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葛家唯一男孩。
富不過三代,勢不延三屆。
這話聽起來很傷人,有咒人的成份,傳到葛家人耳朵裏你肯定討死吃!憑他們在Y城的地位和勢力分分秒秒可叫你“人間蒸發。”
葛家盛時,有人說過這樣的話——盡管小市民愛嚼舌頭、居心不良,但他們盛傳的流言中總有不少早晚會應驗的暗示:
葛家、葛家,半個政府。
四女稱雄,楊門女將。
末拖獨子,五毒俱全。
四女接掌黨、政、公、檢。
夫婿獨撐商、企、司、局。
葛家、葛家,富可敵國。
一半是家業。家天下。
一半是黨業。黨天下。
而他們葛家的那些故事,說出來真是比小說還像小說。
他努力去學著忘記一切,拒絕去回顧從前的歲月。忘掉那些根深蒂固的罪惡,把真相歸還原主。有時,他對自己說,你寫你自己,別隱瞞你的罪與罰。
他永遠不會再想到她,是不是真的忘記光了?他說,沒有。
你問他?他卻說一無所知,一臉茫然無措。奇怪!
你肯收留我?他記得當初不解地問過她。他想她又不是傻瓜。
記憶都快模糊了,很難讓他再想起往事。
他說這不能說成是一個有辱人格的感激,還有報答
戳那!童男子。你說他啥腔調?
他答道:“老底子”人都這付樣子。
他說見到她之前從來沒有跟女人幹過。她說,我信。
你要說他任性倒談不上,但也還是挺狡猾的。
他說:當時的房間就在灶間旁邊,房裏除了一張棕繃木床外,還有一隻八仙桌和兩隻骨排凳。靠朝北有扇小窗,覺得陰冷。這間屋朝北,四麵牆壁和水泥地經常會滲出水珠來,梅雨季就更加返潮了。整個屋子透著一股寒氣。畢竟是她好心收留我,暫時落落腳。我當時又什麽不懂,隻好她說什麽我就做什麽,基本上百依百順,從不抵觸。
他記得:她會每天很早起來,燒好早飯。嘟嘟嚷嚷拉著大嗓門掀開被子拖我起床。她有時會雙手托著臉腮,看著我捧著一大碗飯泡粥,她朝我笑了。
她搖著頭,對他說過,真是,我對你說這些有屁用?我肯收你,未必貪念。要是沒有男人,我一個人也能過。還不是一回事?不碰男人了,也就不想了。
她說她想好了,打定了主意。即使沒有感情,也算一份親情。就把你當小弟弟。
她把他放倒在床上。他說他還記得是他第一次把處男身交給了她。
原始、實在、簡單的想法。
他說:她用迷蒙的眼神望著我。我的身體像捏在她手掌之中的泥胚,想怎麽捏就怎麽捏。得心應手。她手掌特別寬,伸出來就像把蒲扇,蓋住了我細小的全部。
她抿嘴而笑:傻嗬嗬,想什麽呢你?
他回望,神情確實有點恍惚呀。沒想什麽!他回答她。
心裏想,你沒教我現在可以做什麽。我能不明不白去做嗎?
她說:你真嫩還是裝嫩?
他說:不可能。
他突然感到女人身上固有力量。
於是他想起了……說:
“她很自然地隨便試一試一一抱起我。她看也沒看我一眼,隻冷冷對我說,你身子骨薄,沒氣力。我其實沒有準備,也不太懂。都到了這個時候,還有啥好瞞她?自然也不敢在她麵前……搞七念三亂來一通。說我做作?真叫天地良心!她心裏清楚。我說了句:小麗姐,我真不懂。講句(舉炒羅卜絲)的屁話;隻是實事求是地朝她如實說來……我其實慌得辨認不出她濃密的腿毛,或是陰毛?我始終沒找到…她那塊私地……”
“等等……好嗎?”他求她給他探索神秘之地的時間。
不知為什麽,他急於要想她證明什麽……她卻有點焦躁了,狠狠捏了他一下耳朵,像是在提醒他:沒發育全吧?
他回答不上來……隻曉得粘在她懷裏,覺得暖暖的,很愜意。後來,盲目地將手放在她胸前,想摸她那對豐奶。對視中,急著翻過身去,不敢粗暴。慢慢變得手足無措起來。
她與眾不同,說做就做,是個特別爽快的女人。
他回憶道:
開始抱我了……(像我媽媽抱我的樣子)。
“平時少去看樣學樣?人一但學壞,要爛肚腸!”她平常說話的嗓音 ,除了劇烈不斷的手勢,嘎巴利一一響脆!
哎-喲-哇-啦……隑隑
不難想像, 她嘟咕著對我說,你聽話,不惹事,太太平平……我會養你!這種事反正沒人會朝好地方去想。你小狗明白夠了。他覺得他每貼近她肉體一寸,往前一挪,整個瘦小的身體便更沸騰,如同被一團幹燒的烈焰給吞並了。特別是她的臉部表情發生了強烈的變化。迫使她呼吸的節奏加快了…… 她說,別停。她想繼續湊近並觸及這個融化到快要叫她全身心為之脫落和酥軟的焦點上。如此強烈的觸碰,刺激到了她身體觸感上的帕西尼體。
正如他在一部《窄門》的小說中寫道:
我跟小麗阿姨第一次做這事,就連倆個人呼吸的樣子也挺嚇人的。 其表象也就是一個情色笑話。說出來也不怕笑歪你們嘴皮,當時很多細節、語氣、叫聲,令他大惑不解。無奈下,他仿佛向她倒空他全部體力,直搗她核心部位,他敗下陣來——無論再多的叫喊、呻吟、抽泣、激奮、狂吻、哀求,他都不能堅持。她說,習慣了,必須持久!不然幹巴巴的,像死人,沒感覺。
你可不可以別阿姨阿姨的,我有那麽大麽?做也是做不好的,你反正把我看成老女人了。
我沒那個意思!他嘀咕了一句,頗有委屈。
那就叫我姐。
“好啊!”他點點頭。
小麗姐一一
對他來說,恰好相反,他那樣的表達隻是出於敬畏,沒別的意思。
“就是大了些,對吧?”她說,哦,對……你為什麽不行?為什麽不能做到?
你滑頭? 她甚至一麵做一麵刨根問底似地回答他的生疏。看起來……你真不懂?而他像平生第一次參加女生殖器解剖課,既好奇又興奮。
她自然成了一名生理課的講解員。
她平常會提醒他,但從未要求他一定要怎麽做。他還小,慢慢教他。但他來了,必須改掉小野鬼腔調,幹幹淨淨進來。她能夠為他想到的他未必想到。你幹嘛要這副樣子?這一切,是不是有點搞笑?連起碼的常識都弄不明白。
她說:
我想你是懂我意思?你什麽都別問,問七問八幹嘛?煩來稀!我隻問你一個生理問題:絕對常識哦!你不放進去?人家思想怎麽集中起來?思想不集中,沒了意念,哪來的快感。她意思很明顯的,你小狗搞到現在人家一點動靜都沒有?哪來的“叫床”聲。
“真悶哦!”李麗菁本來能說會道,表達能力豐富。她曾在姚莊瓶山小學當過4年代課老師。她這個年紀?怎麽講呢?你要叫她內向?也不現實。她說過,你讓我李麗菁裝模作樣……我裝不像!噢!我想啥就直說!不虛。
他記得他第一次看見她洗澡的視覺衝擊,說出第一句話:小麗阿姨,你胸脯比我媽還大。
你瞧你,會說話嗎?有你這麽比嗎,怎麽把我跟你娘比?
為什麽?他更弄不明白了。
會做嗎?你啊,別老瞎摸西摸……好嗎?
是你叫我這麽摸……他不知所措,喃喃滴咕道,莫非她把我當成無恥小人了。
你摸麽?……瞎摸兩把也算了……手腳太重!不舒服,知道嗎?
我摸輕點?他說。手開始重新伸進她裏麵……她笑了。你瞧!像個吃奶的……笑死人了!我的媽呀!她老覺得自己身體被一條狗的瓜子刮了一下,癢奇奇的……
我是說一一你真笨!
……做這種事,也要我教?又毛手毛腳!全世界隻有你二狗了。
嘻一一嘻嘻……誰會象你?專做“撥出卵子不認賬”的事!
過了一會,她靜下來了,他也是。
他聽她說: 你啊,真哈不懂?他朝她點點頭,表示沒騙她。
也許是因為她的老練、成熟、經驗,也可能她的表達方式,戓多戓少給了他某種啟發?當他一但進入她的領地,即刻會少了許多突兀、惶恐、無措一一
她會抱著他,輕聲說,可不可以全神貫注點?有時也會被小家夥吊足胃口……搞得異常吭奮。畢竟比他長出十幾歲了。以她的年紀、性格、處事、身體都是壓倒性一等一地旺盛期。
她真拿他一丁點辦法也沒。準備啥都沒用!說句蠢話,手擺手教他?又怎樣呢。她說:那好吧!是要我抱你?哄你睡……她顯然熱情高漲起來,說:我身體香嗎?
