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和媽媽外出度假,媽媽心情大好,坐在向海的房間裏,和我們扯她的家事。以前隻知道媽媽家族出了很多“地主惡霸”,沒想到家族裏也出了個現實版的“餘則成”和“張公甫“(電影《與魔鬼打交道的人》中的主人公,地下黨員)的結合體。
“餘則成”是外婆的親弟弟,出生名門世家,風流倜儻,表麵是大酒廠的老板,家 族企業的繼承人,私底下是中共地下黨員,又以私人身份加入國名黨,與許多國名黨要員私交甚好。我的舅公是福建地下黨曆史上著名的二十四君子之一。二十四君 子指的是解放前活動在福州長樂一帶的二十四名中共地下黨員,出生入死,成功掩護過多位在福建開展活動的共產黨高級幹部。因為行蹤敗露,先後有二十一位地下 黨員被捕,光榮就義。舅公是三位幸存者之一,他們的事跡被編進福建地下黨史,收藏在省圖書館裏。
可是“餘則成”的兩個親姐姐,也就是我的外婆和姨婆,並沒有沾到弟弟的光,唯 一一個嚐到甜頭的,是舅婆娘家的表弟。他的強奸團夥被公安機關一網打盡,本來這位表弟是被定性為主犯的,應該槍斃。“餘則成”抵不住老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求情,找了省委領導重新查案,表弟才拿到“免死金牌”,被定性為從犯,不需要吃槍子了。
我的大表舅(姨婆的大兒子)從小品學兼優,是媽媽這一代唯一考上大學的,廈大 物理係的第一名。本來係裏要保送他去蘇聯留學的。大表舅在家族成員一欄寫上了“餘則成”舅舅的大名,以為可以沾沾舅舅的榮光。組織做了調查,發現“餘則 成”舅舅曾經是國民黨員,以家庭成份不好為由,取消了大表舅的保送資格,將大表舅分配到舉目無親的江蘇做一所中專的物理老師。可憐的大表舅哭得死去活來, 連上吊尋死的心都有了,姨婆摟著心愛的大兒子嚎啕大哭,眼睜睜看著兒子被“發配”到江蘇。從此,媽媽的家庭對舅公的名字噤若寒蟬,從不將他的名字寫在個人 檔案上,隻是和他偷偷來往。我從來沒有見過舅公,沒有機會一睹長樂“餘則成”的風采,不然,今天寫真實版的《潛伏》的,就該是本人了。
外婆非但沒有沾了弟弟的光,還受外公(也是大地主)所累,後半生遭際坎稟,文革期間整家下放沙縣。媽媽因為年紀大過舅舅很多,參加工作早,將戶口遷走了,又嫁給爸爸,和外公外婆算是兩家人,才逃掉了下放的命運。
母親和家人的感情一直很好,認定自己的大地主父母是百年不遇的大好人,樂善好 施,品格高尚。盡管身患惡性腫瘤前後動了兩次大手術,身體非常虛弱,母親還是堅持帶我去鄉下看外公外婆。那一段舟車勞頓風塵仆仆的舊時光,不知不覺中塑造 了我的倔強品性。正如老公說的,我屬狗,也像一隻不服輸的小狗,認定了目標就死咬不放,哪怕屁股已經被別人打的稀巴爛。
那一段舊時光,也是神以自己的方式,帶我們重新認識他,回到他身邊的過程。我 的大表舅留學蘇聯不成,被“發配”到江蘇做中專的物理教師。他有幸娶了揚州美女為妻,赤手空拳打天下,在人才濟濟的江蘇,憑著過人的才幹,最終出任江蘇某 高校的校長,深受師生愛戴。白天他在學校講馬列主義,晚上回到家就抱著《聖經》思過,有著知識分子在仕途和個人信仰之間的無奈徘徊。他的兩個兒子也都學有 所成,婚姻幸福,婆媳之間,妯娌之間相處融洽。我的大表舅和舅媽有著非常幸福的晚景。
我們姐妹移民加拿大後,也將父母接出來定居。我們的下一代出生後都被送到教堂受洗,並且進了人人擠破頭爭相申請的最好的教會學校。我們一家也和表舅一家一樣,幸福無比。
在舊時光裏沉澱和過濾掉的,是厚重的苦澀和辛辣,餘下的,是淡淡的溫馨和從未間斷的對甜蜜生活的向往。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卷入政治更是如此。
不知道博主有沒有聽過當年的城工部事件?48年中共閩浙贛省委認為下屬的城市工作部被國民黨滲透,把城工部和下屬的地下黨主要骨幹騙上山殺得幹幹淨淨,整個福州市委幾乎被殺光,解散城工部所屬的地下黨組織,整個中共在福建的地下黨被連根拔起。後來我們那在解放以後追認的烈士,大部分都是死於這次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