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成都故事:巴蜀奇才劉師亮
最近國內文壇有個笑話,眾網友調侃魯迅文學獎以古體詩獲獎的某先生,其作品實在乏善可陳,也就是打油詩的水平。該先生出自四川成都,這倒令我回想起民國時期的同樣出自四川的諧聯大師、打油詩奇才劉詩亮。我不妨在這裏仔細談談劉師亮和他的作品,大家倒是評評看,到底是誰更該得“魯迅文學獎”呢?
知道劉師亮,也是非常偶然的機緣。前段時間回國,陪老父親聊天,他回憶起上世紀三十年代,劉師亮開了個茶園,這就是老成都無人不曉的"師亮茶園"。由此我才聽說了曾名噪一時的巴蜀幽默大師劉師亮這個人物。他針砭時弊的趣聯曾經廣為流傳,為人津津樂道。
嚴格說來,劉師亮隻是四川省成都市的一個小人物,並非豪門望族,也非學問大家,隻是個家道小康但頗有文才的老學究而已。他本人是清代的秀才,劉師亮一生,寫過呈文、訴狀,開過茶園,合營過影院,辦過《師亮隨刊》。他的生意顯然經營得不怎麽樣,因此他沒能成為富賈,但他為人俠義,慷慨大方,時常接濟他人。他為人所道的也自然不是他的生意,而是他的不朽詩文。他的朋友於雨人就說過,豫老(劉豫波,五老七賢之一)的詩好比榮樂園的魷魚、海參,雖然是名貴大菜,沒錢人卻吃它不起。師亮的詩卻好比麻婆豆腐,麻、辣、燙、色、香、味俱全,花錢不多,經濟實惠,販夫走卒,人人能吃。
縱觀劉師亮的文字生涯,可謂嘻笑怒罵皆成文章,他罵楊森、罵劉文輝、罵劉湘、罵袁世凱、罵汪精衛。於時事時人,隻要不顧民生,不遂民意,冷不丁就被劉師亮逮住,“待老子一個個罵將過來”。他罵得中肯,罵得有趣,所以為百姓所稱道;他罵得實在,無可辨駁,所以為當官的所忌恨,有的甚至想方設法整他害他。他自稱“聾哥”,其實他不瞎不聾,有些人叫他“怪物”,他也有耳聞。為了讓時人和後人認識自己的真相,他還為此作了一首詩:
《“怪物”答贈》
時事難聞不若聾,異於流俗乃成怪;
我題怪話解君嘲,哪管他人不自在!
劉師亮閑來無事便愛舞文弄墨,吟詩作對。當時成都報紙很少,於是他便自任主編,撰稿,校對,印刷,發行,集大權於一身,用當時極簡陋的油墨印刷,印出一期期的《師亮隨刊》。據他自己解釋,所謂“隨刊”一是見啥說啥隨便講,不受什麽主旋律,次旋律的限製;二是隨時不定期出,或三五日或十日八日,十分隨便。 它的內容也很隨便,沒有什麽社論之類的大塊文章,就是些俏皮話,一首詞,幾句打油詩,甚至一副對聯便可一事一議。但對時事的針砭,其鋒芒的犀利,卻往往是入木三分。
例如,當時成都軍閥當局,征收某些捐稅,其中一項叫“糞捐”,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環保排汙費”,不過那時的軍閥是沒有今天的官員這麽有文彩,不會用這麽好聽的新名詞。這“糞捐”一詞確有點欠雅,於是劉老先生便在他的隨刊上刊出一幅對聯:
自古未聞屎有稅;
而今隻剩屁無捐。
不僅叫人看了捧腹噴飯,其對仗,平仄的工穩也幾乎無懈可擊。不過當局並未找他麻煩。
不久,當時四川的都督,總管軍政的劉湘,從外地買回了一艘舊的小炮艇,命名為“巴渝艦”遊弋於重慶一帶長江水上,在當時就等於是今天美國的核動力航空母艦一樣的威風了。但我們的劉老兄就偏要去摸“老虎屁股”,便在他的隨刊上發了一首詩:
都督有艘巴渝艦,
由渝到萬才十天,
不是沿江灘陡險,
幾乎勝過柏木船。
寄語沿江船夫子:
撞爛軍艦要賠錢!
