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門

王鵬 著                                                            殤魂
正文

殤魂》

(2016-09-27 20:42:21) 下一個

於葛氏宗史中這樣一段記載:(Y城圖書館史料原文)

葛氏始祖鵬裏,字處桀,原藉山東,徙居諸城萬裏鄉。鵬裏學業有成,南宋末年,被舉荷任,諸城教諭。他往返諸、沂之間,嚐路過五掌峰,山下一處湖畔小村,處地溪山回環,田園明秀,深為其所愛。宋末明初,兵亂頻發,時局維艱,鵬裏厭倦仕途,淡泊名利,遂率家來此田園卜居。葛姓就此安家立命,生息繁衍,而原有姓氏人家日漸被葛氏興旺而替代,衰退。村莊命名為葛家莊。曆經三十二代,至今已逾800餘年。

 

葛叢裏之後四代單傳,到了第五世祖葛百裏,自清亁隆後,葛氏在諸城算不上大戶人家,富甲一方,也是殷實之戶,始有起色,人丁興旺。後來,家中逐漸敗落,一落千丈,淪為破落地主。他四子中三個兒子的後代子孫,成了如今葛府一大主脈。五代世襲裏,葛萬裏排行老三,家境衰敗,導致他年少離家,投身革命,事業有成。

 

映像,還是複原?

造物,還是背景?

展現,還是掩蓋?

揭露,還是沉默?

獨寂,還是拯救?

 

葛家的家史,他活著時,常常說這麽一句,人與事,災與難、福與禍就是人臉上一張薄紙,揭開不得。一旦把它撕下來了,就不一定是原來那麽回事了。若把它保存著,就是仁義道德。在那些不忍回顧的年代中,老頭越來越明事理了。他當著小輩麵會說出不少道理,你說他自言自語麽?也未必。聽起來頗有哲理。

 

有句老話:老要張狂少要穩。他卻這麽說:你造物我:煽動窮人造反,搶地主糧、占富人地、引領窮娃鬧革命。

 

 

這叫做:

 

“養我的,我敬重。育我的,我負重。餘下我忍無可忍。”

 

他坦言:戎馬一生,無法想象、始料未及,一場自己的黨發動的革命運動竟讓他家庭中父女反目、兄弟斷命、手足殘殺、革命陣線變得誓不兩立。

 

一篇回憶錄裏是這樣記述的:

    很突然,我連想都來不及想,通知我倆參加群眾批鬥大會,就是這麽回事。上午九點,學校廣場人山人海——紅旗、袖章、紅寶書、喊口號、唱紅歌,一群紅衛兵衝鋒隊員架著我和千裏兩臂,雙腳騰空把我倆押上司令台,(紅衛兵術語:噴氣式飛機)我聽見我家女兒在發言,揮舞語錄本對我使勁喊:“葛萬裏隻允許你老老實實,不允許你亂說亂動!”葛蘭琴表忠心,喊口號:“堅決跟大軍閥、反黨分子葛萬裏劃清界線,踩上一雙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說完,葛蘭琴帶著妹妹、小狗和一大批紅衛兵圍住我,揮動語錄本,命令我倆跪下,向人民低頭認罪。老子本來是一介武行,脾氣蔫倔的,怎能朝他們下跪認罪。老大蘭琴見狀,第一個撥開人群一把揪住我頭發,老三一馬當先朝我小腿後側狠踹一腳,撲通一聲,我跪倒在地。我忍著劇痛抬起頭看了他們一眼,喊著:“我可是你們父親啊?!”“呸!你不配當我們父親。”話未說完,衝鋒隊員一哄而上,一頓猛拳出擊。打中我太陽穴,一陣漆黑,我支撐不住、跌到後又撞在司令台的水泥地上。頓時,全場響起雷鳴般的掌聲與歡呼聲。蘭軍對著麥克風向戰友們發出革命聲明:跟反黨分子、大軍閥葛萬裏劃清界線,斷絕父女關係!對葛蘭軍來說,必須這樣作證:誓死站在無產階級司令部一邊。站在偉大領袖毛主席一邊。不可否認,革命精神激昂的年代,這樣的豪言壯語任何一個年輕人都會這樣去做。

 

人們都想離開這段殘酷的記憶。

還有那些再也聽不到的哀求和怨憤的亡靈。

在當時這種腥風惡雨時期,人與人之間除了思想交惡,根本沒有訴諸自己作為心靈夥伴交流及頃訴的對家。

                                                      

 葛千裏,高帽上寫著“政治黑手”,兩手被塗滿墨汁,掛在胸前紙牌上寫著“反黨分子”。他比葛萬裏小三歲,1942年參軍,同年入黨。Y城地委專員,正廳級。 短短幾天時間,他們兄弟倆被Y城紅三司拖上中山路廣場批鬥、遊街三次。最慘烈的一天,是1966年7月16日(Y城人稱為七一六事件)

 

中午剛過,中山路人民廣場,紅衛兵又一次召開Y城最大走資派代表葛萬裏、葛千裏批鬥大會。那天驕陽當頭,烤得火辣。紅衛兵輪番發言,廣場人山人海,高音喇叭一聲斷喝:把大軍閥、反黨分子葛萬裏、葛千裏押上來!在場群眾一陣騷動,口號聲響徹廣場。千裏穿一件退色舊軍衣,深色製服褲,腳踏布鞋,神情平靜,始終不願低頭。站在會場中央,右邊是我。看得出來他對這種場麵及批鬥過程極為抗拒,內心十分抵觸。當紅衛兵強行把他按倒在地時,他屈強地拚命反抗,欲想抬起頭,從地上站起來。會場氣氛一下炸開了鍋,群眾紛紛高呼口號:“把反黨分子葛千裏反動氣焰打下去!”“葛千裏負隅頑抗,死路一條!”“葛千裏不投降,就叫他滅亡!”頓時,從司令台左側衝上一批手持短棍的紅衛兵們,朝著葛千裏一頓亂棍,一會就把葛千裏打趴在台上,久久沒起來。我跪在他旁邊,見他被打得一動不動,看見他露出牙床的嘴唇上流著血。我聲音平淡地說:“完了。”我開始勸阻紅衛兵別在打了,要打出人性命的。這時,千裏醒了過來,滿臉是血,他抹了一下臉,用威嚴的目光朝跪在旁邊的我看了一眼,似乎在說:再殘酷的戰爭年代都挺過來了,老子不習慣跟人下跪!終於,他又一次從台上站了起來。

 