香……聞聞香……他試圖想解釋,但找不到合適的話。你知道他想說什麽?咦!其實他什麽也沒想好,到底說點什麽讓她喜歡的話。
不!不!他想,為什麽他喜歡待在她身邊?對一個無家可歸、到處流竄的他來說,當然想有個居所,有像母親一般疼愛他的人。他說,我敢肯定,接下去她真的讓我喘不過氣來。我不知怎麽做。我會愈來愈木訥。
她知道,他還要一段時間適應過這樣的日子,或許再過幾周才能習慣這樣的大運動量及耐力。習慣她這樣的體能與欲望及陌生的感覺,碰到任何人也需要磨合與熟練。這點上,她承認,沉睡的原始火山開始悄悄在移動、泛濫、冒煙、噴發……幾乎是興奮的不得了。她想,流來流去?總歸會流進她體內這塊幹涸流失的枯地……
她後來才告訴他,當她第一次握持那根像“陳清揚”見識到一尺長的巨無霸時嚇了一跳。你那根除了比王二的細了點之外,長度不見得比他短多少。當時,李麗菁見到赤條條的“小稀死”躺在自己懷裏,那具細皮嫩肉的小條龍一點點在伸長開來,直至後來直挺挺豎在她麵前,一一“西得快了!”她被震驚呆了,差點叫出聲來。
她把他弱小的身體拽向自己?無非想多觀察他一下,又要裝得心不在焉的樣子,點著頭說:看不出來啊?人小根大!一副病懨懨小瘟狗相,想不到下麵精赤赤配了根“小條龍”。
記得他被李麗菁接回家那年,她老公江瑞林去世剛滿一年。台風來了發大水,老江頭為了打撈單位的財產,跳落天星河被卷走了。此刻,街坊鄰居有種說法:李麗菁老公河水鬼投胎?本身這娘們又是克夫命。可想而知,先不講迷信不迷信,對吧?哪個倒黴鬼肯娶她過日子!明擺的一一
她從沒這麽想過,用這樣的公式來比喻一個女人的命運,竟會被人詛咒半輩子?顯然不公平。死了老公,說是被她克死?克夫命算到她頭上,換做誰,誰也呑不下這口氣。更況,她聽見別人說她嫁誰克誰,連她生的孩子也不保。同誰都一樣,隻要是男人……
這當口,要她接受一個成份不好又臭名遠揚的野孩子進門,確實是自找苦吃。過了兩年,她跟他生的阿花出世。她一直認為,每一次她都心存希望,能夠嫁個強勢男人,好幫苦命人轉運。結果呢?都令她大失所望。
“毒卵!”半旋回頭,如果你們不去聽她罵什麽?那麽你們真的也猜不透一個倔強女人想的是什麽?你看她罵人的樣子?直肚腸的個性?確實不可思議。她沒猶豫,冷丁兒回了他一句:說我克夫?偏找個旺夫給你們瞧瞧。
一一你要她認這命?她死都不情願。
人到長得白白嫩嫩,特別那對豐膄的乳房招人注目。招他進來後,她頂著街坊鄰居嚼舌頭的流言碎語,有人說她老鹵鵝哢嫩頭,有人說她找個年紀小的轉克夫命,也有人背後罵她是姚莊最不要臉的爛汙婊子。每當她聽到別人用這種惡形惡狀的話罵她,她當著他麵從來不發火,也不埋怨他,委屈的時候會偷偷掉眼淚。她是這種死要麵子的女人。憑良心講,被這樣辱罵,還要做到不怒不氣,表麵上還要裝著若無其事,換做誰也吃不消。
她實在受不了時,頂多在飯桌上舉著筷子敲著那張八仙桌衝他發威道:“你瞧瞧——對麵棉紡廠宿舍那幾個嚼舌頭的毒女人,說我收留你瘟狗進門,本來就是賤貨碰賤客。一對活寶!你說說看,難聽不難聽?狗娘養的!居然這麽不把我當人看?哼!一一我當她們狗叫!”
她覺得別人說三道四、嚼舌頭沒道理啊!本身是她願意,心甘情願答應收留人家,關他們卵事?現在再委屈,耍什麽怨氣,沒用!受不受得了,她心裏有數。
按他平時的說法,也就是她常常掛在嘴邊奚落他的習慣語:你以為我吃飽撐著養你這隻小狗畜?!你除了頭大,腳大外,伸出那兩隻手來就好比把蒲扇——真嚇煞人!爛木頭,有啥用嘛?無業一一狗嵬一一邋遢一一累贅一一要啥沒啥?在舊社會就是惡形惡狀一臭痷三。
想不通是什麽原因,一一自己好比燙手山芋,換做別人撿到肯定扔掉的,偏偏她撿回來當作天上掉下的金元寶,而且說過:她會養他一輩子。當然,也有街坊鄰居挖苦她:老騷逼——老公剛被克死,她無非想找個年紀輕點做“墊當頭”。
平心而言,她沒想過他有什麽出息……為什麽這麽想?不是說她缺乏自知之明,而是她覺得自己生來苦命一一哪怕窮其一世,恐怕也沒出頭一天了。連她自己也搞不明白,也悟不出人為什麽有的人命那麽好?有的就特別黴。“是的,”她想了想問他:“我是不是真的是克夫命?你來了,萬一真累死床上……我不害死你了?”一一他就是充耳不聞,心想,我去多想幹啥?有吃、有穿,又有人疼……管它克不克?即使真被克死……也值啊!總比睡在露頭、受凍挨餓……好吧!
多可愛的小機靈勁啊!腦子是靈光的。其實,沒什麽可隱瞞,他確實全靠她護著——給他穿、供他吃,還要哄他睡,一一啟蒙他性知識。
他心裏想,行了,我什麽條件?有人肯收留我,也算我上祖宗有人燒高香了!還挑什麽挑?他一臉的茫然無措,又想想看,你根本就不是個好人。她為什麽要這樣做?救苦救難麽?莫非觀世音下凡吧。
就這樣,他平時臉上總是一副俯首貼耳的表情,樂個不停。
他想,無論誰下凡,誰救他?起碼也得把這個家守好,保護好他的女人。
“你存心想要我好看?”
“我可沒那麽想過。”
“你發誓?”
“我不是凶手。”
“我發毒誓!”
“幫凶。?”
“當真?”
“替罪羔羊。”
“當真!騙你一一狗畜!”
那我豈不是一文不值了!
幹嗎呀?要這樣表忠心。
你有良心就好。啊,沒錯!
簡言之一一患難見真情。
一一歲月治愈負罪。
他卻不這樣認為……除了無奈、無助、無望外,他覺得是他的黑幫子弟的壞名聲玷汙了她的名聲。也許,也許他後悔向她提令她為難的要求。有時他會覺得她的接受會讓他更加無地自容。
非常奇特,她一直把他看做那種平時話不多卻有心機的男孩。說他樣樣不精,事事不懂,那是看走眼了。說他細致入微,明明白白,卻也不見得。她也會對他說,回到從前多好。真想去過苦日子,太平哩。她有時會開導他,手把手教他,也會試著取悅於他。其實他心裏清楚得很,他沒有選擇的餘地。拚命想弄懂為什麽命中注定他會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裏?
一直是這樣,遭罪不算,苦不堪言。
他記得,當初運動剛開頭,Y城“聯動”的個個紅五類,骨幹分子清一色幹部子弟。到了運動中期,不知為什麽革命革到自己家門口了?父親成了反黨首魁,一家子弟成了“黑五類”。父親的罪輪到他們子女來承受。既囚禁了他,也懲罰了他們子女。既要他的頭,也不放過子女的命。他當時無法理解,到現在都不太相信現實怎麽會發展到這個地步?現在想來,更加懷疑自己曾經擁有的革命鬥誌究竟是伴隨父輩的堅持?還是對信仰的背叛?
她是個女人,當然需要男人。他是個男人,卻不懂女人要來幹啥。她停了很久才反應過來,她看著他,很想跟他說:我太累了,沒那個精力養你了。
他久久地呆著一動不動……心想,我本來隻是眾人身上一件雨披,不下雨誰會想到它?隨它去好了。
她想:小家夥離開她,沒人管教,接著會做什麽?
他看著她說話,表麵服貼卻又深蔵不露。他清楚自己的處境,看不見將來,沒有前途更看不到自己往後的日子。
離開你,我還能做什麽?用什麽來填飽肚子?他說他不能。她也會讓自已學著忘記她認為要忘記的人。
當然,也讓她吃驚不小。你能想象,在她麵前,他很清楚自己扮演什麽角色,即使她現在撇下他一個人,不吃她那碗飯,他也得活下去。
她心想:有什麽辦法?少去想他這些事。但她做不到。
嘴巴說說,你去死!隨他去好了。小麗很有意思的……你別看她平時……喳喳唬唬,待人總是善的。
這不奇怪,他說,以後無論用什麽方式講述他倆之間的事時,再複雜或簡單,他已經習慣利用她刀子嘴豆腐心的性格。挺好!有一點到是真的,他對她從不昧著良心、信可開河說她什麽不是的……
他知道她對他好。
就好比一本小說的開篇。
她是他的故事的開始。
他聽不下去。她不停地責罵。每次吵到惡狠狠雙方發毒誓為止。他有時會要回自尊——奪門而走,她會像母親那樣一把拽他回來,又氣又急嚷道:槍斃鬼,你給我回來!你吃白食吃瘋啦?沒良心的東西,你給我聽好了,你不怕出去幹壞事被逮住,關進去,同你父親蹲同一個牢監一起吃牢飯?可你倆罪名不同,你父親是反黨分子、大軍閥。你是打、砸、搶、偷、賭五毒分子。她氣急敗壞地咒了句:你給我聽好了,小狗畜!今天敢跨出一步,你就從此別想再回來。
可想而知,你把這個“小牌位”請到家裏,不見得能過上太平日子。她一直自言自語地嘀咕著。
他站在門前,一動不動。
能看得出……被這句話給鎮住了。
“人有良心?狗不吃糞了!你啊,真是的……”他沒吱聲……見她發怒?說句實話,在她麵前,想逞英雄?夠戧!他驚呆的樣子?毫無做作。
這幾年,她其實又當爹、又是娘、還是他老婆——三十剛出頭,正是虎狼身胚,沒有狗仔這副壯身子,還真不行。當然,她沒少付出。好比撿了個黴鴨蛋回來……聞聞臭,吃起來噴香。而且,她覺得這種日子雖然有點索然無味,也不可以像祥林嫂似的逢人就講。不然,人家不知底細的聽了……以為還是個脫底貨女人。
她問他:你我屬不屬於結緣?
得了,空空如也……沒有。
你沒跟女人困過?
沒有。他說。
他倆麵麵相覷。
誰沒脾氣?廢話!
我能忍。他說。
他說:沒你哪有我。
你喜歡跟年紀大的女人在一起嗎?她問。
喜歡。你像我媽媽,又像姐姐……
做女人就要像你那樣——做他們老公的老娘。
他說:時間太久,不射難受。
任何東西都不是你隨心所欲,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否則世界就毀滅。
你難受?她說,我還沒感覺呢!
被夢所困,寧靜致遠……
後來他終於說他肚子餓得不行。不想卷入這場無聊的對話。她朝他笑了一笑,拍了他光屁股一下說:堅持不住?別跟我硬撐了。算了,起來!我燒飯泡粥給你吃。
一一再給我剝隻皮蛋。他附加一句。
不吃油條?
吃膩了。
那你想吃什麽?
吃你。
他看著她。吃我?心不在焉。之前沒把她放心上,心想,你一個娘們想一口活囫呑我?他撓撓頭,覺得好笑。
媽的!他想不至於。
嘿,隨便你做什麽壞事一一反正我喜歡你。
他好像醒了。仿佛感到自己很結實、強壯……心想,一切你摸熟後,幹柴架起,不錯!把它搞旺,也會激發出你的烈焰。圍繞篝火旁,即使失眠會讓你大腦處於奔放狀態。
你真的想停下來?也停不下來。
他眼前的女人又是從哪兒找來這股毛勁熬過漫漫長夜……
他問:誰在叫他?
