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我在一家世界知名的證券公司做投資顧問。每到年底，很多投資顧問便開始抓狂起來。按行規，我們每年必須修完30個CE Credits (Continuous Education Credit),才能保住投資牌照。平時大家都在忙著跟蹤股市和挖掘新客戶，不太注意積累CE credits, 一到年關，發現分數不夠，這才慌亂起來，趕緊看看有沒有任何在外受訓的機會可以補回CE credits。
我就是在這種逼人的形勢下參加了萬信基金公司的行業培訓。基金公司向廣大從業人員發了邀請，還特地在郵件上作了聲明：半天的培訓，可以拿到三個CE credits。我收到請柬，三個CE credits的誘惑實在太大，於是二話不說積極報名了。
基金公司在溫哥華市中心租了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大型會議廳，總共有幾百個來自不同證券公司的從業人員參加了培訓。培訓的內容，不外乎經濟形勢展望、股市分析、推銷技巧以及萬信基金一覽等。最後一個小時的課程是勵誌演講，一位叫Frank Abagnale(弗蘭克.阿巴格諾）的老先生被請上了台。老先生中等身材，其貌不揚，銀灰色頭發，有些謝頂。我不知道他是誰，對勵誌演講的興趣也不是太大，隻顧著埋頭看表，心想等他一說完，CE credits到手了，我馬上拔腿就溜，接著跑業務去了。
老先生開始講他的故事，沒過幾分鍾，我就反應過來，原來他就是暢銷小說《逍遙法外》（catch me if you can)的作者。這本小說是他的自傳體小說。我在北歐讀MBA時，經常到校內的小書店淘十八九世紀的歐洲經典小說的英文版。我對現代暢銷小說一向興趣不大，認為它們是快餐文化的產物，寫作態度草率，語言結構鬆散，不能帶來愉悅的精神享受，也不能提高閱讀者的寫作技巧。書店內的女職員非常敬業，閱讀廣泛，強烈向我推薦她喜歡的某些現代暢銷小說，其中包括了這本《逍遙法外》。“它會帶給你很多思考，你不會失望的。”女店員說。出於對她的信任,我將此書買下並仔細閱讀了，讀完後隻覺得情節有趣，好像也沒有悟到什麽人生哲理。
這次的培訓讓我意外得見此書的主人公弗蘭克 - 美國近代曆史上最年輕的詐騙犯，真是一種驚喜。我趕忙打起精神，仔細聽聽他是如何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弗蘭克的演講十分生動，原先讀過的小說裏的情節，在他的娓娓敘述中，又一一展現在我眼前：父母的離異讓弗蘭克倍感傷心和孤獨，不滿十八歲的他離家出走，開始偽造支票騙取現金的行當，一次次得逞。短短幾年，在美國和其他28個國家套取幾百萬美元的現金，是美國曆年通緝名單上（American Most Wanted, 著名電視節目）最年輕的罪犯。弗蘭克又冒充泛美航空公司的飛行員，免費乘坐高級飛機和入住高級酒店，騙吃騙喝。後來，他又憑著偽造的哈佛大學醫學學位證書，當起急診室醫生，又在女友父親的幫助下，作了檢察官助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在FBI調查員喬.夏弗的窮追不舍下，弗蘭克終於落入法網，先後在幾個歐洲國家服刑。從美國監獄減刑獲釋後，26歲的弗蘭克改邪歸正，為FBI效力，並協助金融高管識別假支票等欺詐行為，打擊金融犯罪。江洋大盜和福爾摩斯，其實隻是一念之差。