這種挖苦,用今天的話來說完全是惡搞,甚至是“誣蔑我軍”。別說木船,就是走路,從重慶(渝)到萬縣也要不了十天,當然更不要說木船怎麽可能撞爛炮艇?可是他說了以後,有關部門也未找他去“談話”。
推翻滿清建立民國後,十月十日被法定為國慶日,又名雙十節。當時這一天,慶祝活動還是十分隆重的,紮牌坊,掛國旗,敲鑼打鼓,晚上還有火炬遊行,又名“提燈會”。記不清是哪一年的國慶節,劉師亮先生竟敢寫下一付對聯,明目張膽地將其貼在當時成都鬧市區“商業場”的一座牌坊上。其上聯是:
普天同慶,當慶,當慶,當當慶;
下聯是:
舉國若狂,情狂,情狂,情情狂。
橫批是:慶祝國慶。
從文字內容上看,倒還談不上“反動“二字,但用“當當慶”,“情情狂”,這樣辦喪事時鑼鼓點的象聲詞來寫慶祝國慶的對聯,而且張貼於公共場所,不說你是“反動標語”,至少可以說你是擾亂社會秩序吧,但最後也是一笑了之。這也足以體現出當時的社會環境對言論,文字的寬鬆吧。
更精彩的是抗戰初期,劉湘病逝。在辦喪事時,劉師亮給他送去一幅挽聯,上聯是:“劉軍長千古”。這完全是對的,但下聯卻是:“中華民國萬歲”。大家都看不懂,便問他:“劉老師你這挽聯是怎麽對的啊?”“千古”對“萬歲”是可以的,但“劉軍長”三個字,怎麽能對“中華民國”四個字呢?劉師亮一聽,連連點頭說:“你們說得好,‘劉軍長’,就是對不起‘中華民國’啊!”
灑幾滴普通淚;
死兩個特別人。
橫批:通統痛同
1908年,慈禧太後光緒皇帝先後死去,喪事辦得非常隆重,朝廷還規定全國都要停止一切娛樂活動,以示“國哀”。四川成都的官府甚至規定每家的大門口都要貼挽聯,否則就要論處。劉師亮對此非常憤慨,於是就作了此副幽默無比的門聯,對慈禧、光緒進行了嘲挽。特別是橫批的四個同音字,念起來其聲猶如放銃。看到這副對聯的人都忍俊不禁,一時之間成為笑談。劉師亮的對門戶有個豪紳,曾受過劉師亮的嘲諷,早就對他恨之入骨,看了這副對聯,心想:“報仇的機會來了。”於是,便到官府告發了劉師亮。官府把劉師亮抓去審問,可劉師亮寫的全是實情,官府又挑不出“大逆不道”的毛病,隻好以“大不敬”的罪名罰他五塊銀元了事,並責令他將此聯撕去了重寫。
拗幾個酸字眼;
罰五塊大洋銀。
緊接上聯,劉師亮被官府罰了五塊銀元回家後,果真將門上刷洗得幹幹淨,重新寫上、貼出了這副對聯。人們看了這副新對聯後,更是笑得直不起腰來。官府知道後,對此也無可奈何,隻好任其為之。從此,劉師亮便得了“幽默大師”的稱號。
偉人打仗爭南北;
棒客下鄉搶東西。
——劉師亮諷軍閥混戰、土匪橫行
劉師亮對軍閥混戰,土匪橫行的局麵,深痛惡絕,他認為軍閥、土匪對人民的危害都是一樣的。他的諷罵聯罵得那麽直接、平白,所以軍閥、土匪都恨他,要抓他、暗害他,他也就隻好四處的“躲貓貓”了。
有薪人如喪考妣;
那些事要問神仙。
——劉師亮諷挽劉湘聯
劉湘[1888-1938年]——字甫澄,人稱甫公。四川省大邑人。四川陸軍速成學堂畢業,曾參加辛亥革命。1918年起先後任川軍第2師師長,川軍總司令,四川善後督辦。1927年擁蔣反共,被委為第五路軍總指揮。後發動川軍內戰,控製全川。1933年任國民黨第21軍軍長,四川“剿總”總司令,四川省政府主席,阻擊工農紅軍北上。與蔣介石長期存在茅盾。抗日戰爭爆發後,被迫率部出川抗日,任第七戰區司令長官兼第二十三集團軍總司令,率軍出川,東下守衛南京。1938年1月與日軍在南京接觸潰敗後,因病入漢口萬國醫院。這時,蔣介石退出南京,準備入川。遂與韓複榘密謀封閉入川通道,阻止蔣軍入川,事泄韓複榘被捕後,憂懼交加,病死漢口。2月靈柩運回成都。時四川政府令百姓沿街+擺設香案迎靈。