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小寶連去了幾次家附近的森林公園,每次都盡興而歸。大寶的興致也來了,今天晚飯後也跟著我們一起去。
森林裏依然是綠意蔥蘢,放眼望去,滿是遮天蔽日的大樹。大寶頑皮,不肯走主幹道,偏要帶著小寶沿著小支道往溪邊走。他靈活地在溪間的岩石上跳躍,俯下身用手指撥弄清水時,側頭看了媽媽一眼,他的雙瞳映著青山綠水,眸子亮亮的。自從天天去室外遊泳池遊泳後,他的臉曬得黑黑的。眼前情景,令我想起“邊城”中的翠翠,“自然即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為一隻小獸物。人又那麽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
回來的路上,鄰居牽了一隻活潑的小狗在我們身後走。那狗見了大寶,甚是喜歡,一路小跑朝大寶奔來。大寶以為狗要咬人,嚇得哇哇叫,拚命往前跑,竟然狂奔了幾十米。鄰居開口叫了一聲,小狗才悻悻然跑開了,從岔道上溜走,很快不見了蹤影。大寶意識到小狗是有心找他玩的,沒有惡意,不禁有些惋惜,邊走邊回頭張望。這又像極了“邊城”中的翠翠,“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那光光的眼睛瞅著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和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人無心機後,就又從從容容的在水邊玩耍了。”
和孩子們在大自然中走了一趟,仿佛又走了一趟邊城。
其實每個人的心中,都向往著一塊脫離滾滾紅塵的“世外桃源”,一段田園牧歌式的生活。在那裏,沒有刻意的海誓山盟和卿卿我我,沒有爾虞我詐和機關算盡。極目遠眺,滿目優雅明麗的山山水水,厚實淳樸的生活氣息,一副清新別致的鄉土人情畫卷。
幾天前,和媽媽閑聊,她很慶幸我在五歲時就有一段鄉居生活的經曆,她認為每個城裏的孩子,都應該遠離塵囂一段日子,到原始鄉村感受一段淳樸健康的人際關係,一種發自內心的對大自然的愛。
五歲那年,我所去的邊城,是被青綠欲滴的福建山陵環抱著。福建的森林覆蓋率高達67%,被青山竹林圍繞的小山村,空氣純淨清新,氤氳著青草香。
村子前有一條清澈的小河,三米多寬,河上搭著一座破木橋,是進村的主要通道。夏天的傍晚,暑氣未消,村裏的男人們和男孩就穿著褲衩在河裏遊泳。女人和女娃是不能下水的,隻能在岸邊羨慕地看,偶爾某個男人炫技,來個漂亮的鯉魚打挺,濺起不小的水花,岸邊的女人紛紛拍掌,嘎嘎地笑。
城裏來的我被當作貴客,村民們時不時呈上驚喜。偶爾村裏的老翁和老嫗會出現在我家裏,當著外公外婆的麵給我一個烤地瓜,一碗醃蘿卜,或者一個鹹蛋。在物質匱乏的年代,這些都是意外之喜,也折射出鄉下人的好客大方。
我跟著村裏的孩子上山摘津果,下水摸魚,還煞有介事地在破舊大院的一角自己生火,用鋁質罐頭盒煮幹飯吃。舅舅偶爾帶我去田頭的水井邊打水,我調皮到踩著田埂往前走,一個趔趄栽進水田裏,泥水濺了一身。舅舅拽我回家,外婆和媽媽為我洗頭洗澡梳洗幹淨,卻借口說找不到多餘的幹淨裙子,把穿著背心三角褲的我關在二樓不讓出來。我趴在窗口發了半天的呆,心有不甘,連忙翻箱倒櫃,終於在媽媽的一堆衣物中找到了我的另一條裙子。喜出望外的我套上裙子,又出門玩去了。媽媽和外婆笑我是“關不住的野孩子”。這些好玩的段子,我至今仍曆曆在目。