幾分鍾短暫的靜止——

跟往常一樣,批鬥進行到午時,群眾氣氛到了白熱化程度。人們擁向司令台前,一會兒站立,一會兒揮拳,聲嘶力竭地衝擊到前台上來。瘋狂地呼喊著,試圖蓋過高音喇叭的聲音一一

突然,台上一位紅衛兵頭對台下狂吼:“反黨分子葛千裏不肯向人民低頭怎麽辦?”台上台下齊聲高呼:“就叫他滅亡!滅亡!徹底滅亡!”紅衛兵再次揮動木棍,劈頭蓋臉朝葛千裏身上打去,一下又把他打趴在地上。那種人民專政的血腥伴隨著獸性,那群紅衛兵右手舉著語錄本左手揮著木棍像中了邪似地,朝葛千裏不分部位地一頓亂棍。烈日下,打爛的軍衣露出皮肉,連帶著滲出了鮮血,雙腿被打斷,皮肉外翻。葛千裏始終沒吭聲,也沒哀求讓他們停手,直至被打的失去知覺,褲腳管裏溢出糞便,三個多鍾頭的亂棍和辱罵,終於沒了一絲氣息,身體不再動了,他們見他像死豬一動不動後才停止無產階級專政。此時,整個會場成千上萬紅衛兵們歡聲雷動,沉浸在無產階級革命勝利的狂歡中。

葛千裏一生就這樣結束了,他被亂棍活活打死。

 

    ……那個不為所動的暴力聲音仍然持續著。

有時候,他被囚禁之處,常常自言自語:我活著?他問。不是說留給你一口氣?牆壁發聲。那我肯定沒死。這就對了,我嘴在動。你就隻留下這些氣息?除了嘴能啟合,一片死寂。身體被烈日烤成黑黑的,麵目全非。看上去巳經不太像人形了!粗看起來一一如同從烈焰裏脫殼出的一隻狗娃、猴崽、嫩驢、怪胎河馬、綠皮田雞、鐵公雞……整合成不像人類了。如同一個怪獸世界一一

不對吧?還好!你生了二胎,犯了輕罪……勸你收聲!別跟惡警頂嘴,沒你說話的權利!不信,你試試?倘若你有一萬個理由……分分秒秒像碾死一隻臭蟲一樣弄死你!直到你不吱聲為止。

你當然可以發聲、說話……你的權利呀!但我們也有我們的規矩,教你學會如何閉嘴。

我幹麽要聽你們這套?我偏要說!死也要說!

怪獸一一沉默片刻,告訴他:你撞到我了,孩子!醒醒……醒醒……你巳到了我的地界……他說,你完全懵住了。

他問,你會吃了我?

怪獸:吃了你,重新讓你投胎。

他問:我會變成什麽品種?

怪獸:想善點?投隻小公雞吧!

他問:別無選擇?

怪獸:你想逃離魔界?除非你脫胎。

他問:你能幫我換骨?

怪獸:我說的也不算數。

他問:看來……我完了。

怪獸:有啊!凶點?投給惡狗吧!

你啊,吃苦不記苦?有什麽好申訴的?他們會怕你?多提一條,多加一條罪。

    共產黨要讓你吃官司?你死了陰狀也沒處告!不信,死一次一一你試試?

    你記牢!他們是不在乎你是死是活的。他覺得他講的話一般都會應驗。

怎麽說……你哦?吃苦不記苦……

牆壁一直在它領地上一一徘徊。不失耐心,一一勸導他:百千萬劫,不易生邪,再得人身。

 

    你說得對!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但革命總不至於非要用革命的血腥手段去推翻另一個政權。革命也不應該為一個君皇般的獨尊而非得要把自己出生入死的戰友送入監牢。或直接整死。這樣的“革命”就是一場滅絕人性的殺戮。

 

你看,撕掉戰友麵具?活生生一副獸性一一得勢掌權者開始幹的一切。一種前所未有的殺戮和迫害欲望,狠狠地在學生腦袋上撕開一條殺戒,剝掉他們身上所有的矜持和文明,變得格外瘋狂和殘暴。

 

他堂而皇之地麵對兒女們?絲毫沒有半點對他們的抱怨。

他複出後,整個兒人的精神麵貌跟五、六十年代完全不同了。當他征求孩子們對將來的發展及要求,他既能聽完也會提出自己見解,最後都能滿足他們的想法。他麵對他們時,無論出於什麽動機,是取悅,還是指責、抱怨、讚同還是反對,他都會坐下來仔細聽他們的傾訴。他甚至比任何時候更來得開明,更民主、更豁達。他告訴兒女們,他放下了,擺脫了,無論思想上或上精神上,他完全走出來了。

 

戒律持續一一

有誰敢說“不”

昨日的邪靈惡神

今天的吸血瘧蚊

事死如事生

末日還會遠嗎。

 

    他直言不諱告訴他們——

 

不願給自己子女的脖子套上皮具!一一變成帶有中國特色MS版的雜種狗。

與眾不同是精神快感。而並非來自感官。

一一既神秘,又虔誠。猶如受樂者精神世界一盞明燈,照耀萬物。不時朝他們釋放出宛如聖人般的色彩,不管你信與否,侍奉這個紅太陽?全人類的救世主?死再多人,在所不惜。

 

其實,你想說的……我在我夢境裏見過:

“以其人日有所思,還其人夜有所夢”之反意去理解。

 

風雲日緊。遮雲蓋月。眾妖飛舞。

豬羊牛狗。童男童女。擊鼓同慶。

 

“批鬥”達到了白熱化階段。日子越來越難過下去啊。他憑直覺感到抵擋不過去,顯而易見,這大概是他在不堪回首之日最慘烈而又苦難的日子。連續的批鬥、噴氣式、掛牌、遊街、42天車輪式、7次中山路廣場“批鬥”和“示眾”,其中4次是Y城地區數百單位、企業聚集的規模達6萬人的示眾、遊街、批判大會,他真能挺過來?天知道他要具備多大的忍耐性和抗壓力。

 

他此時此刻很想在兒女們跟他的所謂“路線、階級鬥爭”中找到答案。(可惜晚了)老頭眼見弟弟被亂棍打死。自己又慘遭兒女們政治上清理門戶;身心遭到修理後,這才真叫做一夜白了頭。批鬥遭暴打後,他連續42天失眠。在這種狀態下,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被孩子們實行專政,說穿了就是用拳頭來證明自己的立場與原則。換做他,他也會這麽做。說什麽也是他預想不到的事——子女會如此立場堅定、旗幟鮮明?