劉師亮撰了兩副對聯分別貼在靈柩必經的東大街和鹽市口。此聯是貼在東大街的那副。挽聯上聯的“有薪人”,是指劉湘的部屬、親信和爪牙。此句罵了所有的官吏和公務人員,打擊麵太寬,引起許多公職人員的不滿,作者也因此被拘留了數日。後人遂把“有薪人”易傳為“有心人”;下聯的“那些事”,是指暗示劉湘之死的事,要去問問被劉湘封為軍師的江湖術士劉從雲。“神仙”,即劉神仙,本名劉從雲。劉湘凡有重大軍務,都要請他扶乩占卜。劉湘被迫出川抗日時,蔣幫特務便收買劉從雲,要他在為劉湘占卜是否吉利時,詭稱上上大吉。劉從雲照辦不誤,便特製了兩麵都是一樣圖案的銅元,占卜結果當然是上上大吉。劉湘深信不疑,爽然出川。誰知打了敗仗,鬱鬱而死。此聯“人”與“事”;“如喪考妣”
命即是錢錢是命;
人不害我我害人。
——劉師亮撰門聯諷李某豪紳
李豪紳的門聯為:“色即是空空是色;人不恕我我恕人。”
樊孔周周身是孔;
劉存厚厚臉猶存。
——劉師亮諷挽四川商會總長樊孔周
樊孔周,四川省商會總會長。為鹽商利益與督軍劉存厚發生矛盾。1916年樊孔周與商會會董董炳南由重慶回成都,取道川北,道經樂至時,被劉存厚的團長張鵬午派人刺死在施家壩。屍體運回成都,成都商會盛會追悼。時任水幫會董的劉師亮以此聯相挽。此聯表現了作者的才智和膽識,當為不朽之趣聯矣。
子兮子兮,今夕何夕;
如此如此,君知我知。
——劉師亮撰賀友婚聯
兩眼瞪著天,準備今天淋暴雨;
雙手捏把汗,謹防他日化銅元。
——劉師亮題四川大慈寺銅佛像
聯語諷剌當時四川軍閥李家鈺、成都造幣廠廠長鄧錫候,大肆搜掠、收購文物銅器、古舊銅皿,大造銅幣斂財。時值20世紀20年代幣製改革,各省均可造幣流通。川軍第一師師長李家鈺將大慈寺裏的藥叉佛像、藥師佛像及其它諸神銅像、銅器、銅皿,搜掠一空,化成銅元,以充作軍餉。僅剩下孤零零的一尊“鎮海”銅佛,這尊阿彌陀佛像乃為大慈寺的“鎮海”之寶,銅佛像重6噸,如果將它熔化成銅元,足可抵擋數月的軍費。但李家鈺還是不敢犯眾,沒有輕舉妄動。大慈寺經如此洗劫後,昔日輝煌不再。劉師亮感慨萬千,撰此聯諷之。
總而言之,統而言之,此日又逢雙十節;
民猶是也,國猶是也,對天長歎兩三聲。
——劉師亮題民國十二年(1923年)“雙十節”
又有燈,又有戲,又有中山高聳,同誌何須努力?
不裁兵,不裁厘,端裁仲尼四典,革命就算成功。
——劉師亮題昌福館
1928年成都春熙路孫總理[孫中山]銅像揭幕時,全城張燈掛彩,唱戲慶祝。作者有感於四川軍閥名舉孫中山之旗,行壓迫掠對之實,便作此聯以示諷剌。上聯“同誌”與下聯“革命就算成功”語,均係改孫中山遺囑句“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而成。如此一改,全然變成了一副諷剌的口吻。“厘”,即厘金,亦稱厘捐或厘金稅。是舊中國在水陸交通要道設立關卡,征收的一種商業稅,是反動政權剝削人民的一種稅務。“仲尼四典”,指孔子提倡的禮、義、廉、恥。此此聯諷剌國民黨新軍閥們窮兵搜刮,恬不知恥。
十八載夫歸家,哪管它顛沛流漓,高唱回營楊八順;
廿三元妻逼嫁,受這種經濟壓迫,誰憐失所李三興。
——劉師亮有感時事新聞而撰
四川省內江縣縣城市民李三興借債開店賣擔擔麵。1929年[民國十八年],劉[文輝]楊[子惠]交戰,內江被洗劫一空,李三興麵館也在劫難逃。李原借8塊大洋,一年多後,利滾利竟滾到23元。債主軟硬兼施,李三興走投無路,隻得同意以妻抵債。“楊八順”,喜好戲曲的人,可以想到是楊家將中的八郎延順,楊八郎流落番邦18年後,始得回營夫妻團聚。上聯寫楊八郎,下聯寫李三興;楊八郎18年後還能夫妻團圓,而李三興卻何日才能破鏡重圓?悲哉!
