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鄉記－杜坑，愛情曾經來過（九）老黃一家

杜坑村是晶晶的“邊城”，晶晶是杜坑的翠翠。邊城生活裏怎可少了一隻善解人意的大黃狗？

 

另一家福州老鄉，住在一諤家西頭的老黃家就有一隻機靈的大黃狗。老黃黑黑瘦瘦的，比一諤小十三四歲，家世原本不錯的，大哥是國民黨海軍上校，二哥是留美博士，國民黨撤退台灣時，不知怎的，年紀最小的老黃沒有跟去。留在大陸的他遭罪了，沒有繼續升學，文化水平不高，下放前好像是食堂的炊事員。

 

老黃的老婆短發圓臉，身材豐腴肌膚如雪，是個漂亮女人。他們有五個孩子。大女兒和二女兒歲數比較接近，二八年華，一個長得像老王，瓜子臉，膚色是健康的山裏紅，一個像媽媽，麵若銀盆皮膚白皙。大兒子遙遙比晶晶大六歲，小女兒梅梅比晶晶小一歲，最小的兒子一歲左右。

 

晶晶不經常見到老黃的兩個大女兒，偶爾經過老黃家的廚房時，她看見兩姐妹圍著灶台，一個燒火，一個做飯，神情嚴肅，不太說話。她隻知道其中的一個姐姐叫“光光”。晶晶萬萬沒想到，四十年後她會重回杜坑見到另一位大姐初初，從她的口中知道了更多家事。

 

一切都是神的安排，最好的安排。

 

晶晶幾乎天天和遙遙梅梅兩兄妹泡在一起。確切地說，晶晶和梅梅是遙遙的跟屁蟲。遙遙帶著他的大黃狗在前麵開路，晶晶和梅梅唯他馬首是瞻。十一歲的遙遙是晶晶的偶像，聰明機靈，各種花樣層出不窮。比如，他向可誠要了幾根竹篾，彎成羽毛球拍狀，套在一根長長的細竹竿上。他說這是自創的“捕蝶竿”。他還告訴晶晶，文鬥堂的主人解放前逃去台灣，很多村民陸陸續續搬進了他的別院。

 

地主家的別院用材講究，屋簷特別高，都用巨大的房梁撐著。別院久不打理，房梁上到處是厚厚的蜘蛛網。遙遙掄著自製的捕蝶杆在別院裏走了一遭，專往蜘蛛網密布的房梁上捅，一會兒功夫，球拍狀的捕碟器就沾滿了一層層的蜘蛛網，像上了一層強力膠。

 

遙遙家在文鬥堂的最西端，西大門被拆了，隻剩下一個大門洞。走出西大門，是一片直通牛形山頂的斜坡，被開辟成菜畦，種了綠油油的青菜。

 

大白天，遙遙帶著晶晶在烈日下的菜園裏捕蝶，在樹蔭下捉剛剛脫殼全身還是青綠色的蟬。捕蝶杆威力勇猛，遙遙隻需對準“獵物”一揮，它們就沾在蜘蛛網上動彈不得。膠力不夠的時候，遙遙又掄著杆子在梁上四處捅蜘蛛網補充“彈藥”。

 

最好玩的是擇日捕蜻蜓。天氣晴朗的時候，蜻蜓飛得高，不易逮著。一到陰天的傍晚，空氣悶悶的，氣壓特別低，許多蜻蜓隻能超低空飛行，是捕捉的大好時機。晶晶和遙遙輪流揮著杆子，很短的時間便逮到數十隻蜻蜓。蜻蜓以紅色和黃色的居多，偶爾也有漂亮的藍色和綠色蜻蜓。

 

長大後，晶晶讀古人的“穿花蝴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以及在窗明幾淨的教室裏唱“晚霞中的紅蜻蜓，你在哪裏喲”，心裏泛起的，是對那段恬靜的邊城生活的神往。

 

遙遙的大黃狗總是忠實地圍著孩子們跑。它很乖，身上也沒有惡臭。本來晶晶是不喜歡狗的，但阿黃的輕靈活潑和種種善解人意的小舉動感動了晶晶的一顆小小的心。

 

隻有一點是晶晶不能忍受的：遙遙讓她去偷東西。

 

文鬥堂西頭介於第二進和第三進之間有一片空曠地，旁邊是一座聳起的炮樓。空曠地的中央擺著一台木製的碾米機。遙遙不時拿了一個空的鋁製罐頭盒到空曠地升火做飯，玩過家家的遊戲。他命令晶晶：“去我家偷一把米來。”

 

晶晶老實，一聽“偷”字，腳步怎麽也邁不開了。遙遙見使喚不動晶晶，馬上開口威脅：“你不聽話，就不帶你玩了。”

 

晶晶最怕遙遙不理她。來杜坑村前，她是一個木納寡言挫折感很重的孩子。她三歲時被爸爸送到省重工業設計院的托兒所，一整天下來可以一句話不說，坐在角落裏一動不動。她住在四號宿舍樓，對麵三號樓的小男孩軍和晶晶一個班，非常頑皮。他在班上觀察了晶晶好久，很納悶為什麽有人可以呆呆地坐那麽久，像個木頭人似的。

 

一天，班上的小朋友在喝老師分發的牛奶，軍走到晶晶跟前，特地將瓶裏殘存的一點牛奶射在她的臉上，心想：“哈哈，這下你該動一動了。”軍萬萬沒料到，晶晶還是沒有動，隻是一咧嘴，哇地哭了。

 

軍趕緊逃開，得出一個結論：這個女孩真不好玩。

 

四十多年後，他與已經移民多年的晶晶在福州相逢，把當時的想法說給她聽。“是啊，我真的很無趣。”晶自我解嘲。

 

去杜坑前，晶晶上了半年多的幼兒園。她的數學從來沒及格過，最高30分。中文字一個也不會寫，還不擅長唱歌，跳舞和畫畫。老師見了她直撇嘴，暗示這個孩子資質不高。

 

而杜坑村自在酣暢的生活讓晶晶心裏的陰霾一掃而空，她極少想起城裏的一切。在杜坑，沒人逼她做數學題和寫字，盡管玩就是了。和遙遙兄妹在一起，她性格中活潑浪漫的一麵被激發了，每天笑個不停，在外公外婆麵前偶爾耍耍小脾氣（這在福州的家中是絕對沒有絕對不敢的），有點像驕傲的小公主了。

 

所以，她不能失去遙遙這個好哥哥好玩伴，不能惹他生氣。遙遙讓她去偷米，盡管她不願意，最後還是輕挪纖步，溜進老黃的雜物間，從米缸裏抓了一把米，一路小跑著給遙遙送來。

 

遙遙在炮樓旁用破磚搭起一個小灶台，拿刨木花升火，用鋁製的空罐頭盒燒了一小團香噴噴的米飯，在晶晶麵前大口大口地吃，嘴裏故意發出點響聲，暗示晶晶很好吃，饞得她直流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