和我們來往最多的,是兩個福州老鄉。阿辛住在我們家的東頭,矮矮的個子,四十好幾了還窮得娶不起媳婦。阿辛出生在福州城的一小康之家,五歲時被人販子拐到鄉下。等他二十幾歲憑著依稀的記憶跑回福州城尋父母時,福州已麵目全非,他的家鄉話幾乎忘光了,連父母的名也不記得。尋親生父母不得,這是他早就預料的結局。阿辛倒也不大失望,又回到鄉下,安安心心地過起日子。他一向以福州人自居,對外公外婆十分熱情,幾乎天天到我們家閑聊。
阿辛有兩隻貓,一白一黑,瘦瘦的,很精靈。尤其是那隻黑貓,有點營養不良的樣子,被我們叫做“般幹”(福州方言,形容瘦小長不大的樣子)。黑貓有一雙動人的會說話的眼睛,外加俊俏的小臉,十分惹人喜愛。阿辛來串門的時候,兩隻小貓也跟著一起來,和我們家的那隻老貓湊在一起玩,老友鬼鬼的樣子。
我很喜歡那隻黑貓,常常想抱它,無奈黑貓不待見我,每次都從我手中掙脫著跑了。有一回我抱她時用力太猛,她十分不爽,拉了一泡腥臭的尿在我的手掌,在我驚叫的時候,趁機逃了。
我示好多次不成,心也淡了,每次看到黑貓隻“遠觀而不褻玩”了。黑貓是極富人性的,阿辛在我們家夜聊完回自家休息時, 黑貓馬上向同來的白貓“喵喵”示意,乖乖地跟著主人回去。阿辛住在木工房隔壁的黑黑的小房間裏。媽媽怕他太寂寞了,從福州城買了一個小收音機給他。阿辛欣喜若狂,臨睡前總要聽上一段廣播。
邊城生活怎可少了一隻善解人意的大黃狗?另一個福州老鄉,住在我們家的西頭的老王家就有一隻機靈的大黃狗。老王的家世原本不錯的,一個哥哥是國民黨高官,另一個哥哥留學美國,國民黨撤退台灣時,不知怎的,年紀最小的老王沒有跟去。留在大陸的他遭罪了,沒有繼續升學,文化水平不高,下放前是食堂的炊事員。
老王老婆短頭發圓圓臉,很善良的模樣。他們有四個孩子,大女兒和二女兒正值二九華年,兒子遙遙比我大六歲,小女兒梅梅比我小一歲。
我幾乎天天和遙遙梅梅兩兄妹泡在一起。應該說,我和梅梅是遙遙的跟屁蟲。遙遙帶著他的大黃狗在前麵開路,我和梅梅唯他馬首是瞻。遙遙的花樣很多,他向我小舅舅要了幾根竹篾,彎成羽毛球拍狀,再套在一根長長的細竹竿上。他說這是捕蝶竿。我們都住在民國時期建造的鄉間別院裏。別墅主人解放前逃去台灣,很多村民陸陸續續搬進了他的別院。地主家的別院用材講究,屋簷特別高,都用巨大的房梁撐著。別院久不打理,房梁上結滿了厚厚的蜘蛛網。遙遙掄著自製的捕蝶杆在別院裏走了一遭,專往蜘蛛網密布的房梁上捅,一會兒功夫,球拍狀的捕碟器就沾滿了一層層的蜘蛛網,像上了一層強力膠。
大白天,我和遙遙在烈日下的菜園裏捕蝶,在樹蔭下捉剛剛脫殼全身還是青綠色的蟬。捕蝶杆威力勇猛,我們隻需對準“獵物”一揮,它們就沾在蜘蛛網上動彈不得。膠力不夠的時候,遙遙又掄著杆子在梁上四處捅蜘蛛網補充彈藥。
最好玩的是擇日捕蜻蜓。天氣晴朗的時候,蜻蜓飛得高,不易逮著。一到陰天的傍晚,空氣悶悶的,氣壓特別低,許多蜻蜓隻能超低空飛行,是捕捉的大好時機。我和遙遙輪流揮著杆子,很短的時間便逮到數十隻蜻蜓。蜻蜓以紅色和黃色的居多,偶爾也有漂亮的藍色和綠色蜻蜓。
長大後,我讀古人的“穿花蝴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以及在窗明幾淨的教室裏唱“晚霞中的紅蜻蜓,你在哪裏喲”,心裏泛起的,是對那段恬靜的邊城生活的神往。
遙遙的大黃狗總是忠實地圍著我們跑。它很乖,身上也沒有惡臭。本來我是不喜歡狗的,但阿黃的輕靈活潑和種種善解人意的小舉動感動了我這顆小小的心。
除了捕蝶捕蜻蜓,遙遙還擅長掏鳥。他掏鳥的時候從沒有叫上我,我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他把掏到的麻雀或者八哥雛鳥裝在紙盒裏,圍著破布,舊棉花和刨木花屑,放在大院裏向小夥伴們展示他的戰利品。有人眼饞,向他要,他不肯給。我也想養鳥,又不好意思開口,就托家裏的大人向他討。遙遙聽說是我想要的,二話不說,馬上慷慨相贈。小舅舅會木工活,他用竹條給我做了個精致的鳥籠,還配有小巧的竹製喝水杯。我把鳥籠掛在二樓睡房的窗前,小八哥兒快樂地成長著,每天清晨,我們都被清脆的叫聲喚醒。
