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朝鮮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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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套用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我認為它們在內在機理上是相通的。然而就像任何比喻都是蹩腳的一樣,這種套用也有很大局限,並不能充分說明朝鮮政權所獨有的國家特征。
有趣的是,也正因為這樣,我的論述才獲得了很大空間,不僅可以著眼於政治學範疇的國家政體問題,更可以將目光投射到更深遠的地方,警覺到人類社會一種極為危險的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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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不管任何類型的國家、任何性質的政權,都標榜自己是自由、民主的,“自由、民主”幾個字甚至被寫進了最反動的極權主義國家的憲法。
這種現象至少說明兩點:第一,自由民主作為普世價值,已經成為“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的曆史潮流,再也沒有人敢於公開反對它了;第二,即使某些將自由民主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在其國家行為中將自由民主視為不共戴天敵人的人,也一定會打著自由民主的旗號。
如果把這兩點置放到人類曆史發展的全部過程進行考察,我們馬上就會發現一種令人驚喜的現象:曆史是向善的,不管付出多麽大的代價,人類社會始終是在大踏步前進,正義成為了曆史的最基本品格,成為了人類社會曆曆在目的精神圖景,再也不可能有波普爾描述的那種曆史主義幽靈愜意地遊蕩在曆史之中了,即使它們複活,也不能不加掩飾地四處招搖了。
然而恰恰在這個時候,出現了一個朝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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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鮮——嚴謹表述應當是朝鮮政權——是當今世界上最孤立、最反動的國家力量,所謂“流氓國家”、“流氓政府”者是也。我們當然可以粗略地將其歸類於反自由反民主的極權專製主義、甚至上世紀30年代在西歐出現的法西斯主義國家,然而也必須注意到,在這個國家的基本品性中,還有更具當代特色的反人民、反人類的國家恐怖主義特征,這樣,它也就不同於一般意義上的極權專製主義政權了,它是當代人類社會中的一個變異的怪胎,一個潰爛的毒瘤。
這個怪胎和毒瘤的產生,也許有某些地緣政治的緣由,譬如最初由冷戰因素導致的有恃無恐,譬如後來在美韓強大政治軍事壓力下之下所做的先軍政治選擇,但是這無法解釋這個湧流黑色血液的政權所獨有的、帶著原始獸性的邪惡本性,無法解釋它所擁有的邪惡力量——這種惡劣品性和邪惡力量,經由國家權力家族化、黑幫化而形成國家意誌。
這種國家意誌,在內部表現為對人民思想的嚴密禁錮、對基本人權的殘酷壓製、對民脂民膏敲骨吸髓式的掠奪;在外部則表現為置國際公法於不顧,毫無理性,超越國家實力、不顧人民死活,無限製發展軍事力量,以戰爭鼓噪和武力挑釁等方式對東亞以及世界和平構成最直接、最現實的威脅。