哎呀,姐……你厲害。
小傻瓜!敢!你瘋了。
哈哈!
眼睛沒合上,她的模樣,曆曆在目。
傻樣!
隻好忍了。
而且,奇怪的要命,很難相信,他清楚聽到她說:
去呀!
那好,你讓我舒服?我去橋頭堡,買碗豬肝腰花麵給你吃。
一個穿著淺黃色裙子的女人。
一個凍得發抖、餓得不行的男孩。
一群善解人意的人……
她說她看見他在橋頭堡燒雞店偷雞腳吃。起先她隻是看,沒想插手幫他。對她來講,見到這類小偷小摸的事太多了。他傻呆呆低著頭,不敢朝斬雞的夥計看一下。他確實說不清口袋裏那5隻雞腳爪哪來的。他覺得跟夥計講雞腳爪是從家裏帶來比講就是剛才在你櫃台上偷的反倒爽氣得多。那個斬雞腳的店小二不買賬,死纏住他,罵他賤骨頭,還揮著手中的刀非要他交出雞腳爪。不然偏不讓他走。
罵我小流氓,你憑什麽罵我小流氓?
你偷店裏雞腳,嘴還硬?不是流氓是良民啊?
我知道一般像你們這些小流氓什麽都幹得出來。
等老板來,他說讓你走就放你回去。
他低著頭裝著一副什麽也沒聽到的樣子。
瞧你那副樣子,像個慣偷。他嘟嚷。
他眼睛瞄牢他又刺他一句:慫腔!真惡心!
說實在的,每當他想起這事,他心開始發虛起來。知道自己不是什麽好東西,假若沒遇上她的話,他肯定難逃脫厄運了。
一般店裏老板比夥計對這種事會更會當回事。最好結果是不扭送去治安大隊、賠點雞爪錢放人。不然,是給兩巴掌加上一頓亂拳,叫他滾蛋。
噢,我見了,門口站著那個啊?他背後響起來一個老頭的聲音。——他竟沒有暴跳如雷啊!他好像想問他什麽似的朝我走來。
餓了?沒東西吃?想吃雞腳?老頭講話鼻音很重。你可以向我要,別自己拿。
他不像在譴責他,反倒像個長者在開導他。他笑著用牛皮蠟紙包了一包雞腳塞在他手裏。給你。他說,去吧,回家去。大人會等急的。
他不知道怎麽應答他——其實沒人管他,更沒有家。他愣住了,始終不敢看他一看。真叫人難以相信!偷了他店裏雞腳,他非但沒罰,還包了一包送他。
誰說不會去懷念這段革命時期的苦澀愛情?緣份本來就是個奇妙的東西一一她說,一一你想它?一一它不來。他落難?一一你呼喚。一一你偶然,一一她執著。
她後來說,承認自己有點固執。接受他,沒多想。自己也不清楚為何這麽做?不怕別人背後戳脊梁骨。誰曉得會在這樣的年代認識這樣的人。
他說:我比有些人要先醒過來。不那麽自行其事了。雖然都得了不同程度革命時期後遺症,但他以為他沒治了,放棄了,打算一死了之。臨終連某個暗示也不給,隻在一頁白紙上寫下歪歪曲曲幾個毛筆字:
一半是人血
一半是狗血
一半是人性
一半是獸性
葛老爺子說過,盡管我承認居心不良過、運動初期傷害過別人。有時,簡直可以說是一種良心發現,整了那麽多人,充當主子的幫凶、工具、走狗。沒有任何外在的因素和定義可以說明我曾經善良過、寬容過、放別人一條生路。他說,你知道,這是一場政治廝殺。你隻要冷靜下來,有點良知的話,嗯,你便會知道政治鬥爭從古至今全往死裏弄,我不整死你,你反過來搞死我。我不死,他便亡。
這些道理假如我早點懂也不致於有今天的下場。
卑鄙的老家夥!你現在才懂。
你,你不覺得遲了嗎?
誰忽悠了我?我又被誰騙了一生?
現在還有多少人知道真相?
他說,快五十年了!真可怕。
傷口至今難以愈合?邪量。
從未有過的激情油然而生。
五十年一場夢一一
他說,從沒遺忘。不過,我有時越來越不明白,現在的共產黨怎麽跟過去的比?不一樣了。想知道是怎麽回事?他說被問懵了。你如非要揭開這個老疤,那要這麽形容:現在入黨升官,財源廣進,有權有勢,凶神惡煞。他說:你能講?黨校豈不成了陰謀家的搖藍。人若有這種想法,大概就是屬於持不同政見一一政治犯一一良心犯一一你們大概自欺欺人吧。
不然,你可不可以稍稍一一等等,別太鋒芒必露。
從畫麵到廣場上,一批批軍事征服者掛著牌、戴著高帽、雙手塗滿黑墨,行走在大街上,一個個老老實實地長跪在統帥神像下麵。頭上戴著的白紙糊的高帽如同他們頭上一把屠刀。他們個個曾經威武凜凜,天皇老爺,可惜好景不長。最後被別人拿來當做人肉工具。一旦用不著,或者燙手,工具成了活靶子,也就兔死狗烹了。
站在一處墓群中,仰望高聳入雲的墓碑,上麵寫著:1967年Y城“六一四事件”舊址。那個年代,人們篤信一場革命運動是為了國家利益。世上隻有共產主義才能發揚光大,在社會主義先導者光輝照耀下,黨領導的國家勢必能成為人民的天堂。尚處於兒童時期的國家擅長用皇權控製人的成長和意識,更擅長控製人的感情。國家及黨的最高領導人更是通過意識形態來控製個人情感。文縐縐的年輕人搖身一變,披上了簇新的綠軍裝。葛家的子女穿著呢製的將校製服,腳上蹬著大頭靴,腰紮寬皮帶,手臂上的紅衛兵袖章紅得耀眼,貴族般的榮耀、優越、光鮮、膨脹,不知不覺成了這個國家的象征。
近萬名革命青年殺進地委大院,給他戴上叛徒、公賊、走狗的牌子,揪著葛萬裏接受群眾批鬥。他用力想抓牢扶手,吼喊聲格格作響——一夜之間的徹底改變,令失權者驚詫異常,真是著實的虐心。是誰點燃了這堆幹柴?熊熊烈火燒遍全國。燒到當權者頭上。對於橫空出世的主宰者來說,在他獨裁、專製麵前呈現億萬民眾瘋狂崇拜程度與極度迷信形成的極對包容。正是這種單一化的個人信仰,促使他們更加變本加厲,為了他們一統天下,他們正準備給自己出生入死的戰友身後放了一口口檀木棺材。
他們想好了,必須大開殺戒,把威脅到他皇位的政敵殺光斬絕。
曆史這扇大門一一
中國大地上有七萬三千座偉大領袖的全身雕像
神州大地一一
一種洗腦式教育模式
洗出來經過漂白成了清一色
對神的跪拜一一
屬於奴隸的、供人操控、純紅色的豬腦
創造神的麵具一一
刻印在全體中國人心鎖上。
政治生涯與遺臭萬年就像是獅身人麵的“聯體”怪胎。整個嚴冬,煮烤死屍的氣焰籠罩在廣場中心,人們在傾聽造反派衝鋒隊員對他的討伐:
我們可以告訴你們,葛萬裏是個五毒俱全的大反革命分子、大特務、大叛徒、大軍閥、大走狗!
那個昂頭挺胸發言的女孩正是批鬥者的兒女。她的姿勢,發聲、音量、激情,好像即將燃燒,煙氣嗆人,聲音透過咬牙切齒怒吼著:
我們覺得老賊葛萬裏可以千刀剮,可以萬刀割!我們共產主義革命戰士堅決跟他劃清界線!
而此刻的蒙難者仍舊天真地認為兒女們會動情他的遭遇,會給他作為一名普通父親應有的尊嚴。他不敢往下想下去,越想越恐懼。你說他害怕什麽?害怕死在自己兒女手裏?他知道,隻要閉上眼晴,很容易想象自己將死的慘相。除了被眾人鬥死,還要被自己兒女收拾?!他連想都沒想到過。人其實就是政治類動物!受了誰的訓練,就服從主人的意旨,這不是一般哺乳動物聽起來讓人畏懼這麽簡單。而且人一旦獸性發作,癲狂程度遠遠超出其他動物。他望著女兒的背影,不由得閉上眼睛,不敢朝她們看一眼。親人與親人的關係就這樣摧毀了,令他恐懼。
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內心五味雜陳。他不覺得自己走投無路,無非遭遇到敵人伏擊,被小人包圍,被厄運纏繞。他一直認為自己是革命者,不可能是權力圈內的獵物,至少他被弄死之前仍指望他失去的一切會失而複得。即便拴在華表柱上被戰友千刀萬刀割下一塊塊肉,瞬間的恥辱也隻能拋向碑外。
我死了,就如同被人割下一塊爛肉,或是一縷烤焦的骨灰,喂誰、給誰、扔在哪兒都無所謂。你們呢?他對兒子說——表情看上去殘酷、陰險、異端邪毒。這是革命,不是蒙昧主義。你是我親骨肉。即使有人焚燒你、肢解你,你也必須麵對邪毒!革命是會流血的。你想想吧,幸虧這不止是我們老一輩的觀點。你們要接班,必須繼承下去。而你,符合這種條件,活下去!等我死了,為我伸冤。
他沒想到,就是叫他下地獄、也沒理由讓他相信,朝他下狠手的不是別人。
我承認,是我下的手。他說。
這是你的嗜好?而且是用激情燃燒製成的,對嗎?
革命本來是一種造反、殺戮、作亂手段,極其殘酷。
你那個年紀,沒想過拒絕?
不可能。父親反革命,群眾把他打倒的。
你天不怕,地不怕?問到他。他說,這是革命精神。
是什麽,讓你發狂?問到他。他說,這是革命鬥誌。
真理。真理。人心裏麵的東西。這樣的崇高意誌人人都有。
誰的主旨?
上帝。
哪個“上帝?”
中國人心底。
誰的?再說一遍。
無產階級司令部。
說話要負責任。這不是嚇唬你!
說錯話也犯法?
