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我母親說,一百多年前,中國的鄉下女人命賤,很多人是沒有名字的,我的曾外祖母也不例外。
她出嫁前,父母叫她“依妹”,弟弟叫她“伊姐”。嫁給我曾外祖父後,家裏男女老少尊稱她為“少奶奶“。
沒有自己名字的曾外祖母,生性要強,一言九鼎。她出生於小業主之家,從小迎來送往慣了,雖大字不識,卻也落落大方,撐得起大場麵。家族中凡是要對外出錢出物行善的,均由她出麵打理。
老太太略懂醫術,常常上門照顧村裏的窮人病人,貼錢買藥。
有一回,村裏的一位長者染了霍亂,霍亂的感染性極強,沒有人敢接近病人。就連病人的女兒一家也匆匆搬走,扔下老父不管。
我的曾外祖母聽說此事,親自上門照顧病人好幾天。病人過世後,曾外祖母出棺材下葬了他。
所有的村民都說:老太太這回一定染上霍亂,死定了。
不久,病人的女兒一家染了霍亂,全死了。我的曾外祖母卻一點事也沒有。村民們驚歎不已,說:老太太有神靈護佑,百毒不侵。
家鄉在端午節舉辦龍舟大賽,急需龍舟。老太太自掏腰包,捐了23艘龍舟,使得賽事得以順利進行。她的唯一要求是讓她五歲的孫女(我的母親)在比賽中抱船首 的龍頭。龍頭一向是讓小男孩抱的,女孩沒份。鄉民感激老太太的善舉,破了先例。於是,我的母親換上了男童裝,戴著男童帽,女扮男裝,抱著船首的龍頭,一片 鑼鼓喧天中,龍舟從閩江這頭劃向另一頭。
我的曾外祖母在岸上笑開了花。
這段故事,我聽母親講了多遍,我也在暗自讚歎:我的曾外祖母真乃奇人啊!二十年前我讀德蘭修女的故事,有一個情節是這樣的:德蘭修女長期在印度的貧民區照顧被人遺棄的傳染病患者,卻從來沒有被感染過。
媽媽說,信天主行大善的人,自有主的照顧,主的神跡在他們身上得到最好的體現。我的曾外祖母如此,德蘭修女更是如此。
我曾經問過母親好幾次:曾外祖母姓什麽?她在世時沒有名字,總該有個姓吧?媽媽說:她也不知道自己祖母的姓氏,估計很多受她恩惠的鄉民也不知道,人們隻是叫她“少奶奶”。舊社會的鄉下女人是很低賤的,沒有人在乎她的姓氏。
女人如花,如果用一朵花來形容將日子過得美麗芬芳的曾外祖母,我隻會想起小時候路邊常見的半野生的假連翹。它們在夏天開出一串串藍紫色的鈴鐺狀小花,果實 成熟時為橘紅色或者金黃色,閃著光澤,懸掛於枝頭,似豔麗迷人的珠寶。 人們無不被她的魅力給迷倒,可又從未想過為她好好取個名字。低賤為半野生植物的她,隻有一個不像樣的稱號“假連翹”。
《西遊記》中,真假美猴王的外表幾乎一模一樣,讓人難以辨認。然而現實不等同於小說,在花的世界裏,真連翹和假連翹的外表沒有一點共通之處。我來了溫哥華 十幾年後,才搞明白原來春天裏那一叢叢盡情綻放的黃花,不是迎春花,而是中國北方常見的連翹。迎春花是六瓣的,枝條下垂如垂柳,連翹花隻有四瓣,而且花枝 不下垂。連翹花盡情綻放時,看不到一片綠葉子,滿枝燦燦的黃,仿如一種鮮得讓人心中發出美妙旋律的稚嫩的愛,在最寂寥的灰色的早春中,給人以金黃色的溫暖 的慰籍。
真假美猴王,一定要打死那個假的,把真的留在世上。真假連翹,卻可以在世上並存,各有各的美。
假連翹的象征意義是:即使低賤得沒有自己的名字,也要活得善良活得自信,為生命留下最好的見證。
真連翹的象征意義是:在最灰暗的日子,給人陽光般的金色鮮活回憶,待到繁花似錦時,我再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