 

他記得一直被他們禁閉在工人文化宮對麵孤伶伶一幢小樓裏,有二三十個帶著紅袖章的年輕人看管他。樓前有一個燈光球場,後麵是冷凍廠工人宿舍圍牆。不知是武鬥被炸毀還是拆掉的緣故,一大段圍牆塴塌了。他想如果趁半夜要逃還是有機會的。即便自殺,也要比這般囚禁度日來的好些。可他還是放不下家裏有病的老伴啊。常常半夜從床上爬起來,手裏捧著那張全家福,時而發笑、時而吼叫、踢腳撞牆,對著老伴絕念地自怨自歎:要命啊!想不通革命怎麽一夜革到自己頭上來了。

 

一一我活該!一一我活該!他不停地喊著……我好苦啊!苦啊!……悲愴裏麵常常會伴隨著絕望,他真想一頭撞上那道水泥牆算了,一了百了!幹幹脆脆。

 

    據說,他後來平反後,官複原職,曾舊地重遊。

Y城中山路延伸拓寬工程即將開工,他作為省委常委、Y城地委書記來參加工程開工儀式。他想到列入工人文化宮拆遷範圍內的那幢小樓房。他帶著一群人找到了這幢樓,文化宮及燈光球場早拆了。唯獨這幢樓沒拆。為什麽?他頓生疑慮。四周瓦礫堆場,小樓掛著大鐵環的厚重大木門,連鐵環上的獅頭都隱約可見。觸景生情,他上前一步,摸了一把門環,門虛掩著徐徐開了。也許曾經關在裏麵時間太久的緣故,他有點畏懼,不敢跨進一步。

記得被他們用繩子捆起來後,就是掛在這鐵環下實實足足吊了五天六夜,是當時一個看門兼收自來水費的叫朱福宜的老頭偷偷給他喂了一碗淘米水才沒死掉。他還記得當他們知道這老頭背後偷偷給淘米水喝,就紮紮實實揍了老頭一頓,把他逐出樓去。老頭倔得要命,死活不肯離開。他躺在地上,裝瘋賣傻,見人就吐痰,吐出來的痰塊塊深綠色的,又厚又臭。因為從他房子被充公後沒洗過一次澡、刷過一次牙,身上的衣服滿是油垢,粗看長了青苔,老遠就嗅到臭氣。他破罐子破摔,索性抱著煤球爐子說,房子是咱家傳下來的,憑什麽香灰趕出和尚?要死一塊死!他捧著爐子不放,守在庭園邊自來水籠頭邊,一步不讓。就像一座雕像。指揮部的人對他實在也沒辦法。隻好睜隻眼閉隻眼讓他呆下來了。

他讓隨從止步,告訴秘書,想一個人進去兜一圈。他兜到後園走廊盡頭自來水旁邊,當時有扇後門,冷凍廠圍牆塌了後,廠裏職工都到這裏用提桶來拎水,二分錢一桶。自來水籠頭旁有個用油布搭得一米見方小窩棚,朱福宜就困在裏頭,每天夜裏二兩槍斃燒喝光就一覺睡天亮。

 

這時,秘書走進來說:葛書記,這幢樓原來的住戶三年前去死了,現在是他的侄子霸占著死活不肯拆,市裏已停水、停電,談了幾十次,仍舊談不攏,條件相差太大。市拆遷辦協商一年多了,他一步不肯讓。還說什麽他家朱福宜救過葛書記命?你看他十三點兮兮,真會瞎編。市拆遷辦半信半疑,也吃不準,就直接反映到我這裏。這個釘子戶確實影響了拓寬工程。

 

他聽完匯報後,朝秘書點點頭說:確有其事。沒有老朱這碗淘米水,就沒有我葛萬裏啊!你給我安排時間,明天我在辦公室見他。晚上你把他及家人全接到我家來——一晃多少年了。

 

當時的形勢究竟會發展到什麽樣子,他的確預見不了。他更預料不到他究竟會不會死在自己兒女手裏?還是會活巴巴死在自己部下、戰友、造反派、紅衛兵手裏?反正他橫豎一個死心眼,戴了一頂沉重的高帽,總歸死翹翹落在他們手裏,管它去了!伸頭縮頭都是一刀。你想咋辦?寫認罪書?悔過信?揭發材料?你從前坑人、害人不夠嗎?孽債哦!我是不是負惡太深、太重?遭報應?熬得到頭嗎?這會是我最後的九死一生?他不停地追問自己,有點神經質了。

 

他們作為子女確實沒想得那麽透徹。他們心想,已經徹底跟父親劃清界線,足夠證明他們大義滅親,站在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司令部一邊。有時也會心存幻想,忠心隻要存於自己思想裏,又何必要去宣誓效忠呢?他們覺得用實際行動來證明他們對黨的忠誠就足夠了。紅色風暴速猛而襲,陰影其實遠沒有從葛家院門的台級上消退開去。人們不敢停住腳步觀望,葛家成了Y城姚莊的風暴源。普通人家觀察不到院內鬥爭的激烈真相,那個陰影在無規則移動。他們小孩傻乎乎的絲毫沒有覺察到風向標在朝左側漂移,黑五類的名詞一點點粘貼在他們額頭上,就會像一塊燒紅的鉻鐵燙刻在他們背脊上,讓他們一輩子蒙羞。最後那團陰影果真逼近葛家院內。

 

 

他在當年日記裏寫道:

 “家裏死人了。”他說,“在我看來,革命,不僅革得家破人亡,革得人頭落地。似乎革得幹淨徹底了。”當他開始梳理革命思想這四個字時,覺得自己每一個行動的結果都是富有‘革命先鋒性’的。他說,你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他想也是。

他一直幻想著:“我把腦袋探出門外,伸到紅色風暴的空氣裏去。”

 

你想想看,真理如同安插在群眾腦袋上無數個碉堡槍眼似的陰森可怖。什麽叫群眾專政?一個人說的一句屁話也成了一個國家的憲法。法是什麽?戴高帽、剃陰陽頭、反綁遊街、噴氣式示眾、斷食斷水、暴曬暴打、打、砸、搶、割喉管、斬手指、挑腳筯、開膛剖腹……麵對極權主義龐大的專政機器,人們除了畏縮,沒有別的辦法。陽光的輻射太強烈了。任何人無法抵抗,結果不是暴曬之死,便是恐懼自殺。

 

你問我,五十年前的“鬧革命”是怎樣的一場變革?

我回答你,差不多,經曆過的人不會昧著良心說沒這回事。

有人告訴我,這是一場偉大的群眾性革命運動!就是要革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職和命。

他說:這是一個人製定的一部憲法。

 

        此刻,在他麵前晃搖的黑點就像棺材扳上跳躍的黑釘簡譜。在人海的車輪下,應該丟掉雜念,放棄私欲,斬掉拖在地上的狗尾巴。他扭頭再望前看,姐姐她們個個垂著腦袋,被剝奪了繼續捍衛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權利。紅衛兵和狗崽子一步之遙。她們顯得那麽可憐巴巴,垂頭喪氣。他坐著一動不動,想來想去,沒想明白:為什麽不讓我們革命?我們已經跟反黨分子老賊劃清界線了。大姐站在門口,大聲吼著“把我們例為黑五類?天理難容啊?!!!”她們抱頭痛哭。

 

父親被抓走後,他覺得一個男人的權貴、富裕是次要的,名譽、立場、思想卻很重要。家庭而言,豈止除了戶口本和一張全家福之外沒有別的意義。出生與成份,背景與血統盡管不能視為身份的參照物,但在這個出生決定一切的現實社會裏,在任何情況下,它僅僅隻可能是擁有、獲取、肯定、炫耀的資本。他恍然領悟到得是,什麽雞巴的紅色血統?即使仍想在找那些童年的往事或者曾經有過的革命鬥爭史,其實未必有確鑿的證據證明你炫耀的無恥的革命鬥誌和共產主義理想。而所謂的大義滅親,其實是充當了一回劍子手罷了。

 

他說:我用中國人民心中的“上帝”交給我的匕首,毫不猶豫插向父親的胸膛。

他一直想要說點什麽,亮劍一一就是要用領袖交給的革命利器刺向老奸賊。因為他想他真能成為領袖授予的共產主義接班人的稱號。

 

他想要喊出聲音來?渴望被感化,讓黨占有他。他也想放縱?什麽都可不要?都敢朝老子下毒手,這樣的共產主義高風亮節還不夠對黨忠誠?結果還是被踢了出來!

