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的心情一直就懨懨的很蕭瑟,上午接到弟弟的微信,三個小時以前,我年逾九旬的姥姥沒有了。
九十八歲的姥姥歿在醫院裏的療養病房,世俗的說法也算是壽終正寢。但是,聽到姥姥仙遊的消息,隔山隔水,隔了半個地球,隔了白天黑夜,我仰望天際,茫然地痛楚著,不知姥姥的魂魄是否看見,萬裏之外,我為她燃的心香。
離開故國十幾年,那些疼愛我的長者,悄悄地,一個一個地走了。在他們日漸衰老的日子裏,我沒在他們的身邊; 在他們仙遊淨土的時刻,我沒在他們的身邊;在家人為他們設祭奠酒的煎熬中,我不在他們的身邊。
…………
十二年前,母親辭世。後來當我回家的時候,因為體恤家人對我的關切,沒有在他們麵前悲哀。但是,當我惶惑萎靡了幾天後,見到姥姥的一瞬間,淚水卻突然崩潰,我趴在姥姥的肩頭,失聲痛哭。那一瞬間,我這顆失母的心,體味的是如母般懷抱的纏綿。
從小到大,姥姥在我的心目中,都是有著特殊的地位。
這不僅是因為在眾多孫輩中,她總是毫不掩飾對我的疼愛,實際更是因為,我在從小看著我長大的姥姥麵前,可以肆無忌憚地袒露我的心靈,我的悲喜,而姥姥總是那樣睿智地觀望著我,指點著我,安慰著我。
從小的時候,我就和姥姥最親近。幼兒時期,因為父母工作忙又要照顧弟弟,我因此被寄養在姥姥家。每天早上由姥爺或者五姨、小姨送我上幼兒園,每天晚上再由他們接回姥姥家,隻有周末才回父母家。因此我可以說是姥姥家帶大的。
後來年事漸長,我從大人們遮遮掩掩,撲朔迷離的話語中,得知一些家庭的私密。雖然不敢相信,不願相信,但是心中卻裝滿了疑惑。
然後,是在我上中學以後的某一天吧,我用我新學到的遺傳學的某個理論漫不經心地對家裏發生的一個事件評論了一下,我影射了家裏姨舅間同父異母的事實關係。我其實不曾想過要去做什麽打破謎語的試探,但可能我的潛意識裏有這種對不明真相的不安。姥姥那驚異地定視了我一下的眼神證實了我的猜測:
同我情感上最親近,最視我為寶貝的姥姥,實際上和我沒有任何的血緣關係。
…………
我們祖孫倆真是心有靈犀,當時很快就各自強作鎮靜地扯遠了別的話題。我對姥姥親愛不減,她仍是我心靈的依靠。姥姥呢,卻是從那時起好像意識到我已不再是要牽著她衣襟走路的最親愛的小寶貝,而是一個正在長大,要識得世故的成人了。
姥姥會在隻有我們倆在一起的時候,對我說說她自己的故事。
姥姥出身於北京(舊稱北平)的一個開明的中產家庭,祖父是鄉紳,父親是有些田產的中學教員。姥姥年輕的時候,聰明伶俐,學業優秀,曾以出類拔萃的成績考取了北平早期的女警。抗戰時期姥姥加入地下黨,利用自己的職務之便,掩護了許多進步人士和地下黨員,幫助他們離開北平,投奔當時的晉察冀邊區。後來不幸自己的身份遭到暴露,於是曆盡艱難,來到邊區。不久,遇見我的姥爺,當時家眷留在日戰區的新聞界才子,於是結為誌同道合的革命夫妻。
老輩人間的恩怨,以及造化的撥弄,我們作為後人,怎能評說清楚呢。
姥姥是何時知道姥爺不僅家有發妻,而且還有兩雙兒女呢?她這位接受新式教育的大城市的姑娘當時是怎樣的心緒?姥姥沒有對我講。太沉重了吧,即使是對後來已閱盡世間滄桑的她來說。