如果邊城生活是一副淡雅樸實的鄉土風情畫,值得重筆渲染的,是每月一次的“趕圩”。我的妹妹才十個月大就被送到外公外婆家寄養,我去鄉下的時候,她才不到三歲,是個矮矮的小胖子。每到趕圩的前一天,她就拿出外婆的那杆秤,扛在肩頭,邊走邊用福州話唱“明天趕圩,明天趕圩”。
盡管她唱了那麽多次,卻從來沒有到過鄉下的集市。每個月一次的趕圩,是山區最熱鬧的聚會。平時大家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靜得很,趕集是生活的調劑品,除了能買到換到生活所需品,還可以和臨村的鄉裏見上一麵,敘敘舊。孩子們也可以湊湊熱鬧,見識新玩意。
舅舅們帶我去了一次,集市上有不少人,有用錢買物的,還有以物換物的,我記得舅舅每次都換了很多雞蛋和鴨蛋回來給我們姐妹補充營養。
再以後,舅舅嫌我小,走得慢不好帶,說什麽也不肯帶我去了。每次他們走後半小時,我就悄悄溜出家門,也往圩市趕。快到的時候,停下來,遠遠地看著人頭攢動,側耳傾聽各種雜音,獨自佇立一個多小時後,又匆匆往回跑,一定在午飯前趕回家,避免被外婆發現。來回走一趟圩市後,一回到家,喉嚨渴得冒煙。我拿外婆煮菜用的紅糖泡了一大碗紅糖水喝下,解渴又解乏。
從家到圩市的那一段,是彎彎曲曲的盤山道。福建山區的土一般是紅色的,山路兩邊是灌木林,藤蔓交錯,野梔子花,野菊,茅草,蕨菜等比鄰而居,在寂靜的山穀熱鬧地生長著。外公識得很多草藥,常常戴著破草帽,提著竹籃進山挖草藥。某次遙遙,我和舅舅外公一起走盤山路,我的眼尖,發現了茅草叢中冒出的白色野百合,兩米高,隨著微風輕輕搖曳,一副遺世獨立的樣子。外公對我們說,野百合有很好的藥用價值,夏秋兩季采收全草,鮮用或者切段曬幹都可入藥。遙遙是個有心人,聽了外公的介紹,以後漫山遍野瘋玩的時候就多了個心眼,一見到野百合就整株拔回家,拿給外公製草藥。我也學遙遙的樣,從自家偷偷溜到圩市的途中,腳步飛快,眼睛更加忙,不停搜索路邊是否還有散落生長的野百合。某天終於讓我發現了一棵,於是我奮力的想連根拔起它,野百合卻從半截斷了。我拎著半截植株回家交給外公,外公卻說野百合的藥效主要集中在根部,我拿了上半截的植株回來,隻能插花瓶供大家欣賞了。我鼻子一酸,失望地哭出來。外公趕忙摟著我,輕撫著我的頭發說:“乖,別哭,等你長大後,公公帶你上山采藥。”
我三歲多的時候,還不識字,翻著媽媽買的附有彩圖的中草藥手冊,就能叫出一百多種草藥的名字,說出它們的主要功效。鄰居們紛紛誇獎,對媽媽說我們家家學淵源,這一代又要出名醫了。可惜,外公帶我“進山采草藥”的承諾始終沒有兌現,直到他去世前,我都沒有陪過他回老家義診,他總是孤身一人上路的。我的興趣,漸漸轉到文學和曆史,後來發現“著書”無法為稻糧謀時,就跑去讀商科了,徹底摒棄了從醫的想法。我和妹妹是家族中最能讀書的,又有學醫的天分,卻無人繼承外公的衣缽,這可能是這段邊城式的生活留下的最大遺憾吧。
福建山多地少,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說,我所去的鄉村,因地製宜,處處開了很多梯田,有的僅一畝大,有的隻能種一兩行禾苗。大大小小的梯田從雲霧繚繞的山頭一直延伸到山下,蔚為壯觀。春天的時候,舅舅們跟著村民一起給田裏灌水,讓田在水裏養幾天,把泥浸爛以便耕地。插秧季節是最繁忙的,兩個舅舅一早出去,傍晚收工了才回來。外婆找了個鄉下妹子為兩個舅舅送午飯。外婆養了一群土雞和水鴨母,不時宰上一隻,用小火慢慢地燉了。鄉下妹子來我們家拿午飯時,我親眼見著外婆挑了最好的雞肉和鴨肉,埋在熱氣騰騰的白米飯下,反反複複囑咐鄉下妹子走快些走穩些,一定讓舅舅吃上熱飯菜。
