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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電話很少,私人電話幾乎沒有。也不是絕對沒有,高級幹部,就是所謂13級以上幹部家裏有,那個其實也不算是私家電話,因為是公家單位給安裝的,屬於工作需要,無需自家出安裝費,電話月費大概也是公家報銷,所以雖然電話是安在家裏私人使用,但仍然是“大公無私”的。
單位裏電話多,每個科室辦公室都有,門房傳達室裏自然也有。單位裏通常有個電話總機,總機房裏一台機床似的大機器,上麵密密麻麻排列著許多小孔,一個個插頭插在那些小孔裏,插頭的屁股上拖著電線。那每一個小孔連接著不同科室的電話,外麵打來的電話先到總機,告訴總機接線員要哪個科室或幾號分機,接線員將插頭插入屬於那個科室或分機的小孔,電話就連通了。蘇聯老電影《列寧在十月》裏有類似的場景,列寧要發命令占領冬宮,讓瓦西裏對著電話喊,電話局電話局,給我接波羅的海艦隊!電話另一頭,衛隊長馬特維也夫無頭蒼蠅似地在電話局的總機台前轉來轉去,說,可我不知道電話插頭往哪插呀,(接線員)小姐們都暈過去啦,暈過去啦。那時要是喬布斯伸出上帝之手,遞給列寧一隻蘋果手機,就什麽問題都解決了。
(皮卡丘插圖)
住宅區電話就很少了,通常大家使用傳呼電話。我住的那裏傳呼電話在門房間。那是某個大學的家屬宿舍院子,院裏大概一二百戶人家,傳呼電話就那麽一台,擱在門房間窗前一張舊桌子上。向外打電話要四分錢,接電話免費。若你打完電話,忘記掏出錢來,門房老頭會毫不猶豫伸出一隻手掌來,“四分銅鈿”(四分錢),蒙混過關是不行的。外麵打來電話,門房老頭便去叫人來聽。那時我們那門房裏倆老頭一個姓朱,一個姓張。當麵我們叫他們老朱伯伯老張伯伯,背後直呼老朱頭老張頭。老張頭性情溫和麵帶微笑,有電話來了,對著話筒說,儂等歇哦(等會兒),儂等歇哦,不緊不慢去叫電話:某號某人“抵烏”(電話),那口音似乎是啟東方言和上海話的混合音。老朱頭卻是截然不同的風格。那人性情有些急躁,情緒陰晴不定。興致好時,會手舞足蹈做鬼臉逗小孩尋開心;情緒不好時卻要罵罵咧咧發無名火。老朱頭是公鴨嗓,聲帶肌肉不夠強健有力,發出的聲波穿透力有限,冬天或刮風下雨天關著窗子,不易聽到。他在外麵喊人聽電話,喊個兩三聲沒有應答,他便不耐煩起來,跺著腳罵罵咧咧,“赤那”(上海話罵人用語)接二連三,好不容易對方聽到了,忙不迭地推開窗子探出頭來應答,來了來了來了;下麵老朱頭仰起頭來怒吼:喉嚨都喊啞忒了!那是他喊人聽電話時的習慣用語,喊兩三聲不聞應答,後麵必有“喉嚨都喊啞忒了”候著。我們後來學他那句招牌用語,有時聽到外麵老朱頭沙啞的喊電話聲,喊了一兩聲,忽然從樓房的不知那個單元裏飛出一句半大小子發育嗓子的“喉嚨都喊啞忒了”來,那出人意料的“天外來音”在空中遊蕩,讓人聽了莞爾一笑,頗覺開心有趣。
(皮卡丘插圖)
老朱和老張之後,看守門房的重擔交給了尹阿姨。尹阿姨叫尹如意,原本在“中灶”,也就是教工家屬食堂賣菜。當初按“客”賣菜,所謂“一客”就是一份,通常也就是一勺。尹阿姨賣菜看人頭,遇到“如意”看得順眼的,她便從菜桶裏舀出滿滿一勺菜來,一勺完了,順手再補上小半勺湯汁;遇到不“如意”看不順眼的,她舀菜後手腕左右抖兩抖,勺裏的菜便回落到菜桶裏若幹。那年月一分錢都是錢,買一“客”炒肉片回鍋肉之類的葷菜要近兩毛錢,無故被短斤缺兩難免心痛不爽,可如果抱怨“怎麽那麽少啊?”,尹阿姨一瞪眼會罵人:少你媽個屁!媽媽的,嫌少,回家自家燒去!結果“抖掉的”找不回來,還白挨一通罵,後來人們排隊買菜前,便習慣性先跑到賣菜窗口前去張望一下,看誰在裏麵舀菜,都想避開尹阿姨。可是有時運氣不好,老長的隊好容易排到窗前了,裏麵舀菜的忽然換崗變成了尹阿姨,頓時兜頭一瓢冷水,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若不想另起爐灶退到後麵重排一隊,就隻能認倒黴,任憑尹阿姨將舀入勺裏的炒肉片回鍋肉之類再抖回菜桶裏若幹去了。
