撒謊，晶晶在三伏天大汗淋淋的，也從不在學校裏討一口水喝。有一回幾個小朋友中暑沒來上學，又到了派涼開水的時間，老師對晶晶說：“你可以拿其他小朋友的牙缸喝水。”

 

晶晶搖搖頭說：“我不渴。”其實，她早已渴得嗓子冒煙了。

 

如此堅忍了一段時間，晶晶身上鍛煉出了“特異功能”，她在大熱天幾乎可以一整天不喝一口水，也不覺得難受。上大學時幾個要好的朋友注意到了她這個特點，大為驚駭：“鳴晶同學，你是‘駱駝’嗎？嘖嘖，不喝水皮膚還那麽好，水靈靈的，幹脆管你叫‘沙漠之舟’吧。”

 

“駱駝”這個外號跟了晶晶幾十年。

 

種種挫折讓幼小的晶晶更加厭學，她在內心盼啊盼，終於等來了暑假。病怏怏的媽媽像打了雞血，忽然振作起來，又帶著晶晶去杜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