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會議的議題很有意思,也很“惡毒”,不知道是誰想出來的——“如何成就大師?”答案很簡單,隻有四個字,但我不敢說。我隻敢把議題的意思反過來問問,就是:“如何不能成就大師”。
話說徐先生的才,徐先生的貌,是先天的事情,是他父母的事情,是上帝的事情,我們無法回答。如果我們公認徐悲鴻是一位大師,就要說到徐先生的天時,地利,人和。
徐先生的“天時”,是少年時代迎來中華民國的誕生,是青年時代遭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洗禮。徐先生1895年誕生,歿於1953年,得年58歲——他要是早生三十年五十年,即便有齊白石黃賓虹的才,但不會是他徐悲鴻。他要是晚生三十年五十年,即便他的才天下第一,也不會成為徐悲鴻。
徐先生的“地利”,是 他生在江南。如果他生在吉林、黑龍江、甘肅、寧夏、貴州、雲南……他都不太可能得到後來的機遇,為什麽呢,諸位知道,清末民初,中國的文化中心、文化重鎮、文化集散地,是在江南,是在當年東亞第一大都市上海。他從宜興到上海,從上海到巴黎,從巴黎回南京,一路地利。抗戰爆發,他和許多文藝人的命運一樣,走避南洋、偏安西南,是他一生顛沛流離的時期。戰後回到北京,又一次得到地利,擔任國立北平藝專校長,解放後國立藝專成為大名鼎鼎的中央美術學院——他在民國首都與共和國首都,都成為美術界首屈一指的代表人物。
徐先生的“人和”是什麽?可以重點談。
但是,我們談徐先生的“人和”,與他的“天時”不可分,因為民國初年的文藝精英,都給他遇見了;徐先生的“人和”,也與他的“ 地利”不可分,因為民國時期的文化藝術中心,前已說及。所以沒有他的“天時”,沒有他的“地利”,他的“人和”便無從談起。
譬如第一個賞識提攜他的有力人物,是康有為。康有為當年住在上海,今天鄉下年輕人到上海,哪裏去找康有為這樣的大人物?
又譬如第一個跟他私奔的女子,是蔣碧薇。今天江蘇宜興的小姑娘再漂亮、再聰明,哪裏挑得出蔣碧薇這樣的大家閨秀?
徐先生出道的時代,是軍閥時代。在北方,委任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長的,是黎元洪執政的軍閥政府;在南方,徐悲鴻留洋,拿得是軍閥政府的名額與官費。據蔣碧薇回憶錄回憶,徐先生在法國,區區留學生,竟然買各種藝術品,錢花光了,就打電話給軍閥時期駐法國公使要學費,公使馬上給他寄過去——今天哪裏去找這樣的事?
順便一提 :那時的法國公使自己花錢收藏歐洲油畫。全中國如今唯一一批法國十九世紀油畫真跡,包括庫爾貝的畫,就是那位軍閥政府駐法國公使親自購買收藏的,現在有一部分還藏在中央美術學院。
當年徐先生回國出掌南京中央大學藝術係(即今日南京師範大學藝術學院前身),他不必加入國民黨,不必接受XX部文化部政審,不必通過所謂“國家學位辦”的學曆與資曆審查,不必經過科級處級局級司級等等幹部升遷的過程,不必由國務院討論任命……這一切,民國時代都沒有。他徐悲鴻有才學、有名望、有作品、有抱負,他就能施展。沒有任何人、任何機構、任何規定能夠阻攔他——這種事,今天可能嗎?
徐先生招學生,不必通過政治考試和外語考試,他看準了,就能收進來。今天中國畫研究院前院長劉勃舒先生正好在座, 他本人的經曆就是徐先生的一樁美談:當年劉先生不過是江西一名小學生,給北京的徐先生寫信請教,徐先生回信鼓勵,後來就被收為弟子——這種事,今天可能嗎?
徐先生的文藝觀是“為人生而藝術”,他有一個論敵,主張“為藝術而藝術”,這個論敵,就是劉海粟——這是徐劉二位的“不和”嗎?不是,這也是徐先生的“人和”。諸位知道,法國有安格爾和德拉克羅瓦相爭,俄國有柴可夫斯基和穆索爾斯基相爭,德國有華格納與勃拉姆斯相爭,美國有海明威與福克納相爭……我們在世界文藝史各個時期,幾乎都能找到一對大人物,主張各異,互不相讓,其實彼此佐證,相得益彰。中國也有:譬如北宋蘇東坡與王安石之爭,譬如清末康梁與楊度之爭,五四時期有魯迅和胡適之爭——今天,我們各個學術和藝術領域,找得出這樣一對對旗鼓相當的大人物嗎?