反“上帝”你死罪。
當然可以殺你!因為他們不信慈悲。
他想站起來,迷茫裏期待一種回複。他好像不願意大幅度、大跳躍地穿越幾十年間的記憶隧道,這樣毫無規律地進進出出,沒有邊緣、粗細、連貫、順序,似乎記起什麽,作為斷拒,又重新退回去了。熟悉的標誌、記號、排列,自然而然會通過記憶隧道裏穿透回聲的複原而重新回憶一遍死亡的悚然。
那麽,現在光禿禿的巨型針尖已經指向了你,經曆、傾向、精神、意誌、毅力,那些沒有後嗣的亂世英雄,就這樣變成一種特殊材料製成的禿鬼,失去了人性還蒙在鼓裏。你還能躲避嗎?
穿越時空,漫延神州。
千古悲劇的功臣,愚昧厚道的功臣。
大概沒有任何事件如同政治人物的命運這樣在曆史那條長河裏有如此反複地輪轉。全都在應驗但不確定誰該對曆史負責或需要承擔什麽。那些政治家們除了傲慢與榮耀,神秘與醜惡、陷害與殺戮,在他們政治生涯裏幾乎擺脫不了鬥爭與手段,用對人民撒謊、掩蓋事實真相的規則來替代他們一貫的親民假象繼續去迷惑滿足物質的人們。
《釣魚台詞典》這樣記載:
第一夫人躲過了監視,很想去紀念堂。
結果呢?
她、他、他們——
全跑錯了地方……闖入金鑾殿。
往前看,漢白玉雕、水晶棺,唯獨缺了一塊“往生牌”。
再往裏看,一拔拔人群,一一不戴麵紗而且行動自由,獲得一種前所未有的入得廳堂的榮謄感。對她而言看來就是想體驗個人榮耀罷了。一種模糊、荒誕的幻覺,心潮般朝她湧來。傳遍她的全身。她模仿著英雄凱旋的神情,就像她隨著丈夫再一次登上城樓,接受百萬臣民的喚呼。
人們無法獲知人類史上第一部人類複活法藍本的確立——救世主複活的確切時辰、地點,及推測何時用微型納米機器人進入人腦裏,通過鄭氏人體冷凍複活器結合隨時修複凍傷的腦細胞,甚至注入瘋狂幻想家發明的從火星盜用的生物物質,留在液態氮中保存,讓人的身體休眠50年後複活。現代社會從短暫時間裏獲得這個稱謂,期許成了實踐的目標。而且,漸漸變成社會一種大眾政治消費勢態,特別對中國人來說,形成人們普遍的真理體係一一隻有毛澤東神體複活才能救中國。對一個象征旗手般的女人來說,確信她丈夫的“複活”大概是她夢寐以求的狂念、期待、再現——昔日的輝惶,激發起意識形態對篡位者無情的打擊——革命的方式往往帶著血腥的痕跡。
在這個充斥新生事物的大革命前夕的黎明裏,每一個人懷著莫名、簡單的想法,順應一個主宰者的意誌,在那稍縱即逝的風暴裏經受煎熬。對他們來講,無論舵手的方向盤轉向那裏,水手們的期待其實都是荒繆的,幼稚的,同時又是自毀的。救世主集他審勢度勢和浪漫詩人的我行我素於一身,用他一貫的深謀遠慮即行方式責問道:
“我走了才不到一甲子,你們幾個小兔崽子假惺惺圍著紀念我,調轉屁股就合夥起來,全麵清算。我放你一馬,你立馬反攻倒算:奪取我的政權,逼死我老婆,關了我侄子,全麵否定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還厚顏無恥地說什麽不走我老路,也不踏入邪路。你們把一個好端端的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社會主義中國,複辟成了一個金錢至上、貪官泛濫的資本主義社會。”
政治與權力,曆史與人物,優與劣、好與壞,誰能評判?爭鬥的過程好比在翻熱燒餅,有冷有熱,二種氣度,一個體係。
造反派奪權,保皇派下課。接班人摔死,老人家斷氣,老幹部上台,還鄉團進城。革命和真理,猶如難足難弟,一人平反,全家脫貧。好比猶太人的“適者生存”信條,顛倒過來成了那個年代的一盞明燈,引領人們走上小康致富的現實之途。不得不為他能重新掌握政權而歡欣鼓舞。
文革武鬥死難者墓群一一
棺材、死骨、墳場、活剖、幹校、農場、插牌槍斃、無人收屍、勞改隊、集中營、德倭、蘇共、柬共、越共、滅絕屠殺。
告訴我,製造人類世上最大死亡災難的始俑者是誰呢?
你再告訴我,這場殺戮還有多少人記得?記得埋葬死骨墳地的標記?哦……好吧,記起來?告訴我。
進步是世界共享的遠景,文明就如同這個國家的福利和健康。
在他看來,回顧過去,有種被眾人從頭到腳審視一遍後,惡狠狠說了句“我看這個道貌岸然的人不是什麽好東西,他壞事做絕,喪心病狂”的感覺。真的聽到這樣的話,他也沒法吭聲,回擊別人。還用得著說什麽?他肯定會把咒語吞進肚裏,他會忍讓任何人對他發起的攻擊。
這麽多年了,疙瘩一直結在他心裏。和以前父親在世時一樣,父親對他越關心,他覺得越愧對他,越有一種負罪感。這個結對父親來說是和平化解。學著忘記,說說容易,做做很難。老人曾對子女說過N遍,要向前看。曆史遺留的問題不宜一味去追究。
然而,除了內爭與互咒外,謊言、誹謗、惡意、奸計、挑撥、訓斥、專橫,所有的敘述都在權力與獨裁配製中黑箱操縱著。那些所謂的民眾受到蒙騙、愚弄——就像在一台破舊的機器下,原始作業的囚犯們不停地在製作囚徒工廠的產品——他們排列出“成品”的類別與名稱,卻不知道產品銷到何處;他們除了幹活、睡覺、早請示、晚匯報、老三篇、聽聯播、喊萬歲,重複同樣一個動作、姿勢、腔調、記憶模式一一
“一場文革下來,整死了兩千萬人!整倒一億多人!你們竟然厚顏無恥地說:曆史是人民創造的?你們創造出來的神,把人民當成了你們政權殉葬品,任意整肅、折磨、愚弄、體罰、禁閉、專政、迫害、屠殺!”
用來歌頌造反英雄的事跡、麵孔、行為和榮譽的宣傳品無數。他說,你自己都可以看得見,愚民的腦子裏是一泡漿糊!除了振臂揮手就是熱淚盈眶。街道和廁所、電線杆上和圍牆下,標語:
“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說起來,有時記憶真有點不負責任。張冠李戴、不著邊際。鮮活的畫麵、淚流滿麵的人群,句句真言、熱血沸騰,人性的切片,所謂的“真誠度”是邪教政客的外交辭令,出現的社會裂縫、民怨民憤、時時隱顯,擇機引爆。政治家們的真理往往用殘酷的手段演變而來。他們個個好比是偉大的魔術師,經他們一番利索的表演技巧——斷頭連接、手腳並舉、由男變女——謊言變成真理了。
你尋求匿名?逃避追究一一你殺人的曆史。
良心:良心從未昧滅。召喚?徘徊?消遣完了。
誰說不理解?無可厚非。
問題是,你明不明白?他覺得被蒙騙了五十年。
他說,不明不白活了五十年一一
一一行屍走肉
浮生半歇
遊離冥想
半夢半醒
精神毒品
沉睡
百年
群眾鬥群眾
打、砸、搶、奸、殺
相互殘殺
噩夢一場
人權與政權
白帽與黑客
接班人
殺人犯
騙子
屠夫
人
獸
——那個鮮為人知屍骨堆山的故事。
誰支配誰?你問誰?誰回答你?有什麽不同?權力變成期票。
他問:這是誰的聲音?
“國家一黨政治化的高度合體”。
“富人黨與窮人幫的對壘絕殺”。
沒有朗誦規範、語法規則……保守、僵化、頑固、拒絕、分岐、民主一一各執已見、言辭激烈,表麵上是為大眾的利益奔走疾呼,背後卻是赤裸裸的爭權奪利的一場場惡鬥。“政黨演變成獨家經營的上市公司”他問:你看清了?我看未必。他說。野蠻、血腥、殘酷的政治同盟關係?如今,成了一個政體的主動脈。你不用否定,賭咒發誓沒用,誰相信你們這套實用主義理論體係?政治交易的背後,隱蔵不為人知的肮髒勾當。顯而易見:貪婪。唯利是圖:相互撕殺。“未審先判”變成一個國家,法律的空窗期,變成固有國家特色。老人黨的惶惑不解,爭論、存留、分歧、密謀愈演愈烈。政敵相爭,爾虞我詐、鹿落誰手?最後才見勝負。
金句:“千裏為官隻為財”。
奇跡一天天發生!人們在強烈迷幻劑剌激下,變得越來越吭奮!充滿活力。此刻,他們得意忘形,甚至忘了自己姓什麽、叫什麽?大汗淋漓,啪啪……啪啪……重複這套機械性的“活塞”運動……迷幻下,他咆哮道:“我根本停不下來!”
你們啊!又一次被蒙騙!吃苦不記苦!誰玩弄了誰?你們根本掙脫不了這道“魔咒”……
一一我想,你們該醒悟了。
“把你狗眼再放遠些吧!”這一晃,多少年過了!你瞧,怎麽能夠不去顧及死者?
他說,誰想得到一一
你老不死的……
半隻腳都快伸進棺材裏了!還要這?要那?
你狗日的……生不帶來,死不帶走?
難道你能帶到棺材裏去?
歲數也都刻在你額頭了!還伸手要權要勢?
他說是!我偏要!東山再起。
壓死的狗?我說是,不值錢。
你說,是,活活被騙一世?不信?
他說,不然,你年紀真是活在狗身上了!
他說,是的。
一一“萬物皆有緣源”
他說:
“你不覺得在倏忽之間,又回到50年前,那時的膽識,看到擱置在那日日夜夜許許多多驚心動魄的所見所聞,既迷糊,又懵懂,就像在夢裏一般”。
幾十年前有人寫下:革命天堂。
可是你從沒這麽想過。
他說,革命、革命——革到自己身上了。造反、造反——造到家也沒了。
然後——
然後該讓你們造反起家的小兔崽子吃點辣腐醤。
而我,整別人,現在輪到你被別人整。
聞道人須整,如今盡整人。
試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
他說:活該!你革了別人的命,又革了自己的命,最後去了革命天堂。
而我,整別人,現在輪到我被別人整。
革命群眾火了。
造反者成了風流人物一一還看今朝。
憤怒至極,再踩上一腳,恨不得踩死他,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至少絕大多數群眾及親屬都是這樣想的,而且,鬥誌昂揚,群情激奮。你聽聽他們衝著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是如何吼喊:該把這畜牲屠夫吊在電線杆上暴死三天!