 

他說:讓全世界人都聽到,我被他們愚弄了!被他們整整騙了五十年!

 

    他說,你不懂。而且,你這傻瓜!鋌而走險,沒拴保險帶?被愚弄了大半輩子。你現在還想幹嘛?好冤吧。對他而言,回過頭來再看幾十年前的片段,我覺得好比人在半空朝下望去,不由的心驚肉跳啊!一個實足的無賴!那絕對不是一個人投胎優劣而已,就好比一種光源的折射,並不等於是本身映射光源的參照物。當然,出生那天起,除了背井離鄉注定是我的生命底色,我的命數早該有人幫我預設定了。

 

    朝前一一向後一一歡呼

胳膞一一揮動一一萬壽

腿腳一一並舉一一無彊

你一一我一一他

她一一你一一我

忠一一字一一舞

權利一一理由一一忠誠

你看一一我僵死

我看一一你蠢死

用誰的一一血肉控訴

然後一一魂說:水火既濟

然後一一靈說:半人半鬼

子醜時一一陰謀

正子時一一殺戳

卯時一一戒嚴

醜時一一鎮壓

亥時一一懺悔

我亡——是命數的必然。

 

現在想想,離開Y城並非是他的初衷。盡管勉強,覺得很沒麵子。這好比十億人有十億人的聲音,更有十億人不一樣的觀點與思想。每個人都那麽渴望得到自己夢寐以求的自由與獨立。其實呢,沒有一個人能毫無限製地獲得這種自由。

 

無論在國外,或者在中國,有時人的魂靈具備一種極強抗壓能力或者說有粘力度,即使遠隔萬裏,渴望回去的衝動像中了邪似地歸心如箭。

 

這樣的天時、地利、人和,掩飾真實的自我,作為一個男人,是我自己的靈魂嗎?不會錯,就是!是最終我的靈魂對我的末日——自己對自己敲響的喪鍾。

 

    真有意思啊!他感歎。

在他看來,一個人想講人話,難嗎?不難。你必須放棄“心靈吊橋”的距離感!你的記憶和距離在人與人、地界與地界之間,不要人為恣意地去撐大它、培植它、影響它。生與死本來根植於陰與陽間存在的距離和時間之間。你不可以想到它就去嗬護它一下,遺忘它就丟棄它。要麽在有聲有色報告中暢開你的觀點,要麽在毫無保留的基礎上接受這個事物。沒有其他捷徑可走。至於陳述與想象之外的命題,無論何年何月,遭受再多人為撕裂、挪移、遺忘、背叛、篡改,實際上,連表麵的和諧都沒有,哪來得安定。

 

他說,你不認為這世界一切都是空的嗎?

 

你的怪念頭一一

怎麽總會在分分秒秒裏窮出不盡呢?

    怎麽說?那個殺人凶手公開懺悔五十年。

有用嗎?不肯自首,接受人民公判。

這是個例外,誰說的?

誰是凶手?抬棺示眾嗎?

休想!閻王不下昭旨一一

死靈魂永遠說不出真相。

苟延殘喘,不燃自焚……

你等著一天吧!

 

我問你還準備不準備寫小說?

這50年前的事……

不會是夢遊一一

屍體、凶手、殺機、原罪。

是的,他說。

一一做了個夢,離開中國。

 

 

 

    三層的獨立別墅。從電梯升降的大塊玻璃裏能看到整片海景。

Y城、溫哥華、南湖、白石鎮、姚莊鴛湖、史丹尼公園、皇朝夜總會、理性與感性、純粹與乏味、兩個自我,一種需求、兩條軌道、兩重人格、虛無的理想主義者、哈珀式的經濟投機主義、一種選舉前的狂吼、一個入往總理官邸勝者的刻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種東西方的利益碰撞及政治價值體係平衡均勻,都是政治家天性裏的秘密。這確實是個信念問題?盡管政治家們隻顧著爭權奪利而忘記對人民許下的承諾。這使他想起為什麽父輩們掛著沉重的牌子,被反綁著架在大卡車上遊街示眾……步入一個個險象環生的生死關卡。他們避過災禍,脫離囚禁,平反昭雪,父親東山再起,重奪江山,新一輪的鎮壓開始了。掀起更為血腥的新一波風雨……直至他年老……病死。

 

臨終他才說:革命者也就是那麽回事,跟普通人一樣,生不帶來,死不帶走。什麽政治遺產?留不下來。更別說流芳百世。

 

    整個下午,他獨自在二樓寬暢的書房裏,背靠意大利純手工製作的品字型沙發裏。落地無框玻璃泛著耀眼的晶亮,那是從海麵上折射上來光源,貼在玻璃上久久不肯離開,移動的聚光點變幻著灑落在他身上,給簡約的大廳憑添幾分雅致。生活此刻呈現出來安穩、富足、悠閑。平滑開闊的草坪,剪修整齊的鬆樹與冬青,絲織壁紙、水晶吊燈、伊朗地毯、意大利沙發、KENZO的茶幾上擺放著阿爾伯塔俊馬雕塑、英式皇家下午茶,——鍍金套瓷杯碟。落地窗的左邊是一套時髦的巨型深色餐桌椅——12萬加幣,比阿瑪尼的還貴出一倍。廳內所有家什都是白色,而地板、牆麵是深色的。那種強烈的色彩對比及擺設的簡約剛好襯托出牆上掛著得三十幅白框棕色襯板紙的方形畫框,裏麵的攝影作品全部是主人周遊大半個世界集成而來的自攝風景。那些鏡框非常精美,排列得看上去對稱卻又有點無規律的布置法讓人賞心悅目。車庫裏一字排開六輛名車,宛如一場小型車展。

 

 初春的白石鎮。陰雨。風刮上來冷嗖嗖,帶著粗暴的樣子,肆意耗費人們對春天的期盼。近傍,在欄杆圍繞的院內有一個玫瑰園,更近處,園中央的噴水池裏豎著希臘神話海神的雕像。天氣陰靄,但不潮濕。有時雨季冗長而又煩悶。對他而言,氣候好壞都無所謂,重要的是他既然把錢帶進加拿大,就必須紮根下來,等到時機成熟,把四個姐姐悶聲不響一個個辦出來。他想歸想,步態是悠閑的,在他習慣的動作裏可以看出某種焦慮。那種情緒從他腳底開始繞到頭頂慢慢化成倦傭和孤寂。

 

這些日子,因為他持續失眠,將近四個月的晚上他沒睡著過。即使看上去眼睛閉著。說得準確一點,想睡的欲望常常被胡思亂想擊退,隨即錯亂。對他來說,這樣一直失眠下去,好比一步一步走入“安樂死。”那真太可怕了!時常會出現幻聽、幻覺、幻知——誰知道,我失眠到了什麽程度?腦神經就會“辟啪”一聲斷了。正是這樣,我,所有人身上的魔幻感知越來越強烈。我不得不重複那句話,寧可用麻醉劑讓自己徹底睡去,最好別再醒來。

 

他:為什麽?

