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上次冬天落雪,足足憋了三年,溫哥華終於又下雪了。
受寒流影響,這次的雪花可是鵝毛牌的。第一場雪下足了一晚,幾天後的第二場下足了幾乎一整天。有人在微信裏打趣:第一場雪是“多倫多式”的,第二場是“蒙特利爾大雪”。
氣溫驟降十度,還有更誇張的好戲在後頭:從下周開始,溫哥華幾乎天天在零度以下,甚至低達零下十度。
老公趕緊上淘寶網,讓我聖誕期間回國探親時,由國內同學幫手買幾件暖和的緊身秋褲給兩個香蕉小兒穿。我在心裏嗬嗬笑,想起一位福州老鄉在微信裏發的一句感慨:穿不穿秋褲是新老移民的區別。這句話放在孩子爸身上絕對不準。孩子爸是廣東佬,幾乎沒見過雪,從廣東移民到溫哥華十幾年,仍怕孩子凍著,念念不忘祖國的秋褲。
我的香蕉大兒自然不識父親的苦心。下雪天把他樂壞了。他穿著防水的單褲,戴上防水手套,一個人在後院玩大半天,堆了一個麵貌醜陋的雪人。雪人的帽子,圍巾和衣扣全是從我的衣櫃裏搜出來的。他還拉著弟弟妹妹,以他馬首是瞻,又堆了一個半獸半人的怪物-正看似北極熊,側看似野人。
我是福建人,打心裏也是喜歡溫暖的冬天的。福州的老同學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趕緊將一張福州12月份的平均氣溫截屏發給我。他們在熱情地召喚:老同學,我們這兒平均氣溫十度到十八度,趕緊回來過個暖冬吧。
從1997年離開福州去歐洲留學,後移民加拿大,我已經將近二十年沒有回福建了。十幾年前父母拿到加拿大探親簽證,堅決不讓我回福州接他們出來。他們自己買了機票飛出來,從此定居加拿大。父母一走,我們在老家幾乎沒有了親戚,每年安排全家度假,媽媽總是說:去歐洲吧,去美國吧,去南美吧......趁我們還走得動,讓我們看看這個世界。
十幾年來,我們(主要是妹妹一家)帶著父母走了幾十個國家,幾乎圓了他們所有的心願。而我的思鄉情懷卻愈來愈濃烈,我對自己說:我要回去看一看,就在今冬,不為別的,隻為童年時福建山區的那場雪裏的蒙太奇。
1976年一月, 我睡在閩中山區的一個小村莊的二樓小閣子裏,一覺醒來,窗子是敞開的,我看見天上飄下來鵝毛般的東西,不知是何物,一下子傻眼了。於是我搬來一張凳子,借著它的高度爬到窗台上,撿了一個破瓦片,擺上一縷紅毛線,用手抓著那一團團落在窗沿上的白色“鵝毛”玩。白色“鵝毛”冰涼冰涼的,放在手心裏久了就化成了水,十分有趣。我玩了很久,猛一抬頭,發現媽媽,外婆和鄰居老黃的兒子遙遙在窗台下麵的院子衝著我笑。
到樓下吃早飯時,外婆和媽媽告訴我“下雪了”。福建的冬天是非常溫暖的,曆史上鮮少下雪的記載。那一年的福建山區突降大雪,村裏的老人們議論紛紛,說要變了。
同年,唐山大地震,新疆天降隕石,這些天文異象又引來一陣討論,大人們似乎都相信要變天了。
果然不久,中國巨變。外公一家和他們的鄰居老黃終於結束了下放的日子,回到城裏,我也終於結束了寒暑兩假就被母親送到山區陪伴外公外婆的生活。我的兩位老三屆叔叔也橫掃千軍萬馬,考進大學,一位還成了史學界的國寶級人物。老黃成了香餑餑,他的哥哥解放前是國民黨的空軍少校,隨老蔣撤到台灣,老黃搖身一變為統戰對象,他最小的女兒梅梅嫁給了住在我家樓下的大學生。
我在福建生活了二十幾年,唯一隻見過那場大雪。中學時迷上電影,整天幻想著做個優秀的編劇,於是參加了所謂的影視創作輔導班。老師講到蒙太奇,舉了一個很生動的例子:十月革命勝利後,一群俄羅斯人沿著冰封的河畔興高采烈地奔跑,這時河麵上的冰塊忽然裂了- 春天來了,冰雪開始融化了。這段蒙太奇預示著人們心中的春天和希望也來了。
我忽然聯想到了福建山區的那場冬雪,不也是人生的一場蒙太奇嗎?
幾十年來,我一直以為蒙太奇結束了,我和閩中山區的緣份結束了。
兩年前,幾個熱心的中學同學通過各種渠道,打聽到了我外公外婆當年下放的小村莊的名字。委托人特地去了一趟小山村,竟然找到了當年的鄰居老黃留在鄉下的大女兒初初。初姐自幼隨著父母下放,曆經坎坷,十幾歲時愛上了村裏的胡姓小子,歡歡喜喜嫁了,從此留在了農村。改革開放後,她在村裏蓋了大房子,她的家成了知青接待站,凡當年知青回鄉憑吊年輕時的熱血歲月,初初姐必出來熱情接待。
我給初姐打長途,姐姐說:“伊妹啊,你回來一趟吧。小村莊沒有變,還是當年的老樣子,你外公外婆住過的房子還在呢。”
我激動得熱淚盈眶,滿口答應:“姐姐,你一定要等我啊,我們四十年沒見了。“
我訂了機票,再過一星期就返鄉了。國內的同學熱心地為我製定每天的行程表,其中一站就是去初姐家。隻是今年的福建是暖冬,我去閩中山區應該也見不到雪了。中國人曆來用”六月飛雪“來形容天大的怨氣。1976年福建山區的那場飛雪,釋放了人們心中所有的不滿和忿恨,家家戶戶交頭接耳,無不盼望”變天“。鬼怪橫行逆氣衝天的日子,我們再也不想經曆第二次,所以福建山區最好永遠不要再下雪吧。
四十年來物是人非,唯一不變的,是在困境中善良的堅持以及對美好的生活的真誠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