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君懷歸日（一）二小姐出閣

1997年，我去北歐留學，是MBA班唯一的中國留學生。我的同學大多為歐洲人，在歐洲的大公司任高層經理。他們對我很友善，因為很少接觸過中國人，他們與我聊天時，偶爾會好奇地打聽我的家事。

比如，好幾個同學問我同樣的問題：“你有幾個cousins啊？你和他們的關係好嗎？”

換作別人，如此簡單的問題，早就給出答案了。可我想了半天，隻勉勉強強地說了個自己都不滿意的回答：“來往比較多的，有三個，是我兩個叔叔的孩子。”我說的叔叔，是在廈大任教的那兩位，我父親那頭的親戚。

其實，我還有幾個表哥表姐的，是我大姨的孩子，我隻見過其中一個，另外三個素未謀麵。他們和我沒有血緣關係，因為我的大姨隻是外公外婆的幹女兒。可從小時 候起，我就知道他們本該是我很親很親的親人。隻是命運弄人，我們離得很近（我們住在福州，他們在福州下屬的長樂縣），卻永遠沒有機會見麵。我不知該怎麽和 同學說這些複雜的家事，再加上天性不喜歡撒謊，所以給不出圓滿的答案。

這幾個哥哥姐姐的母親（我的大姨）在1962年就過世了。我是七零後，對大姨的了解，全部來自媽媽的口述。

大姨於1932年出生在福州城一貧苦人家，是家中的長女，下有三個幼小的弟妹。她八歲的時候，父親就病逝了。寡母無力撫養四個未成年的孩子，環顧四周，也 隻有長女值幾個錢，一狠心，將她賣給了福州城裏的劉姓大戶人家做丫頭。劉家買了小丫頭後，將她送給了已經出閣幾年的二小姐（我的外婆）做陪嫁丫頭。就這 樣，小丫頭開始伺候起我的外婆來。

外婆的祖家在福建長樂二劉。二劉村古屬方安裏，九百多年前，劉氏從河南彭城入閩，遷鳳崗後移居於此。宋乾道間（1165-1200）著名理學家朱熹到晦翁 岩講學，鄉人劉砥、劉礪從學之，同登進士榜，蜚聲儒林，村因之得名。外婆家屬於二劉村的望族，她和姐姐從小是按大家閨秀的標準來培養的。外婆十五歲時，已 經出落得婷婷玉立，寫得一手好詩，善丹青和女紅。尤其是她的雙麵繡的絕活聞名鄉裏，很多人上門求她設計繡花圖案。外婆有求必應，很短時間就能創作出栩栩如 生的繡花圖稿，鄉人無不傾佩她的才華。

如此美麗聰穎的嬌小姐，很快就要嫁了。她才幾歲時，家裏人就為她定下了一門親事。男方小他兩歲，是長樂金鋒鎮的林姓大戶人家的長子。該家族經營著金鋒鎮上 一家很大的酒廠，比劉家在二劉的酒廠規模大多了，而且林家在福州城裏也有著名的酒庫生意。劉家為女兒備了豐厚的嫁妝，擇好了吉日，隻等風光出嫁了。


天有不測風雲，離嫁娶還有很短的一段時間，二小姐的父親突然暴斃，留下酒廠生意無人打理。二小姐的母親是大字不識的小腳女人，姐姐已經出嫁好幾年了，兩個 弟弟年紀尚幼。如果二小姐不接手父親的生意，酒廠就要關門大吉了。母親求著二小姐幫手家族生意。按照當地的風俗，家中長輩病故，要麽趕在熱孝裏出嫁，要麽 得守孝三年後再嫁。二小姐隻能選擇後者。就這樣，平時隻知讀書寫詩繡花的二小姐被趕鴨子上架，開始拋頭露麵做起女當家了。她的走馬上任引起不少外界的嘲 弄。他們紛紛說：“劉家沒人了，讓一個小女人掌權，酒廠不倒才怪。”

二小姐懶理這些閑言碎語。生性大方的她做起事來很幹淨利落。因為家族經營酒廠，二小姐從小在酒缸裏泡大，一身好酒量，一般男子不是她的對手。她出去談生意時，敢和男人拚酒，麵不改色，沒有一點女子的忸怩和矯情。
三十年代的中國軍閥混戰，盜賊四起。二小姐家的酒廠在二劉村有一定的規模，還有一個很大的倉庫，裝的全是釀酒用的上好糯米。哀鴻遍野的年代，二小姐家的米 倉引起四方盜賊的覬覦。二小姐深知米倉對家族事業的重要性，夜夜派工人把守，她自己也隔三差五地提著馬燈，在米倉附近巡夜，沒有絲毫畏懼之心。

某天下半夜，二小姐又提著馬燈巡夜了。那晚不知什麽原因，偌大的米倉隻有她一個人在守夜。她走著走著，忽然發現通往米倉的一條鄉間小徑上零零星星灑了一路 的白米，這是她剛剛巡邏時沒有發現的。她馬上意識到倉庫遭竊，盜賊偷米時沒有意識到米袋破了一角，白花花的大米漏了出來。回去叫工人已經來不及了，待他們 趕來，盜賊早不見了蹤影。二小姐把心一橫，借著手裏馬燈暗淡的一點光芒，順著米路追了下去。不知走了多久，她終於摸到了賊窩---山邊一間破舊的鄉下老 屋。

賊偷了米，以為沒人發現，正在屋裏低聲講笑。二小姐警惕地四周張望，認清了地形，又順著原路趕回家裏，叫上幾個工人，連同官府的差役向賊窩進發，人贓 並獲。那個山賊團夥從前作案幾乎未失過手，沒想到敗在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子手上，非常不甘。他們被擒後放出風聲：二小姐最好老老實實在家呆著，好自為之，若 再出去夜間巡邏，他們的團夥會將她綁了，打得半死。

二小姐的家人怕了，勸她不要在夜間拋頭露麵。二小姐一聲冷笑：“既然下決心出來做事，就不怕惡勢力。何況會叫的狗不咬人，他們隻是嚇唬我罷了，並不敢拿我怎樣。”

二小姐照樣在夜裏巡邏，將家族的生意打理得有聲有色。那些看她笑話的人都傻了眼。不少人開始轉而讚揚她，說她是“俠女”。

三年後，二小姐將家族生意交給剛成年的弟弟打理，自己風光出嫁。劉氏家族為了感激她對家族的貢獻，特地送了很多良田做嫁妝。按當地的風俗，田地是宗族財產，不能作為女孩子的嫁妝。劉氏家族為她破了例，可見對她的器重和賞識。

我十六歲的外公在成親的那天才見到了十八歲的美嬌娘。外婆身材嬌小皮膚白皙，彎彎的柳葉眉，清澈明亮的瞳孔透著一股英氣。外公心裏不禁一喜：自己的娘子果真人如其名，“顏若朝華，臉如白玉”－外婆的小名叫華玉。

[翩翩葉子]

好看，寫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