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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深處的小四子

(2017-09-04 22:02:38) 下一個

回憶常常把我帶到很久的過去,帶到離這裏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兒有個院落,曾是我童年樂園,也發生過讓我難以忘懷的事情,讓我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有記錄下來的衝動。那個大院據說在更遠的過去是地主的莊園。 院牆是厚厚青磚砌成,有四五米吧,上麵密密地倒插著三角形的玻璃。院子裏麵一部分是縣委辦公室,一部分是縣委的家屬院。院牆前有大片水杉林,樹林裏總是很幽深。晴天,陽光細細碎碎地灑下,在樹底的蠶豆花瓣上點起圓圓的光暈,雨天,雨滴淅淅瀝瀝地落下,在樹底的蠶豆葉上凝起水珠。院子側麵和後麵都緊鄰農田,屬於豐一生產隊。

 

院子裏有一群孩子,院外有一群孩子,年紀相仿,都在院外那片水杉林裏外玩耍,雖然我們都大致知道對方的名字,但我們從不曾玩在一起。現在回想起來,我們都對對方有些微妙的排斥,這似乎是一種本能。院外的孩子不是很友好,比如在我們放學回家時,會尾隨我們,跟著我們喊自編的順口溜,"紅梅三,吃豬肝"。因為我們三個女孩子的小名中分別有這三個字。這樣的微妙持續了很久,直到一天的爆發。

 

那是一個收獲的季節,緊靠我們院牆的那片地瓜(南方人叫涼薯)田剛剛收割過,院裏的孩子一時興起,拿著小鍬,挎著書包,跑到地瓜田裏尋找漏挖的地瓜,那感覺就跟學農撿麥穗差不多吧。挖得興起時,忽聽有人高喊,"有人偷生產隊的財產了。" 院外孩子一下從村子裏湧出來,有幾個已經和院裏男孩子打成一團。我們驚嚇地拚命往大院的門口逃,身後是一群追趕的孩子。眼看就要被追上了,我們大喊:"老胡救命!老胡救命!" 忘了說,就如任何黨政機關一樣,我們大院的鐵門總是緊閉著。平時出入都是通過傳達室,閑雜人等輕易是進不來的。看門的老胡,是個精壯的漢子,據說是退伍誌願軍。老胡一聽到吵雜聲,立即拎著棍子衝出來,大吼一聲:"要階級報複嗎?"階級報複,當年可是等同反革命的罪名,即使是農家孩子也明白罪名的嚴重性,自然不敢再追,這以後院裏院外的衝突就公開化了。

小四子就是院外孩子中一個,叫小四子自然是排行老四,上麵有哥哥姐姐,下麵有弟弟妹妹,在家裏不被待見的排行。她年紀和我相仿,但比我瘦削的我更瘦更矮更小,印象中她從沒穿過合體的衣服,不是太寬就是太緊,聽說她在家裏做最多事,挨最多打。不知道黑瘦黑瘦的她是不是從一開始就選擇了我作為她憤怒的發泄口。也許不是,記憶中,我們在某個夏天的傍晚曾在河邊偶遇,一起抓過蝌蚪,我把帶來的玻璃瓶分給她一個,她教我用嫩柳枝做柳茸球,我們還一起走到橋下,去抓小螃蟹。

 

但那次涼薯田衝突後,她就單單挑上我了。幾乎每天她都等在我們放學的必經之路,如果我和其他同學在一起,她就用口水吐我,用髒話罵我。但我有落單的時候,那天還下著大雨,她仍像往常一樣坐在台階上等著我,光著頭,淋著雨,渾身濕淋淋的。一見我過來,立刻衝過來,一把打掉我手中的傘,再用力推搡我,我的雨靴被黃泥粘住,一個趔趄趴到黃泥地上,差點滑到旁邊公共廁所的化糞池裏。那天我是帶著滿身滿臉的泥巴回到家。我一直不明白的是為什麽她對我有那樣的仇恨。在這之後的某年,我讀到了《雙城記》,書中對仇恨和報複的描寫,讓我有點明白,恍惚又回到了那個雨天。