弗蘭克的自傳小說隻寫到這裏，如今真人在眼前，我們更想知道他的近況，以及他異於常人的心路曆程。似乎看出了聽眾的心思，弗蘭克的話鋒一轉，原先幽默詼諧的語調變得沉重起來。他說，他的被捕讓父母顏麵掃地，悲痛欲絕。他在美國監獄服刑期間，父親病逝，弗蘭克沒有見到父親最後一麵。他意識到父親是帶著一顆破碎的心走了，在獄中以淚洗麵，痛悔過去的胡作非為。弗蘭克出獄後為FBI工作，打擊金融犯罪，隻領取很少的報酬。美國政府說他從前騙了太多的錢，打擊金融犯罪的所得就作為補償上交政府，功過相抵。弗蘭克是化名為FBI工作的，工作期間，他認識了現在的妻子凱莉。約會半年後，他向凱莉坦白了自己的真名和不堪回首的過去。凱莉嚇了一跳，沒想到自己愛上的竟是臭名昭著的詐騙犯。但她很快原諒並接受了弗蘭克的過去。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有了三個兒子。弗蘭克對聽眾說：“每當我工作到深夜，看到凱莉和兒子熟睡的樣子，忽然意識到幸福的家庭對我是多麽的重要。我曾經因為父母離異備受精神打擊，走上犯罪的道路。上天給了我改過自新的機會，又將凱莉和三個孩子賜給了我，來彌補我心靈的創傷。我一再地告誡自己，要對凱莉和孩子負責，做個有擔當的男人。如今，我可以驕傲地對所有人說，我做到了。”
弗蘭克的大兒子已長大成人，也受雇於FBI。他們一家和將弗蘭克逮捕歸案的FBI調查員喬.夏弗一直保持著深厚的友誼，直到喬去世。
弗蘭克的演講技巧很好，前半場輕鬆幽默，後半場的心路坦白卻頗有回腸蕩氣的感覺。他最終選擇效力國家並回歸家庭，符合了北美主流社會的價值觀。當他含著眼淚講完書中沒有寫到的現今美好的家庭生活時，全場掌聲雷動。我也激動得將手掌都拍紅了，不得不承認，這是我聽過的最好一場勵誌演講。
培訓結束後，很多人跑到基金公司擺出的攤位前購買弗蘭克的暢銷書《逍遙法外》，弗蘭克也不失時機地推銷以他的書為藍本改編的電影：“導演是斯皮爾伯格，兩位主演都是好萊塢的大卡士，明年全球上映，歡迎大家捧場。”
第二年，我果真買票捧弗蘭克的場了。斯皮爾伯格很會選演員，挑了我最喜歡的萊昂納多.迪卡普裏奧和湯姆.漢克斯分別出演江洋大盜和英明幹探。萬人迷萊昂納多演繹出了江湖大盜的帥氣不羈，一臉迷人的壞壞的笑，女影迷的心都醉了。現實生活中的弗蘭克，個子並不高，也不帥。小時候我曾聽一位專業人員說過：優秀的間諜都不能個子太高外形太出眾，因為帥哥太招搖，很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作案後容易被群眾的“好色”目光鎖定。江洋大盜也是同理，大多是外表粗拙、容易被人忽略的。弗蘭克的外形絕對符合現實中的江洋大盜。如果他生在中國，騙財幾百萬美金（六十年代的幾百萬，換算成今天可是天價），早就被遊街示眾，然後斃了，也輪不到今天做美好見證了。從小在中國社會長大的我們，早已習慣了“亂世用重典”的觀念。記得很小的時候，貪汙一萬元就要判死刑。有一個民工偷了四隻名狗，總價超過一萬元（他偷的時候並不知道名狗如此值錢）。後來他被判了死刑，臨行前大聲叫冤，哭著說：“原來人命不抵狗命啊！”
還有，我一直習慣了隻有“高大全”的人物才能做勵誌演講的。張海迪就是這樣被樹起來的，她的事跡激勵了一代人。著名乒乓球國手郭躍華退役後，被我們中學請來演講。我當時還是十幾歲的學生妹，擠在一幫興奮的中學生當中夾道歡迎他。郭冠軍很幽默，說話也大膽，竟然在福建省最有名的中學通過揚聲器對著一千多名師生說，“友誼第一，比賽最好也第一”，挑戰了鋪天蓋地的“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的宣傳。郭冠軍是我的廈門老鄉，又和爸爸是一個中學的，我特別喜愛他，很擔心他在民風壓抑的八十年代中期因言行出位而惹上無妄之災。如此高壓環境下成長的我們，很難想像， 經濟重犯改邪歸正後，可以在五星級酒店對著一幫金融界的高級從業人員堂而皇之地講人生見證 - 這是西方寬容社會下才見得到的奇跡。
所以，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勵誌演講，是對心靈和舊觀念的一次撞擊。同時，也驗證了我在教堂中常常聽牧師講到的一句話：“主的恩賜無所不在，相信他，相信奇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