可見,朝鮮政權不僅具有極權專製主義的一般共性,更帶有其獨有的、不可複製的個性,要認識它和見解它,很需要做進一步的解剖辨析,很需要從它的肌體內部尋找變異的基因,剝離出為其生理運行提供營養的血脈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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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相紛紜,千人千麵,各有不同。盡管這樣,人們還是發現,是可以對人進行某種類型歸結的,所謂“人以類聚,物以群分”,指的就是這件事情。人際關係中的“群分”,人們通常簡潔地表述為“好人”和“壞人”;政治關係或者說國家類別的“群分”,則以“正義”或者“非正義”為其邊界。在政治學語境中,正義的國家一定是自由民主的國家,非正義的國家一定是不自由不民主的國家,沒有第三種狀態。
以反人民、反人類為主要國家特征的朝鮮政權究竟是怎麽來的呢?我認為有傳統和現代兩個來源。在傳統意義上,朝鮮遞延了中世紀最黑暗的血緣嫡傳製度,以家族和政黨統治作為國家統治的基石與支柱,把國家變成了家族和黑幫團夥占山為王的麇集之地,變成了恫嚇人民、剝奪人民、壓迫人民的國家恐怖主義工具。我們從這件事中可以尋摸到一種耐人尋味的因果關係:國家的變異必然產生導致變異的國家。這是所有極權專製主義國家產生的共同路徑,也是它們所共有的本質特征。
在現代意義上,朝鮮利用國家力量成功地將現代科學技術(尤其是互聯網)與人民隔絕,禁絕信息流通,禁絕思想流動,禁絕最基本的人性需求,將人民改造成為無知無識、無欲無求、不會說話的奴隸。在恐懼人民從奴隸狀態自覺為人的人那裏,促進人類知識爆炸性增長,給人類社會帶來進步的互聯網是世界上最危險的物品,就像恐懼炸藥一樣恐懼它。
我們可以看到一個簡單的事實:幾乎所有極權專製主義政權都在利用國家強製手段對互聯網進行限製或者控製,在這些國家,給人類帶來進步和福祉的這一科學技術手段不僅喪失了信息流通的功能,還成為了與外界隔離、被國家意誌強暴的局域網,成為了標準意義上的洗腦工具,成為了他們極為看重、決心占領的意識形態陣地,就像他們的報紙、電視和廣播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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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如毛澤東聲言“我是馬克思加秦始皇”一樣,朝鮮政權將傳統與現代的反民主、反自由、反人民的觀念和手段澆築在一起,形成了至為恐怖的結合,鑄造成了對內對外具有極大威脅力的紅色堡壘。這個堡壘用世界上最完備、最恐怖的國家統治機器屠戮人民、對抗世界潮流,肆無忌憚喪心病狂,不惜將人民的肉體和精神碾壓為齏粉。這樣的國家早已經不再是通常意義上的國家,而是成為了喝人民鮮血、吞食人民骨肉獲得營養和動力的超級怪獸。
我們不斷聽到朝鮮民眾因為違抗政府意誌遭到屠殺的消息,不斷聽到統治階級內部因為權力鬥爭導致失敗者被肉體滅失,不斷聽到大麵積饑荒造成成千上萬的人被餓死……所有這些駭人聽聞的罪惡,都是在維護領袖、黨和國家的權威和利益名義下進行的,這是一種超越於社會整體利益之上超級存在,是構成朝鮮特色的最主要的東西。正是因為有了這個東西,一個乳臭未幹、愚蠢之極、裝模作樣的屁孩,才可以成為2400萬朝鮮人民頂禮膜拜的神,無人質疑,更不要說反對;才可以出現如下景況:同種、同族、同一種文化,三八線的那一邊,韓國成為了政治、經濟、文化高度發達的世界矚目的成功國家;三八線的這一邊,朝鮮卻成為了政治、經濟、文化都瀕於破產的全麵失敗的國家,這裏麵蘊含著的機理,確實值得深思。
我們固然可以說,所有極權專製主義國家——例如斯大林主義的蘇聯——也具有我上麵說到的特征,也將領袖、國家、政黨的權威和利益放於社會整體利益之上,但是,公開以流氓國家嘴臉示人,公開把血緣嫡傳、家族和政黨統治與現代奴役手段接合成為一個致密的整體,公開通過以殘酷禁錮和鎮壓來消泯民眾願望和訴求、通過叫囂戰爭來綁架和威脅東亞乃至於整個世界的,隻有作為流氓國家的朝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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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流氓也不是一日煉成的,流氓當然隻有具備成為流氓的條件才可以成為流氓,然而在這個問題上我們不能輕率地用“有什麽樣的人民就有什麽樣的政府”之類的話,來指責被極權主義的國家機器奴役和壓榨的人民,我們不能這樣指責。