你:醒來麻煩。

她:天曉得!

他:自由思想?

你:真言有罪。

你:對不起。

他:舊痕添新傷?

你:潰瘍。

他:在哪?

你:靈魂。

他:你累了?

你:嗯,暴怒不安。

你:累。累。累。實在太累。

 

這對他來說,某種意義上,是一種失眠後的補償,身心俱損。

他想他沒理由,如同精神錯亂一般,不懊悔。隻是一種失憶而已。

 

一一老百姓敢怒不敢言。

 

Y城人更看淡這種事。如有想法、異見,也隻能裝成失憶,並且,失聲……“你們沒有知情權,更沒有發言權。”他大叫大吼著,顯得憤憤不平。“什麽玩藝兒啊?我們成了局外人了!”他心想,你們執政者製定條例是用來懲罰民眾的。他一臉驚恐。

 

 

 

他當時絕對喝多了。可是那晚還早哩!

你不可能全針對我吧!

我沒冒犯神靈。

你酒後吐真言。

他真是瘋了!

從他醉意的程度上看,沒達到稀裏糊塗地掏出老二當街撤一泡。也不至於對自己女人拳打腳踢,肆無忌憚。

 

        有時全城人巴不得他早死!在普通人眼裏,如此有影響力的人,可以無法無天享受他的自由生活。要錢有人奉送,要女人有人倒貼,要扶誰,誰便升。要誰紅,誰便紅。想滅誰,誰得死。英國人也不例外,照砍不誤。

 

誰都知道,他倆合作幹了不少傷天害理的事,一個有權,一個有勢;一個提供證據,一個運用權利查處,最後有一方出麵跟出事方協商,談判後,拿出出錢擺平的方案。最後達到敲詐勒索的目的。

 

他意識到夢境與現實不符時,突兀如同卡在他喉嚨裏的一根魚刺。

他說,他沒記錯的話,他現在不在Y城。夢境卻變幻無常,一一根本沒有國界地域之分。一切既真實可信,又令人生疑。

 

        他說:

你身在哪裏?又去往哪裏?夢中的旅途……

足足兩個月時間,足不出屋,寫出一部叫《靈魂的葬禮》的小說。

內容:

他,心血來潮……一個人獨自去意大利南部度假。情感泛濫時,網上征伴遊,改旗易幟,盡出怪招,征得倆UBC女孩,乘郵輪周遊地中海九國,曆時四十七天。

 

名字?住址?出生年月?顏值指數?省略。

 

他,衣食無憂,而且日子很是悠閑。他需要別人重視他——覺得他有品味,有涵養、懂生活、有文化,尊貴的要命。像他那樣積累下來天文數字的財富,別人數百年奮鬥也不見得有他來得那麽快速。致富的密碼是靠手段攝取,打開的方式詭秘,過程卑劣。除了速度驚人,付出蕩然無存。或許這狀態對正常人來說不難想象。他不止一次問到,這難道就是他的幻覺模式?承受懷疑、抑鬱、妄想、狂欲、自殘,可是這些都不是自己所能操控。也無跡可循。他想問清楚一個道理:人何時會感到知足?滿足的同時,也在為自己建造囚牢。這樣的正常人,不能簡單用一層人皮去連結男與女,老與少,即便一個是溫文而雅的政治家,一個是乖戾忤逆的市井罪犯,如此強烈的好與壞、善與惡的對照下,結論究竟誰選擇背叛?

 

那個穿著舊時毛邊袍子的土豪恬不知恥地嚷嚷:

你們表麵道貌岸然,扛著獸皮做的“民主”旗幟,實際上禽獸不如,專門幹擠壓、夾攻、再平衡別人的齷齪事。奇怪的是,那些信以為真的糊塗蛋們表現出來的激動勁兒、奴才臉相,比任何一個政客手段都要高明。真是諷刺極了。

 

你活膩了吧?小心被執政者綁架、盯梢、監控、弄死你。誰讓你跟他們要麽眉來眼去,同流合汙?要麽被人當槍使,亂寫一通?要不然,你索性招安了吧!給你足夠的榮華富貴,風光無限一輩子。

 

真的有跡可循?

那你索性全盤脫出一一

 

    葛府,代表一個國家的縮影。

權力,代表一個符號的象征。

 

民主是道菜,好吃不擺設。

法製是廣告,隻告不會做。

政壇淪陷,黨綱擺設,黨紀作廢。

 

 

你告訴他說,很想回到五十年之前的辰光。

那年你幾歲?她問。

好像十來歲吧。他說。

你能記起那個年代發生的事情?

他說,轟轟烈烈,當然記得!往事如煙……

 

    五十年間,留下這樣的記憶和景象: 壇弄一一月河埭一一南門三寶一一勤儉路紅旗照相館一一姚莊葛府全家福一一四廂池浴室一一駱高薦醬鴨店一一北儷橋茶館店。他們唯一記憶之路——中山路走九遍、工人文化宮燈光球場去十次。從“荷花堤”到“天星河”轉到“姚莊路”,兜那幾十條弄堂左攀右牽,如同瓜藤般又像迷宮似的有趣。四季永恒更迭,歡樂樸實無華。

 

兒子,時代造就出一個“紅色食人”!橫空出世。

老頭昏過去後,又一次醒來。他頹然絕望地呆視著,用同樣古怪的嗓音問道:是誰的接班人?培養過程一一那結果呢?嘿!

可你從沒一一

從沒,想到?

靈魂隱藏在陰暗之角,接班人幽靈顯現,焚燒之後,原形畢露。

不,不,不!他在找他。喊著:

誰能當家做主人?

他長長的哀怨夾雜著破滅的感歎、嘶啞,咆哮開來。

 

我恐懼……他說,別說傻話了!我也許應該聽別人的話,偷偷把烏鴉的眼珠挖出來活吞了。

為什麽?他說。

富豪黨?終身受用。我能看到別人肮髒的魂靈。

沒有的事,陰風勢勢……你受了不知名的病毒誘惑?很蠢!