舅舅耕田回來的時候,不時帶一些泥鰍和黃螺,那是他們從田裏摸的。泥鰍和豆腐一起燉,非常鮮美,黃螺肉也很有嚼頭。遙遙和村裏的男娃去摸泥鰍和黃螺時,也會留下一份給我,他在我的鄉居生活中,一直起著大哥哥和“保護神”的作用。
舅舅跟著外公外婆去下放前,在城裏沒有好好念書,天天在學校調皮搗蛋捉弄老師(他說那時所有的孩子都這樣),考試成績隻有三四十分,外公外婆很頭疼,總覺得兩個十幾歲的孩子要廢了。來鄉下後,終於能和城裏亂哄哄的武鬥世界徹底隔離,兩個老人下決心好好調教兒子。外婆“押著”小舅舅,教會了他踩縫紉機和裁衣服。外公拿出了醫書,在農閑時分一點一滴教舅舅中醫。小舅舅調皮好動,喜歡動手,又拜了村裏最好的木工學會了木匠活,能打很多實用的家具。
說起小舅舅學木匠活,還有一段趣事:舅舅正在學藝的時候,同村的幾個從福州來的知青認為生產隊長平時偏袒農民,對知青有失公允,和隊長吵了起來。本來最初的吵架是沒有舅舅的份的,但舅舅血氣方剛,喜歡為老鄉打抱不平。他也接著跑去找隊長理論,雙方言辭激烈幾乎打了起來。舅舅盛怒之下,跑回木工房抄起一把斧頭,直奔隊長家,一陣亂揮亂砍,村長家的家具頃刻間裂成碎片。
舅舅闖了大禍,外公尷尬萬分,連忙到隊長家賠禮道歉又賠錢,一來二去,兩家竟然成好朋友了,真所謂“不打不相識”。我和媽媽去鄉下的時候,隊長一家殺雞宰鴨請我們大吃一頓。很多年後隊長去福州玩,也在外公家美美地吃了一頓。鄉裏人心胸寬,不記仇,從這件小事可以窺見一斑。
小舅舅在這樣遠離塵囂的環境勞動了將近十年,等回城時,已經是擁有十八般武藝,能屈能伸的小夥子了。按外婆的話,舅舅沒有學曆,但再不濟,也可以做出色的裁縫和木工,這輩子不會挨餓了。回城幾年後,舅舅以初中生的學曆,考取了中醫師的牌照,令很多人大跌眼鏡。邊城的好山好水和與世無爭的好氛圍,再加上外公這個蟄伏的大名醫的傾囊相授,終於把舅舅這個蠻憨好鬥的小夥子,變成了略有斯文之氣的中醫了。
還有更奇的故事:外公的一個好友兼同鄉,是民國時期的第一神探。解放後在城裏掃了十幾年的大街,受盡白眼,文革期間也下放了,在外公家附近的小村落落腳。神探貓在廣袤的竹林邊的矮矮農社裏,將前半生屢破奇案的傳奇經曆以及與幾個江湖女賊的美麗情緣寫進了書稿。八十年代初,神探的女兒遠渡香江,將父親的故事重新改寫並出版。一時間,“洛陽紙貴”,此書在短短的時間銷售過百萬冊,神探終於鹹魚翻身,受到有關部門的善待,嚐到了“二度紅”的滋味。
邊城生活,對處於社會底層的“黑五類分子”和“牛鬼蛇神”來說,是一種放逐,一種自我沉澱和修行。
我的邊城生活,隨著七歲時就讀福州城裏的重點小學以及79年外公一家平反回城,終告結束。從此,我再也沒在農村生活過。
長大後,我讀了沈從文的“邊城”,作品的外部大世界是戰火紛飛,民不聊生,作者卻以純淨的格調描寫湘西小環境的靜與美,以及人與人之間發自內心的友愛。
我五歲的時候,正值文革末期,幾乎所有的家庭都未能在那場民族的大災難裏幸免。城裏的“壞分子”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思想改造,卻過上了一段寧靜淳樸的生活。那裏有不講階級,不計功利的真誠相待,有風吹稻浪的豐收喜悅,有隨著黎明清涼的空氣傳遞的梔子花香,有啼聲婉轉的鳥叫,潺潺流水和美麗的黃昏。
那是一段難忘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