標題性的號召永遠依附在一代人靈魂深處。何所求——渾身是膽!沒有任何一個共產黨國家能做到完全把自己的國民與世界隔絕開來。是的。歲月給那些舞台上的過客規定了出場的時辰,幕後的場景也預先擺放好的。你們暗想把它保存下來也是徒勞的。
他說:幹脆把這張假麵具撕了。
你卻問:呼喚第二次革命,誰會信?
但他們相信這個國家確實不用去深思熟慮什麽了。
他說:懷疑意味著嘲諷,相信意味著自毀。
“其實他們比誰都明白,神聖的黨中央,無產階級革命陣線的統帥發動一場史無前例的群眾運動,其目的無非用他高明的手段,挑起群眾造反、互鬥,利用打、砸、搶三光政策達到天下大亂,為其政權清理門戶,根除工賊、排斥異已,整肅內奸、鞏固自己地位罷了。”
這激情燃燒的日子代價真高。
當他以現在敘述的方式來回顧五十年前的那場大革命,有許多形式、題目、課本、記載、談話、口號、標語、形容詞逐漸被現代流行的詞匯替代、掩蓋,甚至模糊、遺忘了。那些語詞極短的文革政治口號改成現代極為時髦的新詞,比如忠誠、核心、執行、理論的標新立意。
幹裂的撞擊聲響。發出最後的幹嚎,直止斷氣。
十六歲出頭,就有是非觀念和革命意誌了。政治教課書教會有特殊家庭背景的子女起來造反,率先以自己老師、同學、家長開刀——學生對老師、家長,直呼其名,進而咒罵喝斥,接著揭發批鬥,高帽遊街,再來短棍相夾,反複地揍,當眾謾罵,圍攻批判。
如此凶殘的基因,毫無疑問,它依附在父輩封建極權的病體上,頑固地根植在這塊紅色基因土壤裏。後來,當父母相繼被揪出打倒後,用葛家人的話來講:用揭發批判自己父母的行動來證明自己忠誠與清白,想通過劃清界線來博取“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稱號。
如今回望這種激情,再回顧白白地多活的這幾千個時日,恐怕就會知道活得有多罪惡、愚昧。其實,再過多去想父輩的悲慘往事,也隻不過是一種自嘲而已。他現在越想越不明白,他當時到底為了啥,堅決要跟反黨老頭、大軍閥父親脫離父子關係。難道用一句這個年代的激情四射的革命口號來進行思考就能搪塞?未免也太牽強了吧?
他說:你能這樣深刻地理解革命,勢必明白隱藏在背後的真正用意。看起來紅色的血緣關係是無法用傳統暴力分割斷的。從內亂中走出來的人,始終對這個年代念念不忘,造反、搶劫、破四舊、打砸搶的精神世界——足夠讓下一代人產生懷舊之情。
誰不想趁年輕時,再瘋狂一把:砸爛一個舊世界,建立一個新秩序。
誰願意充當那個時代的劊子手?50年後你在一篇文劄裏這麽記錄著:
67年,稍縱即逝。苦日子愈顯漫長,令人恐懼無望。看著父親襯衫扣子被撕掉了、袖邊盡是油膩,挨鬥挨揍、提心吊膽、無處可退,生命是在垂死掙紮恐懼裏度過,連兒女都遠離他。他有時會一整天蹲在院子屋簷下不停對著高牆重複他那句話:“天要你亡,必讓我死。”他會氣得用拳頭指向天空,恨不得把它捅穿、砸破,同這群小雜種一起去死。絕望之餘,他不止一次喊著,“誰陪我下地獄?!”
他會照兒女們的吩咐去做。他像個受過訓練的動物,一切按照他們口令反複做著同一個姿勢:低頭、閉眼、彎腰、請罪。然後恢複原樣,重複。
他說:
“一閉上眼,魂靈就不在身上了。揪來揪去,就像鐵籠裏發狂的狗和瘋子。”
想到這裏,他渾身開始發抖。
他現在知道了,沒有任何疑問,最終死路一條。
他說:他說死,我必亡。
父親的喊聲有時會變成一種揮之不去的聲音在我腦海中遊蕩,一直困擾著我。
這是個集體回憶而又集中自殺的新興基地。
有多少人想活著?毫無尊嚴,爛活也好。
有多少人不想活下去?恐懼,度日如年。
記憶裏沒有符號。行為舉止由病態的思想意識支配。
他記得馬爾克斯說過:“實際上,沒有人能夠知道死亡的年歲有多長。”他想父親沒對自己下手,印證了馬爾克斯這句話的含義。不全是預謀,至少要下狠手,才能死成。
死也沒那麽容易。不然成了鬼話。
他認為,死的角度是一致的。熊熊的烈火漫延開來,淡淡的曆史被久久封存在搖曳不停的歲月的廢話裏。誰指望一把逮住它,複製那段戰地殘酷記錄一一
葛千裏最擔憂的情況出現了。在11.7坑道拔點戰役中,我們190高地清理傷員時,將近幾百人被敵方炮火猛烈地壓在高地11.7坑道內抬不起頭來。葛萬裏背著戰友爬行到救護所10米處,他眼睜睜地看到戰友又被重複砸下的炮彈片炸斷另一條腿。他爬在地上拖著戰友匍匐向前。而他拖著戰友的軀體就好比抱著一塊殘木,短了一截似的。
接著寫道:
雨還在下著,不可能會停。
救護所裏沒有手術室,更沒有手術台。搶救的簡易手術台其實是一張板床,擺在躲雨的涼棚下麵,六隻手電筒在四把撐開的雨傘下充當了手術台無影燈。四個戰地軍醫分成兩組,準備同時做一個戰士兩條腿的截肢手術。環境的惡劣,傷勢危急,失血過度,揪心和痛苦的氣氛使大家緊張的胸膛幾乎要炸裂開來。
在最後的戰爭回憶錄裏,他寫道:
他的傷勢惡化了。聞訊趕來的師首長圍著他床前,葛萬裏隻知道小鬼小名狗子。望著還是個孩子的戰士,流著淚拉著他的手反複問他有什麽要求和交待?小鬼依舊那副平靜的樣子,微弱的聲音讓首長們低俯在他耳邊:“把我……抬到外麵……讓我最後……看一下天空。
正如俗話所講:“我找不到悲劇的根源。”
他想尋求解答(怨屈的神情):老天為什麽要滅我?革命尚未成功的時候,你們這幫小龜孫在那兒?要你們想想那位十六歲小戰士奄奄一息時留下的話,你們確實不該讓我“坐噴氣式”!”(嗓音變得幹裂,有些煩躁,尖尖地聽上去有被撕破的程度)你們生長在一九六七年,你們希望得到什麽?多麽強烈的權欲。
老葛最初的看法是比較客觀的。他認了,並不想對著幹,畢竟是偉大統帥培養出來的軍人。說句老實話,那個年代,借他十個膽,他也不見得敢瞎折騰。換做現代軍人,受了那麽多的罪和苦,說不定會做出極端的同歸於盡,而那時,連申訴也不見得有人敢遞訴狀,更沒人敢頂撞或者瞎說八道。
怎麽?你不信?他從來不信命。
“嗜欲深者天機淺”
是的,都說人心即天命所歸。他想啊,這世間本來有許多不同的聲音,可現在我們當中有了一個神?他不喜歡聽人話,所謂的一言堂猶如龐大怪物,發出犬吠聲,挖掘群言堂的土壤,失去民心,眾叛親離。我呢?成了附庸的怪物。現在,我想是的,當年落難之際,怎麽想也想不明白堂堂一少將軍階的老革命一夜之間變成了專政對象,成了人民的公賊、死敵?他不得時刻給自己出題目:政治是什麽?它的核心又是什麽?在這政治未知的前線陣地,那個統帥,隻要他點個頭,筆一揮就能要你老命。他既使輕易下個帖,你跪拜求饒,結果也是一樣,還是讓你下地獄。而你們曾經追隨他半輩子的厚道人被他玩得團團轉。讓你下,你敢上?讓你走,你敢留?讓你死,你敢活?