現在他嚐到了特別的滋味。那種味道讓他想起兒女們的童年——兩眼淚汪汪地尋找他,而他很少在家裏出現,總是忙著開會。對著家人抱怨:中毒太深。

當他醒悟時,狗頭生變,幻化成人獸嘴臉……

發軟的感悟,節節毒素,層層起皺、變舊、腐爛。

 

 唉,不應該把別人想象得很壞?你心裏明白“祭司”的降臨,便是他們的末日。

 犯不著跟這樣的人一般見識!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他一直在自我提醒。何必呢?沒到這步,沒瘋之前扮什麽老人黨的瘋老頭?

 活夠了?老布爾什維克!你活該!他瘋了似的自己抽自己耳光……

 我用人不慎,給黨造成了巨大的損失。於是,他老淚縱流。真實的想法:那群鼓搗我的不孝子孫,罵我什麽來著?老軍閥、反黨分子、黑手。這世道多半廢了!你們這群造反的、動武的、打砸的,真是不要臉!爛汙婊子立什麽革命牌坊?我參加紅軍、長征那會兒,你們在幹啥?眾人看著他,個個驚呆不已。

 

你們把我當敵人了?好啊!

一一你們來打啊!

打得對,打得好,打得妙,打得我呱呱叫。

 

他站在最前沿,沒人肯應答他。

你們想同我講什麽理論?狗屁!

他朝他們一群人搖頭說著:黨派之分,一巳之私。

喂,革命不是擺樣子的。他說。

他指著躺在水泥地皮上一動不動的身體,他死了嗎?問得很幹脆,幹革命?還怕死人。一時之間,學會用麵具說話。

 

他說過參加革命?並不想有今天的結果。

 

他俯下身來,拉著躺在地上人的手。想測試一下他是否還活著?他的手指關節都快僵硬了。他沒用手去捂鼻子。隔著那麽一點距離,麵對一片漆黑,——聽到的卻是鬼魔尖叫聲。他睜開眼睛,無所適從,看到躺在地上是他親兄弟?臉上蓋著一張報紙,報刊上,印著一幅喜怒無常的惡魔嘴臉。

 

老頭旁邊散發出屍體的腐臭味,一直在擴散開來。

即刻,隨時隨刻朝他這個方向——浸透到記憶深處。

 

 

那年,他才14歲。

這是一個叫人想起便會激動無比的年代。

他反應真是絕對靈巧之極。如此之快,空前絕後。現實運動中要求他模仿姐姐六親不認(隻認毛澤東無產階級司令部)大無畏革命精神時,不用教,那個少年先鋒聽姐一聲令下,衝上台去,朝正在台上接受批鬥的反黨、反革命分子父親臉上狠狠一拳。

 

小狗一拳出手,打得葛萬裏跌跌慌慌,跌坐在地。呼啦一個包圍,他身後一批革命小將們,在他的感召下,紛紛衝上去拽著、揪著、腳踢的、揮拳的。葛萬裏終於認出人群裏他熟悉的臉孔,他勉強起身,顫抖地說:“狗子,你不要跟爸爸發火,你還不懂事……”話未說完,他一個箭步竄到他跟前:“誰是你兒子?”一群紅小兵在紅衛兵的支援下揮舞語錄,喊著口號。群情激奮時,他首先衝到他父親麵前,朝老奸賊胸部猛端三腳。別小瞧他,造反小將雖人小氣弱,可革命豪情氣壯山河。三腳下去,咣、咣、咣連斷三根肋骨。葛萬裏趴在地上,看著兒子心狠手辣,嘴角淌著鮮血,老淚縱橫,心想: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

 

所有感應的異象越來越使他興奮、好奇心,甚至瘋狂……在衝動與理性之間相互揮應,所有的困惑、驚訝、羨慕、反感都會在同一個口號下得到感化,變成一種戰鬥精神。似乎就是為了這個“黨的需要就是我的奉獻”目標之下付出一代人的精神代價。你要的物質與精神?說穿了,就是左手錢袋、右手紙筆。報上每天講的革命與信念?你知不知道倒底是啥玩藝兒呢?一句話,就是一一

 

一手筆杆子、一手刀把子一一獨霸政壇半世紀。

 

然而,在往後的日子裏,凡此類榮譽勳章皆有其優點:政客手上的一塊鮮肉或者骨頭,扔給誰或掛在誰脖子上都一樣,齊口同聲:謝主龍恩!接著就搖尾巴撒嬌。

 

 

    

 

    

    命運如此堅硬——猶如水。

同樣的原狀一一也會開裂、走形、崩陷、沉淪。

至於我負於他們多少?如何來抵償?他想了想,沒法回答。自從他到了加拿大,仿佛遷移到另外一個時空,精神成了他腳底下滑板,有時也會滑出來一點花頭,穿梭在空虛的鋼筋混凝土表層,他意識中雙腳落不了地,有種倒掛洋蔥頭的失重感。

 

現在呢?單純的生活幾乎無法擺脫物質顯擺。低調奢華的習慣是,他覺得除了短暫的狂喜就是沒完沒了的煩躁。就像個先天性白癡,喜歡在日常采購計劃單上開例他個人享用品清單:

 Maybach邁巴赫43萬加幣

 Hinckley享克利(36英尺)遊艇162萬加幣

 Chevy Suburban越野車

 Brioni 西服4795加幣

 Armani絲質襯衣1500加幣

 John Lobbs皮鞋3500加幣

 Patek Phi1iDpe手表

 Sa1ve礦泉水(歐洲空運)

 在如此混合的消費概念裏任何人也難以找到一句合適給自己的話,人們習慣了用財富身價推算出某人的社會地位和身份排行榜。

 

試想一下,社會發展到今天這個程度,還能用傳統或陳舊的觀念去阻止它日趨前行的步伐?想試圖扭過來?讓它規規矩矩聽你的?這肯定不行。他們會笑話你。說你土,說你傻,說你不入伍、脫節、心存代溝。他們還會嘲笑你,最終你被時代拋棄。你幹脆就閉上眼睛吧!讓老淚淌下來,然後,安靜地閉上你眼睛,裝著什麽都沒看見。

 

他隨後嘟噥了一句:你就別管了,眼不見為盡。

 

讓那個發跡者去發表他天生具有的瘋狂感言。

他有時也會被人誤解順應時代節拍而受騙上當。他並非對中國和加拿大兩個實體有著文化模糊或者價值觀偏差。

 

誰會有最終的生存權?這樣一個題目,他居然深思了好長時間。那個瘋狂時代,他一直認為寫作是他一大怪念。眾人看了都覺得奇怪。當然也有人好笑。

 

享利·米勒說過:“一個人在出名之前必須寫大量的書。”他不得不重新考慮,像他那樣的痞子能寫出一本深刻的書來嗎?

即使這個地球上所有的人都對他直嚷:放棄你該死的想法,扔掉你手裏的筆!