 

說我是帶著滿腔憤怒參加武術隊的並不過分。每天早晚兩次訓練,馬步,壓腿,衝拳,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很苦,但我堅持下去,為了以後再看到小四子的我能不懼不怕。

 

那是個夏日午後,我遠遠看見小四子的媽媽拿著掃帚追著她打。小四子一看到河堤上的我,立刻調轉頭,發瘋似地直衝過來。這次我沒跑,我迎了上去。我真希望能像武俠小說一樣,把這場複仇之戰描寫得驚心動魄,或加上亢龍有悔,一陽指種種玄妙的招式,可我真沒記憶是如何把她撂倒。我能記得是我騎在她身上,一邊捶她一邊罵,以前聽過的所有不堪髒話全噴泄而出。其實我出自一個家教甚嚴的家庭,不要說打架罵人,即使說話態度不好都會被管教。然而那天我徹底反叛了一向以來接受的教育。

 

那晚她姐姐找到我們家時,我已毫無懸念地跪在洗衣板上了。她姐姐向我媽訴說小四子被打得不敢回家時,我心裏非但一點同情都沒有,還有種痛快的感覺。而從那以後,小四子仍然坐在台階上等我們,然而她再也不罵人,更不敢動手了。隻用憤恨的眼神死死盯著我,我不在乎了。

 

那年的秋天,我成了小城的名人。因著扮演江青,我到工廠學校巡回演出,縣廣播站有線廣播裏也時不時有我聲音。放學的時候,總有一群孩子跟在我後麵,怪腔怪調地模仿我聲音,"我是江青". 而小四子則是用更陰鬱憤恨的眼神,看著趾高氣揚地在她麵前走過我。我知道如果有機會,她一定會撕碎我。

 

這個機會永遠沒有來。第二年夏天的一個傍晚,門口小河邊起了騷動,先聽說有孩子落水了,又聽說那孩子就是小四子。大人小孩都聚在河岸邊,等著兩條水泥船並行在河道拉網,下滾鉤。可一個晚上都沒有找到。後來聽說是下半夜在下遊彎道打撈到屍體。第二天一大早,我在碼頭看到一領蘆席,席子下麵露出一雙白胖的腳,有成團的蒼蠅在上麵打著轉。我遠遠站著,不敢走近,但有份疑惑,有絲僥幸,那不是小四子吧?小四子的腳是黑黑的,幹幹的。有幾個調皮的男孩時不時嬉笑著跑過去,惡作劇地掀開蘆席,然後被旁邊的老人趕走。我也有過去看一看的衝動,隻是想確信那領蘆席下是不是小四子。小四子就這樣在碼頭躺了幾天,直到被送到火葬場。聽說,未出嫁的女孩子是不能領回家的,會給家人帶來晦氣。

 

那天晚上,她家人來人往。床前放著一隻草籃,底下墊滿鍋灰,中間鋪著幹草,上麵壓著磨盤。全家人圍坐著,腳踩在磨盤上避邪。她媽媽捶著床反複幹嚎著"兒呀,你丟下我可怎麽活啊?",可轉眼又和來探訪的親友談笑風生。她弟弟嘟囔著要吃鄉鄰送來的用黃草紙蓋著,草繩綁住的雲片糕,她妹妹一臉不耐地轉來轉去,兩個哥哥互相推來搡去,一個年幼的生命去了,連家人都沒有半點悲傷。但長大又如何?每年村子裏都有幾個尋死的女子,投河, 跳井,上吊,喝農藥,死就死了,也沒人悲傷,就如風吹過田壟一樣正常,即便小小年紀,我也能感到身為女人的哀傷。

小四子去了的那冬,在她溺水的河裏,我看到一個被丟棄的嬰兒。那是顯而易見的女嬰,臍帶沒剪,渾身青紫。她兩手握拳,一臂舉過頭,一臂放胸前,河水一蕩一蕩,她好像隨波舞動,臉上隱隱浮現著笑意。想到了小四子,心裏充滿憂傷,如果她剛出生就被溺死,是不是更好的結局呢?到今天,我仍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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