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鄉記－我的“烏衣巷”（三）葛家大院的姑娘

其實，我的外公外婆本不住在黃巷的。

 

我的母親鳳鳴小學畢業後不久，政府強行沒收了林家在下杭路的商行和西湖口的豪宅，一家人幾乎到了流落街頭的地步。我的外婆華玉用僅有的一點積蓄從一戶人家手裏買了黃巷小黃樓斜對麵的一間不足二十平方米的破破爛爛的廂房，全家人狼狽地遷了過來。

 

一諤坐了兩年冤獄，剛剛從獄中無罪釋放出來，搬到黃巷後開了醫館，廂房的一樓是夫婦倆的臥房兼一諤的診所。鳳鳴與八歲的大弟以及四歲的小弟擠在二樓的閣子間睡覺。

 

華玉每天去紡織廠上班，鳳鳴堅守著與父母的約定－承擔所有的家務並且照顧弟弟，父母保證她可以繼續念書。 

打了好幾年的赤腳後，上了初中的十五歲的鳳鳴終於穿上了新鞋。她舍不得花錢到商店裏買鞋，而是買來藍色燈芯絨布，自己做了鞋麵，再拿到南後街的小鋪子裏讓一個老太婆納鞋底。 

 

她考上了三坊七巷附近的一所市重點中學，學校裏的功課不算太緊張，最讓鳳鳴討厭的是她的同桌晴。

晴圓圓的臉，大眼睛炯炯有神，長得不錯，性格卻不討鳳鳴喜歡。晴特別愛表現，愛“巴結”老師。班級勞動或者到校外參加社會實踐，晴什麽苦活累活都搶著幹，這可累壞了總是和她分在一組的鳳鳴。

 

鳳鳴是早產兒，從小患有嚴重的哮喘，不時在夜間發作，非常折騰人，連父親一諤對她的病也束手無策。鳳鳴十二歲半時，一諤得了一偏方，用童子尿和草木灰燉鯉魚，逼著鳳鳴吃下。一諤本是抱著試試看的心理的，沒想到鳳鳴服了偏方後，哮喘竟然痊愈了，但體質還是偏弱。 

 

每次和晴一起勞動，好大喜功的晴總是撿最辛苦的活。比如兩人用簸箕去河邊抬剛剛挖上岸的臭烘烘的河泥，晴堅持將簸箕裝得滿滿的。河泥要拉回中學做花園的肥料，從河岸到校園至少要步行一公裏。鳳鳴和晴一人一邊，抬著簸箕往學校走，體弱的鳳鳴走到半路已經氣喘如牛，腳步越來越慢，眼見著被一組組的同學超過。晴急了，衝著鳳鳴嚷嚷：“你滿腦子的資產階級思想，偷懶，不好好幹活，我告訴老師去。”

 

鳳鳴氣得不想幹了，撂下簸箕，坐在地上耍賴：“有本事你告去，本小姐偏偏走不動了。”

 

晴氣急敗壞，一路跑著去校園找老師。鳳鳴遠遠見著晴領著老師來了，有心給晴難堪，假裝昏倒在地。老師心疼地將鳳鳴扶起，問長問短，轉頭交待晴要好好體恤同桌。晴有口難辯，知道鳳鳴是故意的，恨得咬牙切齒，兩人從此鬧下心結，小齟齬不斷。

 

鳳鳴每天做不完的家務，放學回家後根本沒時間做功課，隻能趁課間休息時間寫作業。因為沒有時間背單詞，她的俄文極差，最高分隻有兩分（五分製），有時還吃鴨蛋。晴是俄文課代表，自告奮勇對老師說她要去鳳鳴家為鳳鳴補習。

 

“你別來，我們家離學校很遠。”鳳鳴趕緊找借口。

 

一天鳳鳴放學後走回黃巷口，突然發現晴走在她前麵，嚇了一跳。平時放學她倆各走各的，也沒在路上碰著，鳳鳴一直不知道晴住在哪兒。這回狹路相逢，鳳鳴不想和晴搭訕，特地放慢腳步跟在她身後。走著走著，鳳鳴眼瞅著晴拐進了她家斜對麵的葛家大院（緊挨著著名的小黃樓）。媽呀，這個討人嫌的同桌竟然是她的鄰居。

 

從此鳳鳴長了心眼，放學後特地避開晴，有意不讓晴發覺她也住在黃巷，免得她多管閑事，上門向自己的父母告狀，說她不愛勞動，俄文不是水鴨母（阿拉伯數字2狀如鴨子，福州人戲稱考試成績2分為水鴨母），就是吃鴨蛋等等。

 

可是鳳鳴的大嗓門出賣了她。林家是青紅酒世家，家風純樸，個個海量，說起話來聲如洪鍾，笑聲傳百米之外。一天鳳鳴和父親一諤在房內講話，父女倆朗朗的笑聲傳到門外，正好被經過的晴聽見了。晴覺得這女聲很熟悉，好奇心驅使之下，趕緊將頭湊在林家診所的大門邊，透過門縫往裏瞧。這一瞅，瞅見了滿臉帶笑的鳳鳴。晴氣不打一出來，心想：“好你個鳳鳴，同桌好幾個月了，竟然騙我，說你家離學校好遠，不讓我去你家。”

 

好管閑事的晴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推開林家醫館的大門，大喝一聲：“林鳳鳴......"。

 

鳳鳴一臉尷尬。

 

一諤和華玉一向待人熱情，發現晴是對門葛家大院的，開心得不得了，拉著晴的手說：“今後常來，你和鳳鳴緣份難得，要做好朋友。”

 

一諤夫婦的真誠善良讓晴很感動，也不好意思再和鳳鳴計較了。兩家父母開始頻繁來往，鳳鳴和晴前嫌盡釋，成了一輩子的好朋友。

 

[高斯曼]

好故事，喜歡！

[夕陽影裏一歸舟]

寫得真好，不光有故事，人物刻畫也栩栩如生。

[沈成涵]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