 

那麽,恐怕到了那個時候,他會說:我也許會承認我的一廂情願。我敗下陣來。我蠢。我該死!活該!被眾人咒。從此,那種喪失與獲得之間的平衡被打破了。

 

我會一錘子、一錘子把自己從脖子上搬下來的頭蓋骨及四肢拆下來,一件件把它敲碎。我看到自己一點也沒恐懼,反到心沉氣定。隻是眼淚不停地流,不同的是,你們活著的人看不見。隻有我自己砸自己時心知肚明。這就是我!一樣的結果。當我頭骨、肢體散撒開去後,我最後的意念仿佛被空行母幻化去了。有人打了我兩巴掌,這無形的一雙手,就是一位清醒空行母。它借一雙手和那些死者傳遞善訊。盡量不讓你變成人體豬頭的怪獸。我至少知道自己失敗了。

 

失去信心,寫作成了形式,嚐試寫作帶給作者的快樂變得荒謬。

失去信心,文字代替粗語,經濟代替政治,寫作還有多少意義?

沉默的人權換來一隻黑白大熊貓。寫書人成了白老鼠和生意人。

 

 

人們的驚愕隨著時代的變遷,對操縱國家的政客的印象也變得實惠起來。對來自於政客市場的新物品、對民意消費者,人們隻是輕描淡寫說了一句:“世界上最重要的兩件東西就是權力和金錢”。

 

他喜歡回顧從前的激情歲月。那襲湧而至的狂喜?時常讓他滿足和得意。那些記述充滿暴力、破壞、險惡、冷酷的過程,常常令他唏噓不已。敘事變得毫無意義。他不止一次地問道:你們像似在幫我找回失去的時間、記憶、青春、女人,還有苦日子?你懂不懂陰陽五行、奇門遁甲或者翻閱過黃曆、擇日……

一一你不仿問問?還有沒有這吉日可待。

老祖宗留下的規矩,一一說:人死後要等七日……

可有個人死後幾十年仍呆在陽界供人贍仰?

一一試問!會孝感動天嗎?

 

他說:他試圖從幻覺的陰影裏走出來,可他抬不起頭。這意味著自己活的差不多,到頭了。如同醫生拿著切片最後一份報告說:你是癌。恐怕隻有半年,三個月?嗬,可能隻有一周。他接著毫無私秘性地說,一切都是命中定的,想好了,就解脫。你沒法抗拒,不去。你看他!走路的那種腔勢?可是一一不一一不一一不要!他推開他,想掙開。一分鍾,難堅持。腿一軟,跌下去。他想乞求,不想孤單一人,匆匆上路。

 

在混亂和恐懼的背景下,苦難悲淒的人們活著的理由就是為長期的死亡作著準備。他知道,在那邊父親隔岸相望。透視著Y城及這座城市以外的棲身之處,他理所當然也會有感應,感應到來自不同區域的交談聲和咚咚腳步聲。

 

Y城人看Y城一一遠看像一朵花,非常迷人。近看一泡屎,令人厭惡。

有時他會迫不及待地想親近它,摟著它不放。可是靠近了,就感到它的空虛與髒亂,口臭加體臭,令人受不了,想抽身走人。就好比手上捏著一捆梅幹菜,覺得不值。很爛。

你如此討厭這座城市?他直接問。

所以你跑去加拿大。

你給我時間,我會重新去認識它。

到了老城區,過十字路口一一橋頭堡白雞店。

老城的人都出來了。

沒用。徒勞的。

你難道不愛這家雞店主人?

他一直暗暗幫他。

你別嚕蘇!回應卻說,我不知道。

連我母親死,也沒見最後一麵。他很坦白,說:無法預測明天我會在哪?

 

從何說起……葛家的人?在很短的時間裏,覺得局勢對他們家成員來說,不妙。該準備提前退的,策劃出國的,——提前滑腳。不願走的,自有道理。這樣的安排並非心血來潮,而是精心設計的。最先想走的是他家的老大。雖說離她退休年齡差好幾年,她向省廳提交了三十年工齡可提前退休的報告,省委組織部批準了她的提前退休請求。這也就意味著葛書記能體麵、順利飛去加拿大安度餘年了。

 

無論是什麽時間,用什麽辦法瞞天過海,欺上瞞下,轉移資產,逃避追查已成常態。他知道他大姐6年前己經悄悄辦理移民申請了。想到順處,葛家人都會偷著樂。至少他們覺得老天對葛家不薄。想想看,這不僅僅是命好或不好,也不是晦氣不晦氣那麽簡單,更不是某種機緣巧合。而是要在很長的前期執政時如何運作好、把握好、處理好,留下出走的足夠空間和條件。

 

他們葛家經曆的榮華富貴從姚莊人眼裏看,是寶塔尖尖上的大戶人家。他們越顯得光鮮,姚莊也就越亮麗。你看看葛家二女婿葉伊凡,仗著他老婆市紀委書記這個堅實後盾,從一個最初規模12個人的律師事務所,發展到現在90多人的超級大所。每年的營業額高達幾千萬。在Y城人看來,雖然葉大律師身高1米64,長相平平,但他口才出眾,身世不凡,西南政法學院畢業,赴美國哈佛法學院進修後回到Y城開辦自己執業律師事務所。

 

在那種充滿權力及物質的混合概念裏,中國的律師、法官、公訴人、被告、陪審,越來越難找到一句令人信服的詞句來概括“司法”這個含義。葉伊凡父親是前省人大副主任,跟葛萬裏同屬二野南下戰友。毫無疑問,中天律師事務所之所以事業如日中天有它的道理。阿基米德有句名言:“給我一個支點,我能撬動地球”——葉伊凡的支點便是他的律師背景和他的堅實後台。

 

首先應該說,姚莊老百姓的議論並非全是實話,但有一點肯定,凡是中天接的案子,中天所根本不找法院,更不會找法官了。而是由葉伊凡直接找市委書記,市委書記再讓法院領導來辦公室。隨之而來的是Y城社會上有那麽一句對聯:“要吃飯,找紫陽”;“打官司,找中天”。那些讓人覺得無法相信的故事在中天所的辦案史上屢見不鮮。正如後來流傳的“中天所特別能撈人”成了Y城司法界術語,也成了這個城市的廣告語“如日中天”。

 

各種說法和議論紛至遝來。故事的本來含義失去效應,社會意義卻像一個宣言。那些反社會的狂熱分子,帶著仇恨、嫉富心態而大肆攻擊政府,抵毀司法,謀殺民意,律師的職稱毀於一旦。有人問,中國法律的本質是什麽。網民的回答一語道破天機——法律、建製、下屬,一切都是利益集團的私器。

 