尹阿姨從中灶食堂功成身退後,我們那裏看守門房的二百斤重擔就落到了她的肩上。尹阿姨看守門房嚴格認真,頗有權威。她一如既往喜歡罵人,與老朱頭相對文明的“赤那”不同,尹阿姨罵人直截了當毫不含糊,“抄螞逼,媽啦個逼”隨口而來,那些罵人話構成了她特有的語言風格,是她日常用語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可以用那些特殊的“問候語”表達或喜或怒或讚賞感歎或發火威嚇的不同情感或意思。盡管同樣是罵人話,尹阿姨那些“問候語”在特定境遇中,表達的是愛還是恨,是開心還是發火,倒也並不難以分辨。
我們那院子裏住的多是教師之類,對於尹阿姨粗獷豪放的語言風格不甚習慣的不少。然而平心而論尹阿姨特有的稍具戰狼風範的語言風格對於看守門房大任其實是不無益處的。尤其是碰到打起電話來沒完沒了毫無節製的不自覺的家夥時。那時打電話並無時間限製,一兩百戶人家共用一台傳呼電話,長話短說全憑自覺。但總也有不自覺的家夥。我二弟就曾碰到一個,那人在電話裏跟他女朋友打情罵俏了老半天,站累了伏下身子胳膊肘撐在桌上繼續對著話筒裏女朋友柔聲柔氣獻殷勤,完全無視等著打電話的我二弟和其他兩三人的存在,坐在桌後的尹阿姨看不過去了,說道,沒得話找話,調情老半天了,有完沒完啦。那人卻還不罷休,一邊回過頭來對著尹阿姨翻白眼,一邊還在電話裏甜言蜜語;尹阿姨謔地站起,一步搶到那人身旁大聲吼道,媽拉個逼!你有完沒完啦?囉哩囉嗦半小時了,外麵電話打不進來,這裏好幾個人等著打出去,你它媽要調情回家調去!那聲音大到足以讓電話那頭的“女朋友”聽到,結果那沒完沒了的長電話隨著尹阿姨拍案而起便戛然而止了。
(皮卡丘插圖)
當初我們院子裏還有過一個打電話說日語的。那人是名教授蘇步青的兒子,常常在晚上九點鍾之後去門房打電話。夜裏安靜,打電話人少,門房離我家很近,就在樓下沒幾步路處,夜幕中常常聽到門房裏傳來中氣十足的“莫西莫西”“哈一哈一”,之後是一長串嘰裏咕嚕聽不懂的日本話。不曾想若幹年後本人竟然去了日本,去那裏學習“莫西莫西”“哈一哈一”了。
八八年初,我剛去日本不久,十分想家,有次看到一共用電話亭可以打國際電話,便準備了一千多元日圓硬幣往國內家裏打電話,聽到電話鈴響,接電話的是尹阿姨熟悉的聲音,趕快告訴她我是誰誰,從日本打的國際長途,很貴,請她趕緊叫我父母和弟弟聽電話,電話那頭尹阿姨的聲音熱情而有點激動和意外,說,日本打來的啊?乖乖隆地咚,你等下啊,我馬上就叫,接著就在話筒裏聽到她在不遠處大喊大叫,Y科長(她叫我父親Y科長),快點快點,你兒子從日本打國際長途來啦。繼之便聽到父親母親和二弟一疊聲的,來啦來啦來啦。不多會二弟聲音便從話筒裏傳來,但那時我的硬幣已經用了五六百,然後父親母親也從五樓下來趕到門房,在電話裏輪番與我說幾句,一千多元日圓瞬間用完,父母和二弟來得及說的不過是你好嗎,多當心之類的家常話,但那電話足以讓我心情愉悅好幾天,尹阿姨熱情激動的聲音也讓我感覺十分親切。
06年前後,我在國內工作期間,曾回到搬遷之前的舊居宿舍院子去看了看,那裏的門房裏依然有公用電話,但已經沒有什麽人再需要使用傳呼電話了。打公用電話的費用漲了很多,而且記時,好像是幾角錢五分鍾,使用傳呼電話沒完沒了與女朋友打情罵俏的時代早已經一去不複返了。門房裏的看門人是陌生臉,尹阿姨不知去了哪裏,問那門房的陌生臉,他說他也不知道。(皮卡丘插圖)
我住的弄堂,電話室還兼門衛收發室功能,每天中午放學拿文匯報,黃昏十分取新民晚報,都要進去,不大的房間總有幾個人打電話,等電話,那裏的小道消息,家長裏短也特別多,當然那裏的空氣自然也是渾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