徐先生更有提拔人才的眼光、熱情、雅量,尤其是能量。他當年在江西遇見貧寒的傅抱石,直接找江西省軍政界頭目熊式輝資助傅抱石留學日本,人家買他的帳;他當年到廣西與軍政界人物李宗仁、白崇禧結交,人家買他的帳;他回國後親自舉薦吳作人、呂斯百、沙耆這幾位小青年去比利時法國留學,教育部買他的帳;北平被解放軍包圍時期,他在傅作義召開京城賢達名流的會議上率先發言,力勸傅作義認清形勢,順應潮流,保護古城,人家也買他的帳;他接掌北平藝專,親自在全國範圍傑出畫家中點將組班,接聘來京,共享其盛,當時美術界各路英雄好漢全都買他的帳——今天全國各省找得到這樣愛惜人才、慨然作主、親自拍板、從善如流的軍政長官與教育長官嗎?全國各校找得到這樣胸襟開闊、人脈遍在、資望超群的伯樂教授嗎?全國各地找得到這樣一呼百應的精英群體嗎?
徐悲鴻給學生俞雲階送一幅大字“勇猛精進”。結果俞先生當了二十年右派,抬不起頭。徐先生一輩子的座右銘是“一意孤行”,今天那位藝術家膽敢“一意孤行”?今天,我們所有藝術家的身家性命“一意孤行”得起嗎?我們不但不敢“孤行”,我們甚至沒有自己的“一意”。在座哪位說得出自己的“一意”是什麽嗎?
徐先生是一位民國人,一位民國時代的文人藝術家,是什麽成就了徐大師?是什麽成就了五四精英成為各個領域的大師?是什麽使這些大師至今無可取代?無法複製?無法超越?
所以我也給在座各位一個命題:為什麽我們的時代沒有大師?為什麽我們的時代休想出現大師?
最後我要替徐先生慶幸: 在我們的時代剛剛開始時,他就去世了。概括徐先生的天時、地利、人和,正可謂生逢其時、死逢其時啊。
徐悲鴻和蔣碧微的兩個孩子就因他不顧家,兩個孩子最後沒有受到良好的教育,都很叛逆,兒子好像在高中時就加入了遠征軍,女兒放棄大學參加八路軍,最後找的是個結過婚的共黨大老粗,還帶著前妻幾個孩子.蔣碧微結局也不好,一人孤老在台灣. 一個成功的男人老婆和孩子因他結局都不好,這個所謂"成功"男子應該是個極端自私之人.
文宣的審查官員大概認為這是一張偉大無產階級導師的光輝形象,批準全國出版,但那是一張從美國生活雜誌出版的"二十世紀"的巨型畫冊上轉載下來的,每年選了一個世紀偉人,圖片的文字說明是:1924年列寧在莫斯科近郊的瘋人院裏去世,照片是生活雜誌的記者在瘋人院拍攝的,令人尋味。
"我猜想,陳丹青這樣說,可能是因為潛意識裏覺得自己有不世之才,但又沒有獲得相應的名望---或名望還沒有到達自己期待的程度,就因為自己生錯了時代。這樣開脫,他的焦慮會小些。 "
以你之心度丹青之腹哈。隻是太小氣了些。
你的話更有道理。陳丹青現在是逮著機會就發牢騷,罵共產黨。但是,把徐悲鴻的成功歸因於外在因素忽略了內在的個人秉性和靈感這個決定性因素。這玩意老師給不了,軍閥和大使也給不了。不說西方,古代的書畫大師不也沒有徐悲鴻的條件,還是可以成功。我猜想,陳丹青這樣說,可能是因為潛意識裏覺得自己有不世之才,但又沒有獲得相應的名望---或名望還沒有到達自己期待的程度,就因為自己生錯了時代。這樣開脫,他的焦慮會小些。
過去中國人喜歡人說勤勞勇敢,其實不然,更多的還是懶惰,那些人家畫甚麼就跟著畫甚磨,人家時髦甚麼就跟甚麼。這種方法作藝術與那些滿條街上開一樣店鋪的沒有多少差別。勤奮和勇氣在很多時候要逼才會出來。說某某有才,不等於說其他人沒有那條件,人都有三魂六魄,七情六欲的羈絆,隻有能解脫的人才可能出人頭地。那些做不到的,便隻好怨天尤人,憤憤不平了。學院派隻能陪癢一個人的技巧,而除此之外的個人秉性,藝術造詣,以及感覺靈性,是老師給不了的。徐悲鴻之成為徐悲鴻而不是齊白石,張大千自然有其必然與或然性。並非哪個時代能出,哪個時代不能出人才。要是作橫向比較,那西方也不會在當代出現比加索,倫伯朗,也不會有莫奈。橫不能就說這日子就不過了,畫就別畫了不賣了不成?
有時候人總喜歡說天性被束縛了,出不了東西。其實是自己超脫不了,不夠強大,不夠真實。真實的人是誰也束縛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