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的出生地福州相比,廈門在種種生活細節上都透露出一股精致和雅氣。廈門的糕點和蜜餞比福州的精細好吃。中山路上賣鮮果和仙草凍的小攤,往往在切好的水果和剛剛製出來的仙草凍上蓋上白色或者綠色的網狀食物罩,防止蒼蠅和其他飛蟲的叮食。而一到夏天,福州滿大街的西瓜攤,現開現吃,西瓜皮扔了一地沒人打掃,蒼蠅蚊子滿天飛。
後來爸爸也來廈門和我們母女會合。他帶我們又去了一趟鼓浪嶼,找到日光岩腳下的一座幽靜雅致的小院,指著滿院花草和保持良好的二層小木屋對我們說:“這是我小時候住的地方。你爺爺在世時是銀行的襄理,這是銀行給他安排的員工宿舍。爺爺過世後,銀行來收房子,我們隻好搬走了。”
我驚得目瞪口呆:原來解放前銀行的襄理(相當於現在的客戶經理)有這麽好的待遇。長大後讀到舊社會的小說,書中提到在銀行工作是一份美差,我聯想到爺爺的小別院,有了一份感性的認識。
移民加拿大後我也進了銀行,和爺爺做了同行,可心裏總覺得有點不對味,想來想去,是因為現在的銀行員工少了爺爺的那份超好福利。
小小的我去了幾次廈門,就深深迷戀上了這座小城。我對爸爸說:“長大後我也不考北大清華了,就念廈大吧。”
那時我是全班的學習尖子,老師拚命鼓動小小孩要懷大誌下苦功,好像隻有北大清華才是才子才女們的終極目標。好風熏得遊人醉,去了廈門,我所有的雄心壯誌也煙消雲散,一心隻想回老家求發展了。要知道,當時的廈門隻是東南沿海的軍事重地,沒有重工業,更沒有人會料到它在若幹年後被劃為四大經濟特區之一,成了人人趨之若鶩的海港城市。
十八歲的我,終於如願考回老家讀大學。因為我的嚴重暈車的毛病,我的幾個同時考上廈大的中學校友舍命陪君子,幾乎每年的寒暑假都陪我坐十五小時的火車往返在福州和廈門之間。我們在火車上幾乎通宵不睡,打撲克牌,看小說,聽“小寶貝”裏放出的流行音樂。從中途(南平,沙縣,永安,三明,邵武等地)上下車的廈大學子很多。不管之前認識不認識,隻要一提到是廈大的,大夥馬上就湊在一起聊天打牌,好不熱鬧。
我就是在這種情形下做了“長樂尾”的唯一一個關門女弟子。
大一那年放完春假回廈大,剛剛坐上火車,我發現坐在我旁邊和對麵的都是十八九歲的男生。一交談,發現一個是福州二中的,一個是福州四中的,一個是長樂一中的,和我同一級,在財經係讀書。我也自我介紹說自己是福州一中的,廈大外貿係的。
火車起動不久,我的牌癮就犯了,從隨身的手提袋裏摸出一副撲克牌,對著三個男生說:“這一路挺無聊的,大夥來打四十分吧。”三個男麵麵相覷,沒想到我外表白淨斯文,又帶著一副眼鏡,還是女生,竟然會主動邀請他們打牌。
他們同時樂了,也露出調皮相。於是我和來自長樂一中的“長樂尾”(福州人給長樂人起的綽號,因為長樂方言裏的“我”讀成“尾”)配對,和兩個福州男“廝殺”起來。
玩了一個通宵的牌,又一起結伴回廈大校園,我以為和這幾個男生的交情就此結束了。
一個月後,我在芙蓉十(廈大男生宿舍樓之一)旁邊的食堂吃晚飯,“長樂尾”突然出現在我眼前。他說他已經找我好幾天了,問我願不願意做他的搭檔,到他的宿舍打牌。他的宿舍在芙蓉十的一樓,我每天放學去食堂都要經過的。
他一鼓動,我的牌癮上來了,趕忙答應。他們宿舍的男生打的是八十分,用兩副撲克湊起來打的。我隻會打一副牌的四十分。“長樂尾”說他可以做我的師傅,教我玩更刺激更高深的八十分。因為有四十分的基礎,我上手很快,此後一發不可收拾,不時到“長樂尾”的宿舍玩一兩把。
時間長了,“長樂尾”的室友告訴我:“長樂尾”牌藝精湛,幾乎打遍廈大無敵手,已經到了獨孤求敗的地步。他脾氣大,嘴臭,對家一出錯牌就破口大罵。時間長了,沒有男生願意和他配對打牌。他們對他說,除非他能到外係找到人與他搭檔,否則永遠不要加入宿舍的牌局。“長樂尾”沒轍,忽然想起了在火車上與他“出生入死”的我。他找到財經係的我的中學校友,問:“那個福州一中的女孩,外貿係的,很會打牌,戴著眼鏡的,是誰啊?怎麽找她?”
同學一聽就笑了,我上中學時就和男生“廝混”在一起打牌了,有些小名氣。他爆出了我的名字,並告訴“長樂尾”我經常去哪家食堂吃飯,“長樂尾”跑到食堂探頭探腦幾天,終於把我攔截住了。
我的牌藝遠不如師傅,但他念在我是女弟子,不好意思張口罵人,我在他的耐心調教下,牌技精進。
大學畢業後分回福州的外貿公司,在中學好友的帶領下,我跑到楊家打乒乓球和打牌。楊是我的小學同桌,中學校友,和我一樣,愛看書寫作打乒乓球打牌,球技和牌技都很高。年輕時的我好勝,喜歡贏,老是厚著臉皮拉楊做我的搭檔,幸好其他的男生大人大量,不和我這個小女子計較。我在球桌上和牌桌上是絕對不溫柔的,贏了哈哈大笑,輸了想罵人,而且去楊家從來不化妝好好打扮打扮。緣份就是這樣的奇妙,才去楊家一兩次,他就看上我了,心想這女孩就是我的老婆了。可見愛情往往不是待你長發及腰,備好紅妝時如約而來的。上帝那雙神奇的手,先給你弄個嚴重的暈車症,一出門就麵色慘白狼狽不堪,隻好灑一段舊時光在九曲十八折的鐵軌線上,沿途的風景,遇到的人,最後成就了你今後的美麗人生。
我曾祖母的預言“裹著胞衣出生的孩子必將大富大貴”也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剛剛在加拿大過完八十大壽的父親對我和妹妹說:“我不要太多的金錢和房子,隻要兩個女兒就夠了。我的女兒是無價之寶,我最大的財富。”每個人對富貴的定義不同。父親做了一輩子清寒的高級知識分子,視金錢名利為過眼雲煙。太太年輕時身患惡疾竟然得以痊愈,女兒懂事孝順,家庭和睦-這才是父親的最大追求,上天一一給足了他。
我在中國工作五年後就出國留學了。出國前,我嚴重的暈車症在經常性的不得已的坐大巴去泉州跑工廠跑業務的折騰中,竟然不治而愈了。從此,我再也不願意坐耗時間的火車。那段隨著老式的蒸汽火車在福建丘陵蜿蜒山路上盤旋,略顯悠長難遣的時光,嘎然而止。
而今回首,飄過的流年,如一壺氤氳著甘甜的清香的美酒。舊時光清淡如水,擱淺了略帶渾濁的泥沙,隨著溫哥華春日連綿的春雨,絲絲落落,緩緩的,散落在沒有人覺察的午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