你聽著,這個民族、那些國人,把祖先的東西掏出,再往腦袋裏塞滿腐朽的謬論,接著把五千年流傳下來的厚厚沃土統統挖幹淨,厚顏無恥說什麽“打包出售”。用原始人的姿態回歸那個社會。是的,提起那些經曆,誰都沒想到及時去把握。人們的習慣思維不是追究,對他處境而言,存在一份危機失陷的區域,對他整個家族來說,這跟價值觀及道德標準無瓜葛,更跟糟糕現狀與危機處理毫無關聯。這種無法割舍、無法丟棄、危機四伏、提心吊膽的日子遲早會來,不以人們的預言為轉移。而饒幸逃脫、順利出走、逃過一劫卻實實在在在他們家族人員內心深處隱匿而生,驅之不盡。

 

在流逝的歲月記憶內存庫裏,他一直是腳踩西瓜皮——滑到哪裏算哪裏。他有時覺得內心陰暗的霧氣太過濃烈,無法觸及到上帝的輪廓。

 

他經常會突發奇想或者胡亂自責。即使做夢,也會夢見擁有的富貴有時全都被浸泡在迷失裏。不是跌跌撞撞,就是精神毀滅。自亡的預感忽隱忽現地盤據在他腦子裏,頑固地繁殖,根植在他日常生活中。

 

無論在讀書、交談、寫作、甚至在床上做愛當中,他知道,隨時都有可能,一旦興奮、過激、吃重、壓力,一個不小心便會中瘋翹辨子。

為什麽會這樣?

覺得不踏實。

做夢?就剛才,做到午夜子時,被我老爺子拖去了。

不會是三度異空間吧?

你看見什麽了?

夢裏嗎?有一本書,旁邊還有個水坑。

你沒想過把小說寫完正常活到死?

我需要時間。他說你幸虧提醒了我一句。

需要多久?他說,過了清明。

 

這如同一支燃著的蠟燭——寫作是靈魂活,必須找一個能夠供養它養份的人。他很直接說:你整個兒人就好比待燃的餘燼,燙著魂,烤著靈……

你這個呆鵝頭,寫了那麽多書,能有一本留下來?

他顯然聽不下去。搖手、擺手,有些抓狂。

不求多,一本有分量的……

哈哈哈……當然……

墊棺做枕的書。

你呢?

從沒一一想過。

墊墊腳底算不錯了。傻帽吧!你?

我不知道。他說,你覺得我傻?我不想再等。

我寫的事和人,他們不一定能寫明白。

這就是了,你就是你。

不在乎別人怎麽讀我的書?他說:事實上,我早想好!死了你把我這本書墊在我腳下就可以了。眾人輕蔑地笑了。

 

 

他們心想,況且一一

救贖不就成了一句空話。

幸好,他保持沉默,得體地解釋他對文學的理解和體會。他不會拒絕別人的提問,更不會輕視文學的風格。他說,我問過自己你有多少能力撐控寫完一部能墊腳的小說?他瞥了一眼自己又閉上眼睛說:等死了再說!活著的……說了也不算。

 

擺在我麵前的,明顯是出竅的靈魂。

誰都不會否定一一

你一起進入高潮的同時也就是葬禮之日。

 

說實話,他覺得自己有病或者腦子出了問題,會不會得了“夢不安障礙症”?確實有其傾向,一一全憑你瞎想得來。他不是沒有提醒過自己:你哭喪著臉,眼淚汪汪,做什麽?你觸及的世界,看上去像吃你多還你少——跟鞋拔子似的。你說你在空地上挖了一個坑,再放上一塊水晶玻璃,沒錯吧?嗯,沒錯。你接下來守著這裏,一直守到傍晚最後一道光線落下。你看到什麽了?奇怪不奇怪?說呀!吊什麽胃口?觸氣不觸氣啊!他卻說,不知什麽原因?總覺得心裏慌惺兮兮。

 

你能看到自己如何走進地獄的景象一一

那種逼真?是不是做夢?不!不!不見得。心軟的人命短,這話有一定道理。

什麽是親臨其境?就是高超魔術師未必能營造出來。但在他期盼死亡的同時又覺得他深愛的女人應該活著。

 

她不該占據毀滅的空間、時間、沒完沒了的禱告。

他覺得人一滑出子宮就嚐到了愛與恨、歡樂與悲傷。造就了對精神世界與神的聯想與渴盼,而且還會通過母乳的滋潤而繼續做他的成長夢。

 

無論他怎麽想,怎樣去看他的財富,對於女人、世界、精神、毒品、虛妄、死去還是活著,他想得特別有意思和見解。平時除了讀書,也能獨享悠悠歲月。他追求的東西,構思的情節,小說的人物,是那麽地孤立,甚至荒誕。更沒有任何意義值得別人去重新搜尋或者挖掘他這部(死亡筆記)留給人們的思考與觸動。如果說價值?現在肯定會被低估。但總有那麽一天,讀者會眼巴巴伸長著脖子仰視他,甚至覺得高攀不起。

 

    他想剛一開始的時候,他並沒認真對待,就像在芸芸眾生裏偶遇一紅顏知己。相伴時間一長,可能為她某件事或一個舉動、眼神、語氣、氣質所打動。他覺得她很有耐心,並且十分體貼,充滿真誠、簡單,不失優雅。一段時間下來,對她有所了解,再多的探問也隻停留在概括,她對自己的故事卻守口如瓶。

 

她說:我其實已過了講述動人故事的時間,該到了徹底忘記這段回憶的時候事了。你說我自己把自已毀了?她笑了笑說,你們想多了!我蠻好。恰恰相反,她不認為跟你談生意以外的事有多少是合適談她隱私。

 

電話裏他說:不管怎樣,我想還是要跟我說說?她說,哦,是嗎?那好,你可以談你和我生意上事,其它免了。他說,我讓你厭煩?她話筒裏回答幹脆,不想說。也不勉強。那他說,換個時間吧。

 

他很吃驚,有點被對方的舉動、態度梗住了。是啊,無非是相邀一個伴遊異性出遊而已?確實有點奇怪……反倒令他起勁道了。

 

相反呢?她其實也納悶……始終一直沒弄清楚她客人第二次向她發出伴遊邀請的真正動機。她認為,這出乎一般有錢人請伴遊的常理。照理兩個月前相伴出遊歐洲後,沒著道理接著又約去東京。

 

她想也是,對那些仍有記性的富豪來講,這恐怕就是一場發生在清明節前的災難。不然,你一個做伴遊的女人有什麽地方值得人家趨之若鶩?即便得到過了,又怎樣呢?花錢再享受一回?他有得是錢,你不容抗拒。你在他懷裏,付出是溫香,得到是大額支票。是的,沒錯!洗洗,睡了吧。

 

入夢發現:回過頭來看見自己沒穿的內衣?特別當她把乳房貼近地麵一段時辰,體內的欲望魔力好像失靈了。她告訴自己:我怎麽?雙眼鼓漲,眼底紅腥,溢出數不清的血絲斑,一下變得通透起來……

 

一隻眼看見了自已。

一隻眼看見了魂魄。

 

  好長一段時間,竟被啐了一臉口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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