革命生來就是如此一一你惡心我。我排擠你。他暗算你。你整死他。
不到萬不得已,他決不會低頭認罪。
本來,這罪名的高帽子是強加給他的。葛老頭被徹底揍懵了。他以前總是放大政治身份來看待自己手中的權力,覺得自己是國家的老爺,政黨的招牌,神的化身。即使獲得各種優厚待遇,或者做出一些投機行為、冒險方式,他也覺得是理所應該的。現在他回想過來,本能的意誌和頑固的個性在他腦子裏仍然裝載著堅定的政治家信念和軍人意誌。
他想方設法把自己的作用縮小,身段放底,把自己放到政治顯微鏡下檢驗:他先是冷靜反省自己,覺得應該端正態度,接受再教育。即使有委屈,上頭也會幫他洗清冤屈的。他一直把這場運動看得很單純,也絕對不會給這個國家起個壞榜樣,或者直接毀滅它。沒錯!是你這個一國之君徹底毀了這個文明古國。我知道,沒人敢跟你抗衡、爭執、反對,誰反你,必死無疑。他開始歇斯底裏笑了起來,那種絕望,他心知肚明。他越來越覺得,自己成了國家動物園裏馴養的野生動物,隨時會被守獵者捕殺或斬首。
這部政治大劇,是政治強人挑起的一場大屠殺。就像一場戰役,跟打仗一樣,戰況危急之處、戰績明顯之時,圈內的政客個個想著自己的權位,出賣同誌、胡亂表態、瞎亮忠心,有人為了保命、有人為了升官,屈從投機。而這個群體具有黨性的政治家聽慣高談闊論的看稿演講,有時他會放棄做人原則,瘋狂迫害自己的政治盟友。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他就好比一部機器,不間斷地殘害同類,不停地殺人、殺人,不斷地掩蓋真相。他知道自己是軍人,五個孩子的父親,黨的領導幹部。越感到懦弱就越冷血,那種殘酷僅僅想襯托出大無畏革命家的氣概。就他自己而論,他首先明白他會保住榮譽和尊嚴,他不會放棄自己的信念。他最後從國家政權的爛攤子裏被人一腳踢了出來,好笑的被人當成投機倒把分子。他無心去分折上麵給予他的政治定性。他吃不準開除出黨以觀後效是不是意味他有東山再起的可能。這就是他再想博一擊的生存意念。不過,一個打入十八層地獄的政客若沒有堅忍的鬥誌和拚命的勇氣,誰也無法預測他的政治生命和命運賦予他的起死回生。
他突然頓悟出一個道理:赤條條來,光溜溜走是人生的全部行程。(包括政治遺產)人嗬,生來就這麽簡單。很難說葛萬裏當時的忍耐力是不是到了極限。他怎樣回憶三八年入伍,四一年入黨,參軍打仗。那些個年頭,革命對他來說很簡單,有飯吃、新鮮感,行軍、有仗打,刺激。他毫不費力地回憶起舊時的信仰和簡單的動機。也許不再有更遠大的抱負和理想了,隻有經曆暴力摧殘過的人才有發言權。
幾億泱泱大國最大的信仰和宗教
它的附屬品是權柄,個人崇拜
成千上萬的人朝著那個“真理”的根據地癲狂朝拜
慘烈地為真理拚奪,手足殘殺
倒下的有戰友、兄弟、有敵人,也有白癡
篡位讓一個人狂歡,失敗讓一群人淚崩
上帝和布爾什維克同在
深挖洞,廣集糧,一座痙攣的城市,能抵抗誰
廢墟的城市,數不清的人民防空洞
發情的官僚母狗
一個皇帝駕崩
一個偉人複出
他們的死與百姓的活毫不相幹
當他成為世界上最強權、最偉大的人時,個人與政體成了連體嬰兒。自然而然,民眾會千篇一律把他視為另一位耶穌——中國人心中的“上帝”。
別笑——人民狂熱地把他視為慈父給予貢奉。他們除了對慈父的飯前飯後祝願外,對任何天下事都一無所知。除了紅歌、紅書、紅字外,“上帝”的無所不能榨幹了臣民的意識,之所以麻木、顛倒是因為他們從來不會思考。愚昧透頂,奴性之極。聽到這裏,你也許會想五十年前的今天,那可能是他們一生最幸福的時刻——一批批抱頭痛哭的愚民,湧現在金水橋下,白癡似的跺腳狂喊。如果你覺得他們瘋了,那麽我告訴你,你瞎了眼!他們既沒瘋,也沒顛,他們就是要把這個世界翻個底朝天,他們做好了上戰場前的自殺準備,即便是這樣,他們誓死要把世界最後一麵共產主義接班大旗扛在自己肩上。
你想解釋,說明什麽?
看看,這就是他。充其量為了這場革命拋頭顱,灑鮮血……
他朝你們敞開心扉?卻聽不到善言。旁人當然摸不著頭腦。但他兒子知道老爺子最想問什麽?他知道他們不會相信,也不會接受他了。其實他什麽都清楚。天下事他也終於算看得明明白白了,才敢公然當著兒女麵問道:什麽是革命?你用不著滿腹疑慮——看得出來的,答案明確,革命是暴力。
不明白他此話含義是不了解他的革命史,還以為他是個自作深奧的傻老頭。你有什麽本錢談革命二個字?多重,你知道麽?是你可以掛在嘴上當談資麽?你死老頭也真不知天高地厚了吧?離休了,就享享清福。何必要發表這樣那樣的言論,發起這種過激的政治話題?他搖搖頭,表示不會屈服。心想,本身的愚民、封鎖、自閉加上固有專製與皇權,造就一代代人的殘暴與獨裁。惡咒附體。遠景令人無法想象,它會來嗎?有人問莽將。
把人民公仆弄成變形金剛,你想把他折成什麽?
寄生蟲!戀童癖!醜八怪!毒品鬼!懶骨頭!偷竊狂!窩囊蛋!貪汙犯!遺精焦慮症候群症!你與誰爭鋒?又跟誰為敵?你行嗎?有幾個腦袋?
假釋?做夢!
噢!真的。你很蠢!
牢獄!地獄!選一。
誰吞噬了誰?
何其相似?
這一切還用說嗎?(政治白癡)
你別不以為然,照你意思解釋的話,他們搞革命鬥爭的人,沒你老練?設想得沒你周密、狡猾、狠毒、利索、完美?人家把它叫做什麽?蓄謀、奪權。好聽點是推翻舊政。迎來新政。籠統講,叫做執政。這樣的計劃應該不動聲色,有計有謀,天衣無縫,完美脫身。巴拿馬公司、瑞士資產、權力遊戲、群宿通奸……那群體麵的裸官啊!天天裝模作樣手舞著紅旗,挺著胸、昂起頭,唱著雞巴屌的紅歌。
說實在的,你們整天跟屁蟲似的搖著彩旗,唱著紅歌、挺起胸、高喊著“我們追求的就是民主普世價值”,背後玩的卻是暗箱定乾坤的把戲——用你私人訂製的司法解釋打擊異己同黨;用你私下製定的行政司法權擴充你執政勢力,以求達到你所設想好的國家昌盛的十年願景。你給普羅大眾建立了這麽一個超長的圓夢的程序法,也可比喻成一台原子能機器,更可比擬成一種自然的因果模式。
這個依然有序的龐然大物在同步世界程序行例中時而咄咄逼人;時而安身立命;時而不按常規出牌;時而又夢遊傷人——誰被半夜逮住誰便成了倒黴鬼。
可憐的人們,你們這群半夢半醒、半癡半傻的寄宿者聽不懂他們有錢有勢的體麵人咒語?更看不清他們玩得那套魔法?他會哈哈大笑起來,脫口而出,說:國家強弱,所謂的國際關係和話語權統統是屁話,誰服你、跟對人、隨你轉、同你混、插錯隊,不就是赤裸裸叢林法則嘛!
他說他不能強迫自己適應這個富則為豪的肉食社會。那些赤裸裸的法則毫不費勁浮現出來。可以肯定一點,處於初級革命時期,他後來遭受跟他父親差不多的“黑五類”對待,牽連九族,一夜間全沉淪了。
這是什麽樣的紅與黑、冷與熱、弱與強、天與地?你管它天堂還是地獄?他想啊,與其“生不如死”,不如“長痛不如短痛”,自己插上一刀,反正一個死字。他眼睜睜看到比他小、晚參加造反鬧革命的後輩都在這場大革命運動中成了隊伍的骨幹、頭頭、領導。他呢?被徹底排除在外,就像被清除出革命隊伍的垃圾。
那些從邪惡土壤上成長出來的惡性產物,並非不朽,也不存在故意。不是不懂友愛,也不缺習慣性的理想、鬥誌、作風、精神,因為他們在人民的印象裏已經根深蒂固了。除非你做的每件事都是違背人民意願、偏執、惡意、頑固,沒有誠意,即使是個說謊者、政治投機者、無神論者。你折磨父輩、謾罵老人,叫他們去死,倘若不想死,他會親手處置他。甚至弄死後,再踩上一隻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遺臭萬年。
你也許覺得他瘋了?怎麽會起歹念弄殘自己父親。
這種奇特的忠誠度?毫無保留的暴力形式:他揮舞大旗,當著戰友們,展示一個標準的紅小兵後空翻。眾人圍攏他狂跳忠字舞。他覺得無上榮光。
你當然也可以假想被專政的對象是一一偷盜者、一一敵特分子、一一搶劫犯、一一強奸犯、一一收聽敵台者、一一破鞋、一一軍閥、一一還鄉團成員、一一勞教釋放犯、一一政治犯,這畢竟是他們代表性人物。這些人落難、失意、打擊、示眾、逮捕、拘押、流放,甚至秘密處死。被拋棄,遺忘,失去了被人擁護的資本,這些人的後代最後喪失做為一代接班人的權利,成了一堆臭狗屎。他們被無情地趕出紅色陣行。
一般來說,他能比喻給出的答案一一肯定要比革命初期時來得深刻多了。那又會怎麽樣?難道讓我家下一代再吃一遍苦嗎?他反問道:我都什麽歲數了?我怕什麽呢?在閻羅殿排名中,我也隻不過區區一員莽將。
他說:我從沒聽到過你用這樣的口氣抨擊他們。
他曾當著凶煞天羅女神嚷過:我葛萬裏去了陰府也會麵對他們,大不了再重新被他們從陽界轉到陰府繼續圍著逼宮,逼我交出要職大印。
你可以想象五十年前的那場風暴刮倒了多少文人勇士?最艱難、困苦時候,即使躺在床上,也在想如何應對明天更加暴力的遊街批鬥。一整夜、一整夜失眠,靠藥物維持短暫睡眠。有時,胡思亂想之後,連情緒都會僵住,他想不出一種辦法來開解內心的不平與憤怒,但又不敢抵觸地把憤怒寫在臉上。
他說:你們幾個老家夥小圈子密謀?不怕閻王?我死前也要把話講完。
他歎了一口氣,絕望而又悲哀地說道:
一一惡人自有惡人磨。
一一善人自有善人濟。
這會兒你認出來了吧?他問,嗓音明顯破調了。
告訴我?事實不是如此。
等一下,他說,沒有人能認出他就是當年的小狗。也沒有人知道他真實的姓名。說真 的,當時有幾個想知道小狗姓什麽,避他都不及呢!那時真是窮得連三餐沒著落,餓得前胸貼後背。他越想越沒勁。心想,這怨誰?怪誰?恨誰?他到後來越來越搞不懂了。
怪他出身有問題?怨他出身革命家庭還是反動家庭?恨有這麽個父親?可他一早就跟父親劃清界線了。他甚至是用暴力證明給黨看的,堅決跟老賊一刀二斷!跟黨中央,毛主席無產階級司令部保持一致!他想隻要有信念、決心、狠心,管它什麽良心?三歲孩兒雙手攏在嘴邊,對著城牆都會唱道: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
窮人命
白日夢
弱勢者
想造反
冥冥之中
無處可循
處理思想的回收爐
碾軋人權的處理器
陽光下的白色都市
打土豪、唱紅歌、讀紅書、學雷鋒,劃時代的表達方式。
你對我懷恨在心?我當然原封不動接受。他說父親有這個權利,不認這個兒子。
用得著這樣嗎?你恨我,我恨誰呢?
一大批領袖崇拜者!