男同胞,女同胞,我最親愛同胞!請一往無前,不左右顧;
假革命,反革命,他因什麽革命?敢片言揭破,為東西來。
——劉師亮題民國十七年(1928年)“雙十節”
此聯貼於昌福館後場。
你革命,他革命,大家喊革命;問他一十八年,究竟革死多少命?
男同胞,女同胞,親愛好同胞;哀我七千萬眾,隻能同得這回胞。
——劉師亮題民國十八年(1929年)“雙十節”(1)
辛亥革命以來,新舊軍閥均以“革命”為名,互相攻伐,雙方死傷慘重,搞得百姓也不能安寧。據時載:四年來直魯兩省因軍閥混戰,壯丁減少180餘萬,行將餓死者50萬人以上,國家損失兩億元以上,牛馬騾牲口損失20餘萬頭。作者麵對這種現實,於1929年“雙十節”寫了這副對聯。上聯“一十八年”,指民國元年至十八年。下聯“七千萬眾”,時稱四川省有七千萬人。
樂意總相關,請黃絲螞螞,抖白鼻牛牛,慶民國八年雙十;
太平真有象,聽爆竹聲聲,看蓮花朵朵,遍錦城九裏三分。
——劉師亮題民國八年(1919年)“雙十節”
1919年,作者住成都慈惠堂街10號。這年“雙十節”作者有感時勢作此聯貼於門上。上聯“黃絲螞螞”,語出成都童謠:“黃絲黃絲螞螞,請你爸爸媽媽來吃胍胍(音:ga3 ga3 吃肉),大哥不來二歌來,吹吹打打一路來。”“抖白鼻”,一種遊戲。作此遊戲時畫許多股,蒙住應出錢數,一股不出錢白吃,稱為白鼻。下聯“錦城”,即錦官城,成都的別稱。此聯將童謠和遊戲寫入民國國慶紀念聯中,寓諧於莊,情趣盎然,堪稱妙對。
別人拚命,我們賀功,又何妨跟著尻子打和聲,大家張燈結彩,徒混搭過去;
戰事告終,建設伊始,切莫要吊起牙巴光亂說,就是破銅爛鐵,也湊成點來。
——劉師亮慶賀北伐勝利大會
1926年,廣東的國民革命政府出師北伐,吳佩孚在汀泗橋參敗潰逃,北洋軍閥政府土崩瓦解。四川軍閥為了保住地盤,紛紛見風轉舵,大投革命之機,時稱“北伐易幟”。幟變,質不變。他們依然各占防區,搜刮壓榨,暗鬥明爭,混戰不已。劉師亮對此認識清楚,在人們沉醉於慶賀北伐成功的時刻,卻為昌福館慶賀此伐勝利大會寫了了兩副對聯[此為其一]。聯中的“尻子”,指屁股。聯語針對國民黨新軍閥換湯不換藥的反動實質,要他們在建設伊始幹些實事,哪怕是破銅爛鐵之類的實事也好。
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如我不卑不亢,不忮不求,不煩惱不憂愁;說什麽身外浮雲,眼前幻景;
絲竹翎毛供其娛樂,笑他為帝為王,為卿為相,為總統為元首;還不是衣冠殉世,粉墨登場。
——劉師亮諷民國軍閥
兩頭是路穿心店;(王先生)
三麵臨江吊腳樓。(劉師亮)
——劉師亮應對王先生
劉師亮少時在成都某茶館當學徒,他想拜茶館的王先生為師學對聯,王先生收徒的條件是,先讓劉對出他的對聯才收他為徒。因此出了上聯考劉。劉思亮想了一個晚上,對出了下聯。次日王先生一看,以“三”對“兩”[數詞]、“麵”對“頭”[頭部器官]、“江”對“路”[水陸交通],已是工整非常,再以“吊腳樓”對“穿心店”,更是妙絕,且聯律全部平仄相諧,鬼斧神工,真是匪夷所思。連稱劉是奇才。因此,王先生也連連搖手,不敢收劉為徒稱師。)
要對付惡勢力,休得莽撞;(王老師)
想開辟新天地,需要機靈。(劉師亮)
——劉師亮16歲時妙對王老師
騎青牛,過函穀,老子姓李;(李宗吾)
斬赤蛇,定天下,高祖姓劉。(劉師亮)
——劉師亮應對李宗吾
劉師亮在20世紀30年代,一次在拜訪求見李宗吾時,兩人見麵的出、對句。
各位看官,讀完劉師亮的文字,您覺得該不該給他也發個“魯迅文學獎”呢?
注:本文參考多份資料匯編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