但是後來姥姥卻接受了這個事實,也接受了姥爺的所有兒女。
母親記得,自己在入學年齡,即被接到了姥爺所在的城市。當時是作為繼母的姥姥帶著我母親準備了上小學住校的一應東西。而母親對於這個天津這個大城市的最初印象,是姥姥帶著我那年幼的母親,在一個南貨店,買給她吃的幾顆蜜餞。
“真甜!”母親對於那一天的回憶,滿是喜悅。
姥姥性情雖然有時很剛烈,但是卻擁有一顆善良慈悲憐憫的心。
這顆心不僅眷顧了她前房的兒女,甚至也延伸到她戰友的圈子裏。她苦口婆心地勸說和她同樣處境的繼母們把丈夫前房的兒女從農村接到城市裏,讓這些孩子們接受教育。並且,在後來很長的日子裏,事無巨細,以她所有的力所能及,幫助他們。
姥姥的良善和心胸,為她贏得了下一代的尊重和信任。
我的母親,在姥姥姥爺的關顧下,完成高等學業,成家立業,然後把年幼的我,送到姥姥家,猶如每一個出嫁的姑娘對娘家的信任和依賴。
…………
我兒時的記憶中,姥姥總是在家裏等著從幼兒園放學的我。我當時以為姥姥就是長在家裏的,後來才知道,那時候的姥姥姥爺剛剛從文革的衝擊中稍稍地得到解放, 姥爺部分恢複了工作,姥姥則是在得知去兵團的一個女兒險遇不測後,下決心提前退休,利用相關政策,讓另一個剛剛成年的女兒頂替自己的工作,從而留在了城裏。
其實姥姥是組織性極強的。文革初期,武鬥得一片混亂之時,這位當初的地下工作者,解放後的某機構人事幹部,憑著她的敏感,首先藏匿妥當的,就是單位的各類公章。
造反派知道姥姥藏了一些東西,曾誣陷說姥姥藏起來的是電台。姥姥不管承受怎麽樣的折磨,始終沒有透露半分。
但這次,舐犢之深情,以及勘破世事的練達,使得這位老地下工作者,老黨員做出了這項不革命的決定。
彼時,姥姥家裏有幾個漸漸成人的姨舅,還有我這個小人精,很亂很熱鬧,聽姨們說姥姥著急起來很嚴厲的,但是我的記憶中始終沒有她生氣的印象。
小時候的印象是姥姥很胖,幾乎常年不下樓,她的膚色很白,頭發也很白。姥姥說話很和藹,特別暖人,幾乎沒有聽見她大聲叱責過誰,雖然偶爾也會針砭一下某人某事,因為姥姥說話很風趣伶俐,被說的人不以為杵,心悅誠服地領教了姥姥的敲打。
姥姥想必是很為這個大家庭操勞著的。我記得她在陽台上搭出的廚房裏做菜做飯的樣子,我記得她洗衣擦地的樣子,我記得她在大大的陽台上搬煤的樣子,我記得她醃菜做酒釀的樣子。那種時候,姥姥的滿頭白發有些亂,但人總是清清爽爽,幹幹淨淨的。
我記得最深的,是姥姥坐在她和姥爺一人一邊共用的大書桌前,用毛衣針織毛衣。房間裏的煤爐上坐著一壺水,爐圈上有些饅頭片。有時候她打開她這邊中間的抽屜,清點一下錢款和票證。有時候她打開右邊的抽屜,拿出一條幹淨的手絹,幫我擦手擦臉,因為這時候我正打開她左手邊的幾個抽屜,抽屜裏滿滿的,是屬於我的小人書。
時光真是靜謐恬然。
後來姨舅們分別成家立業,姥姥曾經忙碌的生活慢了下來。這時候,我也漸漸長大,和弟弟互相照顧,因此假期中不再需要去姥姥家寄存了。但是隔幾個星期還是要和父母一起去姥姥家。我喜歡去姥姥家,我喜歡和姥姥膩。
上大學以後,我有時候會突然就想姥姥,於是騎上車就去看她。因為我想和姥姥閑扯上幾句話。