你們的命運……同樣不會有好的結果。他頓了頓,然後直接麵對說,誰都知道,你們正處於政治、精神、道德、信仰、民心崩潰的邊緣。
現在倒好,假惺惺試圖從政治家的輸血器官中獲得精神助劑一一吸取改良的養份和重塑的能量,但你們晚了,供血者弄髒了整個生存環境……無法中立,麵對惡意與蓄謀、敵視與扼殺、封閉與屏除,欲想隔離民主的呼求……與民眾對立,違背民意……多麽荒謬、可笑。
誰也沒想到?暴力的製造者,爾虞我詐,滅絕人性。每個人都在詛咒他們子女大義滅親的同時自已泰然逾越良心底線。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才沒多久,自己也被劃進黑五類、打成狗崽子。母親下落不明,四個姐姐同時失聯,葛宅大院也被軍管委封了。他無家可歸,又無親人,他簡直要瘋了。後來就是哭,拚命找母親和姐姐。沒止盡哦。何去何從呢?他真不知道。他那時的處境,即便發傻、發瘋、歇斯底裏一陣,也沒用。恨誰去?詛咒有用嗎?即便死了,也隻能淪為一隻野狗。
他默默忍受很長一段歲月的煎熬。
得到她的愛,他不覺得可恥。
起碼是她在他最艱難,要餓死的時候答應他留下來的。正因為她給了他一個庇護所,才能讓這個虛弱邋遢的野小子有今天。他相信,他能活下來,是她給予的。現在他遠離了從前,記憶變得十分籠通,而且變得越來越淡散。忘掉了許多珍貴的篇幅。那些厄運過後的甜蜜生活或多或少被他後來的榮華富貴人為地扼製了。它停滯了、斷裂了,從而,拒絕了她,冷落她,最後徹底把它砸碎。
他聽到她說:我現在就想吃了你。
他倒不是抱怨她,也沒敷衍她。對她還是充滿感激的。
第一次被人吃?這很好。他覺到流浪很疲倦,有一處安身之地,當然好。
心想,有什麽不樂意接受賜舍呢?假如你願意,是什麽感覺都無所謂。
他試圖通過自己的耐性與順從,征服麵前那隻桀驁不馴、瘋狂粗暴的母獅。從而能堂而皇之進入她的領地。充其量無非求得一口飯吃。
“你自己身上的記憶痕跡十分明顯,清晰可辨。”
“是嗎?”問緣由?他說吃不準。
“你想聽聽對中國社會高階層的評論?”
“不,”他說:“我不會講政治笑話。”
“天哪!”他說:真抱歉!現在流行“政治詐騙術”。嘲謔的鬼臉一一偽善的假麵?一副偽政治強人的嘴臉。
一一跟誰結盟都一樣,死矣。
我一一不明白一一誰是“政治邪號”的證人??
他開始不間斷地毫無節製地運用自己的體能,他甚至把自己旺盛的欲望一塊塊、一絲絲毫不浪費地填補進不同女人的肉體縫隙;漫無邊際地揮霍他的優越和富有。如果可能的話,他會花上所有的金錢與財富去補償他缺失的青春期。即使搜尋不到這個隱秘的外部空間,他一點也不在乎。這是他一次次對逝去青春發起的收購、兼並,——當然不會有任何再生標記。
他不再覺得悲戚了。所謂的紅二代(貴族)血統托付給他們一堆頭銜。他們是命中注定的“天之驕子”。由他們匯集而生,又如此耀眼,上一輩的精心保護——那麽多生動的麵孔、資本、人脈、等級、圈子、題詞、簽名、講話精神、話語權、影響力、感召力、情感色彩,變幻不定的官位,深蔵不露的政治城府,極深的權力把握度,都將為這幕人間大戲釋放出致命的戲劇特色和集權色彩。
他深信一點,對主的無條件服從。
就這樣靠攏這世界?傻蛋!
血統與背景一一
身份與基因一一
巨綠與深蘭一一
光明與黑暗一一再見一一亦泡影。
她說她已經離開老家鄉下。合適的時機,到了Y城,一一這座大都市。
她每次都介紹自己是Y城藝術學院現代舞學生。後來又說被人包養了,也就是人家常說的“高級女生”。她又說馬上要去美國深造了。他拿捏不準她,倒不是他沒能力查清她的身份,也不是不注意她胡編捏造的身世,而是因為相信她那個職業是真是假,其實對他來講不重要。反正他有思想準備,也樂意聽任何人酒後真言,喜歡女生編故事唬弄他。習慣了。更願意聽心醉神迷一夜間的胡言亂語。一旦天亮,彼此什麽也就沒發生似地各奔東西。
一一因為風塵就是風塵,一旦沾上,是跑不掉的。
唯獨她,即便風塵從她身上吹過,從她手中流過而讓她重新展現張開手時,卻沒有侵蝕到她。他說,算了吧!做過的事就別再提了,就讓它過去。
誰不相信機緣巧合,即便兩人門不當戶不對也必有原因所在。
你接著聊!他知道她不太願意眾人麵前發表看法。當然跟她的交談裏時常會發現許多樂趣。雖然,她對男人的看法有她獨到之處,不失為坦率。她說,你應該知道你們男人在床上講的話對女人來說是謊言。上床與下床南轅北轍。她平時喜歡嘰嘰喳喳圍著他問這問那,問他愛不愛她,他說,愛。她不信。他說,不愛。她更不信。說他:假!她自己先氣死。她經常無謂地糾纏,什麽信不信的。男人在床上、枕邊講的話你也信?即便這樣開導她,她也未必能聽進去。她啍著Lady Gaga的歌,頭腦簡單。口口聲聲要給他生個男娃。內心究竟如何想的外人就不清楚了。她確確實實是個簡單善感的女孩。她外表乖巧溫柔,內心卻激蕩火熱。她就有那麽一層神秘感,也可以說會形成某種焦慮和困惑,往往讓人看走眼。她對他的看法一直采取不過不問。心裏當然有抵觸情緒。她渴望得到屬於自己的愛情,而並非是包養、援交、一夜情、換妻調夫的遊戲。她經常會看著他,有時會甜蜜地捏他一把,有時會蹙著眉頭一聲不吭。
她拖他走出M0OK J俱樂部。
要不要幫你上車?她問道。
不……不用,一一我還行。
出來的路上一一
她見喝一晚上“黑桃A”的他跌來絆去找車匙。
找代駕吧?她說。
他高興開車嘛。
你從來不依我。她說。
喝酒要的就是這激情!爽哩。他說。
找死。冷靜一點好嗎?
她站在大廳的電梯旁,邊上一排落地長窗,能見門外夜景。
她與他談話的相遇點其實純屬偶然。
一輛黑色賓利馳入,停在門口。
能否意識到?當她遠遠見到車裏主人占據恰如其分視線時,她是否想過有朝一日會改變別人什麽?或者給自己帶來什麽?是禍是福,誰知道。至少表麵上看,她有福了!她說,記得耶穌也說過這句話。
她說,有時看起來很傻。
也真是的……
他嘴裏仍在叫“黑桃A”——“Armand de Brignac黑桃王牌香檳。”
12萬一瓶是嗎?不就二萬美金麽。還上市?他錢全從四大銀行貸的。這樣下去上吊差不多!他調侃說。
12萬一瓶全吃中國銀行的。他轉身大叫著發飆:我不用代駕。
眼前一列長龍似排列的豪車。估計沒少爺引路他倆是找不到自己那輛KTMX-BOW-GT座駕的。
他站在那兒,一直盯著她眼睛,他一直誇她眼睛最美!圓咕嚕的,又黑又亮,美得有時不敢對視,怕走神。她想躲避他的眼光,有點逼人。俱樂部老板識趣,陪送門口就退下了。
他能見她一見傾心,出於什麽原因?她問過他,他不肯正麵回答。隻強調他確實一見傾心。沒原因,就是喜歡。她讓他想好再回答她,她說她不是一夜情的那種角兒。那就是說希望和他是作為一種依靠來做長期伴兒相處的。
能相處嗎?她問。
你最好讓他酒醒了再說。
代駕!代駕!她喊著,明顯不願與他同上一輛車。
你別走!不要這樣壞。他發出警告。你陪我,可以不上床。
什麽意思?
來了!
她跟他上車。
在Y城沒人敢拒絕我。他吐著舌頭在說。
她無奈地搖頭,說拿他也真沒辦法。得罪他不就是與Y城全體人民為敵嗎?
有什麽不明白?他問她。
男女之間事有那麽複雜?你情我願。他接著問她。
是真話?她說。
你看我是講假話的人?他問。
可你說話的口氣有點凶。她說。
我凶你了?他問。
你就對我一個人好?
他朝她笑了起來。她硬把原先被他緊捏的手抽走。
本來就是這麽回事。Y城的富豪紮堆在這兒。他們財富是天生擁有,是嗎?他好像想反問:不是嗎?今天有人點了50瓶香檳,就覺得自己身份、地位亮了一回,顯耀了是吧?誰會拒絕這種氛圍?他當然樂意看到自己首富的地位。
嗯,對!無所謂,想炫就炫唄。似乎一晚上用香檳源源不盡向她炫著。天天如此。奏效麽?感覺當然很好,但預期效果並非他想得那麽美滋滋的。就在他繼續捧她之後第三個周末,國際影星Nicole Kidman也親臨此地,並且預訂了他旁邊的VIP區。不過,Nicole Kidman也不過最低消費6萬。
在她看來,當然!她無法自信起來。這裏的侍者要取悅所有人。她清楚自己能提供給客人什麽服務。她也明白自己麵前抽著雪茄喝著威士忌的這些男士不富則貴。
是的,應該理解這個社會。男人對女人的承諾,就是一個騙子說給一個傻子聽的。一個傻子即使知道自己犯賤也會屁嗒屁嗒去為他提供服務。而且無償的。他對自己的言論從不忌口,他平時隻是買她的鍾、哄她開心,要緊事、重要話從未跟她解釋。她既單純,又沒心機。覺得他一直真心對她好,不僅供她上夜校,而且還無上限給她錢花。既使他要出國的事露出苗頭,她仍是拎勿清。她絲毫沒有想到過他會離開她。
他說,他如果沒看錯的話?固守成了一個男人的信條。一點不假!如同一個男人死守著一個女人,同樣沒有理由。那種博愛式的細節很適合作為作家的選材。他寫出來的文字除了痞氣外還有一種刻薄勁兒,就是跟他的人生閱曆、經曆、思想有著實質的關係。
說點有意思的一一
你除了寫這本小說之外,還有什麽計劃?
去溫哥華,然後去倫敦。
還回來嗎?
說不準。
老讓我等著,那你還是回來的?我們真的無法挽回了?