這裏有一個簡單的常識:隻有在自由民主狀態下,即人民有表達思想的權利、有選舉他們的代表的權利的情況下,才能夠決定政府的性質和形態,這就是萬惡的資本主義社會特別強調政府“基於同意基礎上的合法性”的原因。如果人民喪失了表達思想的權力,如果他們無權決定由誰作為自己的代表,政府的組成遠在人民的視野之外,那麽,在政府的性質和形態問題上,也就與人民沒有了任何關係,那是黑道式的獨立生成,是黑幫團夥的獨立運作,在這種情況下,政府哪怕成為了一群窮凶極惡的嗜血惡魔,也與人民沒有一毛錢的關係。
用簡潔的語言表述:朝鮮是在人民被黑道式流氓團夥長期排除在國家政治過程之外,才成為流氓國家的。沒有這個條件,一個國家即使心花怒放地想成為流氓,也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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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產生了一個問題:朝鮮人民怎麽就這麽軟弱呢?被流氓欺負到了這個份兒上,他們為什麽不反抗呢?為什麽不以革命手段推翻金家王朝的反動統治呢?即使像《水滸》裏的好漢那樣嘯聚山林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也是一條出路啊,他們怎麽就能眼睜睜地看著流氓一天天長成,任由狗日的騎在自己的脖子上拉屎撒尿呢?
是的,朝鮮人民的確很軟弱,我們甚至可以說,所有極權專製主義國家的人民都很軟弱,然而,就像我們沒有理由指責朝鮮人民製造了自己的流氓政府一樣,我們同樣也不能指責他們軟弱,道理很簡單:堅強是需要條件的,當這些條件不具備的時候,不僅是朝鮮人民,所有人類都很軟弱。
我曾經以《人類其實很軟弱》(2011-1-7)為題寫過一篇文章,描述柬埔寨紅色高棉波爾布特集團的大屠殺罪惡,在那篇文章中,我表述了這樣一種觀點:在絕大多數情況下,無論作為整體還是個體,人類都沒有力量與國家力量相抗衡,尤其是在人民不具備意義的國度。人類曆史之所以不斷出現國家暴政,正是因應了人類這種帶有宿命色彩的社會和精神的處境。
我們當然可以說,曆史發展的方向不能被歪曲更不能被折斷,人民總有一天會推翻暴政,找回做人的尊嚴,但是我們也必須充分估計到一個倒行逆施的流氓政府所擁有的強大社會控製能力,在他們的野蠻控製下,曆史發展方向在一定時期內是可以被歪曲甚至是可以被折斷的,人民徒手奈何。
那麽,什麽才是使人民堅強起來的條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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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同這樣的說法:“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內因是變化的根據,外因通過內因而起作用。雞蛋因得適當的溫度而變化為雞子,但溫度不能使石頭變為雞子,因為二者的根據是不同的。”(毛澤東:《矛盾論》,1937年)
一個專製主義政權遭到人民唾棄,並不意味著它馬上就土崩瓦解,曆史在這個時候往往會停下腳步,等待一個機緣。我舉就近的例子:南斯拉夫在等待一次國內危機,伊拉克在等待聯合國授權美國率領多國部隊對它的軍事打擊,突尼斯在等待一個小販,利比亞在等待“阿拉伯之春”蔓延到的黎波裏……在這些國家,條件依根據而產生,根據隨條件而變化,結果我們就看到了,一個又一個死寂的雞蛋神奇地變成了嘰嘰叫、滿街跑的雞子,曆史被改變了。
朝鮮也在等待這樣的機緣,朝鮮人民也在等待堅強起來的條件。這種機緣和條件,既可能是一次偶然發生的國內事件,也有可能是美日韓軍事同盟的介入、幹預,乃至於軍事打擊……隻有到了那個時候,你才會看到那是一個多麽優秀的民族,他們並不軟弱,甚至可以說,他們內心從來沒有軟弱過,從來沒有!
讓我們拭目以待。
(編輯 艾德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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