工作以後,姥姥家在我家和工作單位的中間,我很高興,因為我可以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去看姥姥,順便給她帶幾個我們單位食堂裏頗負盛名的雜麵饅頭。
後來我出了國,生完孩子以後帶孩子回國省親,在姥姥家住了幾天,感覺又回到了小時候,心裏滿滿的依賴和滿足。
而姥姥對我,也是充滿了繾絹。畢竟是從小拉扯大的,心連著心。有一段時間,不管誰對她說了什麽話,她好像都能扯到她最親愛的我的身上;不管她當時正處以怎麽樣的心情,我一去她都是毫不掩飾地眉開眼笑;不管我做了什麽微不足道的事,她都對我大加讚賞。
我們祖孫倆,心裏各自都給對方留了與別人不同的大大的空間。
…………
2008年,汶川地震,姥姥有幾位在四川的親戚,躲地震躲到了我的姥姥家。半夜三更的,姥姥起床幫著保姆察看客人的寢具,慌亂中骨折。姥姥從此間斷性臥床,病情時好時壞。
2009年我回國,姥姥雖然行走不便,但還沒有完全臥床。神誌也非常清醒。我們祖孫倆談笑風生,她根本就不像是一位九十二歲高齡的老人。
我想起姥姥有一副翠玉手鐲,心裏有些迷信的想法,就對姥姥說,您那副四個“二百五”的手鐲呢,戴上,保佑保佑嘛。
這個段子還是幾年前來的。那時是四個姨湊趣,給姥姥買了一副翠玉手鐲,怕姥姥責備她們亂花錢,聲稱這幅鐲子價值一千元,四個人出份子,每個人沒多破費。姥姥當時立即接起話茬,譏諷她們:“湊錢給我買這麽個玩意,你們四個,真是四個二百五!”
姥姥反應多麽敏捷,她聽到我又提起這個話題逗她,爽利地笑了,說“四個二百五的鐲子,道行能怎麽樣,還是別讓它為難了吧。”
2012年,時隔三年,我再回去,見到姥姥,她當時已經在病榻中譴絹了時日,另一場大病的後遺症使得她的頭腦終於不再清醒,很多時候都是在睡覺。我去醫院的療養病房看她,姥姥居然還能認出我,並且對我的基本情況答對的相當清楚。我尤其記得姥姥的眼睛很靈動,很亮。姥姥,您的眼睛在看著這世間的什麽?您不言不語坐在病榻上,在想著何時的故事,何處的故人?
我當時有些激動,對在場看護的五姨說:“你們怎麽都說姥姥糊塗了,看,跟她說話,她不是好好的嗎。”
我畢竟不是常年在她身邊守護的人,因此對姥姥的情況抱著幻想。總以為姥姥還是我記憶中和我對坐在書桌兩邊,邊找東西給我吃,邊時不時冒出一兩個精辟評論的那個樣子。記憶中從小到大,我隻要去找姥姥,姥姥就在那裏,和我娓娓地說話。
後來我再一次去看姥姥,是一個下午,她睡著了。我親了親她。那時候,曾經胖胖的姥姥已經很消瘦了。
然後,在我眼睛看不見的地方,在我的雙手幫助不了的地方,姥姥日漸衰弱。時光忙忙碌碌地流逝,不顧惜我的一廂情願。終於,在秋天要來的時候,姥姥駕鶴而去。
這個世界又少了一個精力人生悲喜的人瑞,又少了一顆舉重若輕的心靈,又少了一雙慈悲寬宥的雙眼。練達如您,悲憫如您,姥姥,
我的外婆去世後一兩天(我當時還不知道),她來過我的夢裏的。沒有痛苦,我在夢中也沒有悲傷,她過來就是過來看我一下。
願離我們而去的尊長在另一個世界平安!
祝她們在天國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