就像繩子上兩個結。
嗯。但你是好人兒。你會寫書?我沒想到。她說。
我還會看相,你信不信?他說。
就是說你會看別人的命運?那我的命運在你手裏,還是我自己捏著?
命運就如同你一隻手,必須捏緊。
我有沒有事業?我討厭幹這行。
看來你是個上進青年?
少來。她推開他,噗嗤一笑。你有本事讓我跟你姐一樣當官?
你還挺有野心。他說。
去夜店當支部書記啊?他問她。
你挺逗的?大叔。她笑著皺了一下眉頭。
她靜靜坐在他旁邊——
我行嗎?她問。
人運道來了,擋也難擋,皆有可能!
這不是野心,是事業心。她想糾正他用語。
有事業心不等於一定會成功?
人生沒有白走的路。
那就當成美夢寄托吧。
她覺得來這裏消遣的客戶群,除了社會名流、工商巨頭、公子哥兒外,倒是沒聽說有寫小說的有錢人跑這裏來顯擺。她想,你挺會裝!我說是藝院學生,你立馬說是藝術家。各執已見,講得像真的一樣,無論看的、聽的無不愕然。
“我想知道你真實的個人狀況。”
“戶藉警啊?”她顯然在噴他。
“呃一一呃一一”
“對你重要嗎?”
“那麽抗拒。”
“有愛打聽別人隱私病吧?”
“我隻是想知道,沒別的意思。”
“反正一回事。”
“有什麽不妥?”
“沒有!”
“哪個城市?”
“重要嗎。”
“我必須如實相告嗎?”她變得冷淡,了無生趣。
他覺得別人在這種場合跟他作的介紹一般都靠不住。但她沒有正麵去回答他的質疑。似乎在這種場合,每一個人的自我介紹都是次要,而且,無法備份。
我聽不懂你講的那些書裏眾多的人物。她小聲說:起碼你比我想像中要好……
不太深奧,容易理解。她承認,他是個有幽默感的男人。
那麽,講點別的?他整個語調慢了下來。
可你剛才跟我說,你不想說太多自已的事?他問她:你不信任我?
沒有。她低著頭,無語。
真的,出乎她的意料!他正式注意起她來了。仿佛用手上那把密碼鎖,開啟他對她的全部興趣……是啊,當然了!她信他,放在老底子便是偶遇的風流文人墨客。
她會怎麽看侍眼前這位常客?他是誰?僅僅是寫小說的?
為什麽你不說話?這種沉默,意味著什麽?
他卻輕輕地,用時間那行數字嚐試去開啟他對她的濃厚興趣。在姚莊,別問誰接受了誰,誰動了誰的位子,身邊的女人及社會知名度。這一連串的記憶一一大概不能不聲不響搪塞過去。不然,葛家會發聲並找到你!你麻煩當然會一個接一個,沒完沒了。
卡夫卡的《饑餓藝術家》書裏有這麽一段文字:
“這個高貴的身體裏裝著一切所必需的東西,都快撐破了,看樣子他隨身帶著自由,自由好像躲在牙縫裏的某個地方。對生命的喜悅以一種如此強烈的熾熱從嘴巴裏噴出,以致人們難以抵禦得了。”
他覺得,世界上有數不清寫書的人,除了卡夫卡,哪個作家能寫出這樣的書來?好奇性勝過閱讀。
有一段時間,他寫的小說在287頁卡了。毛病出在哪呢?一直無法找著靈感。他無意中看到上麵的符號,心想,書可以用符號來傳遞作者特殊的表述?他聳聳肩。真有意思!
於是,他想起《饑餓藝術家》……還為此寫了這麽一段筆記:
姚莊人一一板橋夜話 -->>
口這個僅僅停留在……
口冥府閱讀中心的層麵裏
口因為你在這裏 一切是純幻覺
口即使《我彌留之際》
口仍然懷著《悠悠歲月》
口你的人生序曲《黃金時代》
口通過曲折艱幸《生死疲勞》
口再現《喧嘩與騷動》
口縱橫《霍亂時期的愛情》
口走近《床第之間》
口迎來《在細風中呼喊》
口解析《堅硬如水》
口再見《佩德羅、巴拉莫》
口那個《惡時辰》
口她在死亡線上掙紮……
口《受活》整整《第七天》
口靈魂飛落Capilanosuspension bridge
口再憶那首《普庵咒琴曲》
口九轉三回頭
口瞎咧---
口落入地獄輪回受苦。
口蒙羞的傳統理念變得無法理喻……
老稀死!曉得有今天?何必當初!貪得來?遲早要還。
你要知道,你兒子……
避得過一時?躲得了一世嗎!
能回家?哪怕天天喝粥,也好啊!
這裏的日子生不如死……
機會是人給的。這樣的對話在沒有任何輔填下顯得難以置信。
他想要繼續把這部中途卡殼的機器運轉下去?坦率說來,他把握不大。
讀了剛寫好的幾頁,就讀不下去。
他意識到,有人在“幽靈地帶”給他點燈指路,好象在告訴他自己趕緊找塊地,拴根麻繩吊上算了。
他立刻清醒了。
呈現在他眼前一一
不祥之兆,深紮腦裏。
他像一個被魔咒詛中似的癱瘓了……口中念道:難以置信!他眯著眼說,你是不是老想要把那句:“你難道不想在床第之間,有一番天地?”改成:“你老想著睡你不該睡的女人?就這一刻,她把他貢奉為自己的“貴人”。
你難道真不怕被惡神揪住靈魂?
安妮·埃爾諾式的敘述體裁一一他也顯得樂此不疲。老是覺得:讀到的越多,想到的越雜,落筆的手顯得更加小心翼翼。高行健派的“靈山”簡約對話開啟了一扇魔術之門,讓他領略世界上有許多奇怪的作家和直白的語言……他伸長著脖子,始終看著他,從他文字的太極裏領略精致的套路,聆聽睿智者字裏行間的聲音。是的,聽聽科塔薩爾的忠告:“小說也滿足於一個封閉的秩序。”除了熱乎乎的文字情感,更多是她(他)們誰也製造不出那樣的原創風格和文字靈氣。他讀他們的書,會欣喜若狂,萬般虔誠——他被包圍在那種長跪不起,雙手護胸的虔誠溫情裏。當然他願意一一說出自己心聲,一一敘說自己回憶,一一忘掉自己存在,一一寫出自己的書。
她看著自己。不想離開這段回憶。
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當時她十九歲。歡蹦亂跳。
在Y城,沒有任何人會知道她鄉下的原名。
她說這是廉價的誘惑。
一個從農村來得女孩,每天過同樣的日子,她自已也覺得平凡而沒起色。
現在進城打工,也算熬出頭了。
她想,我不會做一輩子小女人。她長長吸了口氣。顯得非常大誌。
她對自己說:“我的“貴人”在哪裏?”
是不是還沒到燒香還願之日?她覺得此人遲遲沒出現。內心隱約有些東西萌動……樣子也似曾夢見到過。
我會見到……或許某個場合?一個夢想?都有可能。那一天肯定會來的。
到了Y城,她就把自己整個兒顛覆。她平時打扮很平常。不像那些夜店女生穿得妖五妖六的,一看就帶“包夜”出台似的標簽。
她卻與眾不同,從不與客人對視、媚眼。顯得安靜。
她來自農村,她覺得自己沒有別的女孩具有的大城市人的優勢,她當然需要謹慎、凡事差不多些,讓人三分。她想,既然跨出這步,她一定不可以半途而廢、返回鄉下。說實在的,她不願回去,再見到叔叔。她仿佛自己對自己答道: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是我自己給自己的權利。起碼,比沒有要好。
臉盤非常清亮。老遠望去,臉上像似塗了一層蛋清,嫩得透明。
她說,很多年來,她曾一直活在叔叔的陰影之下。那個被成年人稱為家的地方,在她的記憶中是晦暗的,髒兮兮黏答答地纏繞著她。
因為母親的緣故,她忍著。沒哭。不喊。(真令人害臊)
父親常年外出幹活,那個整天領著我玩的叔叔是個矮家夥,他不善言語。特別當他跟陌生異性交流時,他會結巴。別看他個子小,氣巴子十足,非常地健壯。寒冬臘月,再冷的天也就一條單褲。他的全身就好比燒紅的炭塊,散發著無窮的熱量。他有一身圓滾滾的肌肉,濃密的胸毛一直拖到肚臍下。他有時當著我們母女的麵,也會故意把他那個東西弄得直翹翹,還喜歡把它露出來。每當這樣時,我媽會轉到他後麵,狠命踢他一腳。他大叫一聲一一悶聲不響躲到一邊去了。
叔叔有時會躲在靠灶間的牆邊,自個兒默不作聲,抽著水煙。
他沒有絲毫市俗集市上交易的心態,盡管不識字,卻把本該不是他的家當成自己的全部,一直在幫母親幹活。從母親的角度來看,小叔人老實,聽話,肯幹,又能帶我,照顧好我。平時掙回來的工錢如數上交,補貼家用。所以我娘比較依賴他。父親一走就好幾年,母親孤寂的內心一旦觸碰到這塊滾燙的燒炭,體內的暖流自然會情不自禁會暗暗地朝小叔孤寂的小命根子底下流淌。一般來說,當我熟睡後,母親下半夜會悄悄溜進隔壁小叔的房間,接著就有一陣私語,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是我媽的呻吟。好像要把多年積聚的委屈發泄出來似的。
“ 看你這邪樣——配做叔叔?當著小孩麵幹這種事?不怕雷劈?”隨著我娘一聲怒斥,他表情呆滯,見我媽發火,有時候嘟囔地想回嘴。聽多了,知道他說的你是指誰?靠誰支撐這個家?他暗暗也在埋怨:老稀死出去這麽多年了,連一個電話、一封信、一個屁也沒捎回來。沒我幫你扛著,你能到今天不?你罵歸罵,說我醜得要死的雞巴,你缺得來它麽?休想讓我一輩子裝聾作啞。我媽平時見他這副惡心腔?大吵大罵、頓足捶胸,甚至光火得大喊大叫,口吐白沫。看她一一幾乎快瘋了,眾目睽睽下叔叔收斂一些,平時,也不敢動手動腳。時間一長,風波平息,我娘也沒什麽話好說。畢竟,這個家也缺不來叔叔這強勞力。媽媽平時依賴他事不多不少……的的確確,少他不行。”
我娘罵歸罵,後來,對於叔叔後麵的事也睜一眼閉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