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門

王鵬 著                                                            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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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殤魂》7

(2016-09-27 22:43:27) 下一個

 一一兒子!兒子!一一太朗!太朗!一一兒子!兒子。

葛主任始終不解,兒子的情緒一陣一陣的。她知道,兒子自閉的緣故從不出家門,身邊除了她之外,抗拒陌生的人,也無法接受別人。他7歲居然無師自通學會代碼了。代碼都是英文,編寫Windows用的VB語言,家裏沒人精通英文的,他自學。記單詞記憶功能驚人,達到過目不忘的程度。後來幾乎不去學校,他說,很難聽懂老師講的。她有時懷疑兒子能否找到正常人一樣的成長途徑和價值。

 

兒子時常會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比如說,他們真的回不去地球。快要脹爆了。他告訴他娘,再多小心翼翼,再多謹慎對待自己,都無法滿足自己的想法。回到原來的地方,是拯救自己最好的辦法。

 

你不是在地球上嗎?怎麽老神道道說自己不生活在地球上呢?他母親問他,你是不是有點任性?而且,有點無理取鬧?

他好像仍然停留在一個陌生的與世隔絕的封閉絕緣體內,一切被自閉著。

 

兩個世界的人,自然無法理解各自想法。就好比一種是自我封閉,一種是自我膨脹。你想的是自我解脫,他想的是自贖苦行。不同就不懂。懂他會更暈。

太陽會死嗎?他問。

真傻!問出這樣的要命問題。你無憂無慮好好的,幹嘛老說死啊活啊?

媽媽,媽媽,他問,黨大還是你大?

你管那麽多人,要誰不準出生?誰就不準生?

誰生你就殺誰!媽媽最大!也最凶!

這樣就是黨比法大,你是黨的人,你比法大?

媽媽比法官大,為什麽不放爸爸出來?

 

他就像一個小甲殼蟲,外殼包住他時,他內心很強大。當他鬆散時,甲殼內體暴露在外,他就會失去抵卸能力,變得微弱,不堪一擊。這時,他需要有人喂他吃飯,換衣洗澡,陪他睡覺,講故事玩耍,甚至要躲在被子裏躺在母親懷裏——像隻受驚的兔子。

 

媽媽一一

臭腳伸到天上去了!(這個孩子)

 

精靈一一

天才就在細節裏……

不知出處:奶嘴、超感、譜圖、譯碼

不知緣由:愚純、虛擬、體係、認知

他說,還有小鼻子、畫板、數字、小鳥……

 

林子裏沒鳥——

夜空劃上一道白光。

 

他說:一一地球快死了!

 

地球毀滅之日一一

小家夥曾把自己形容成三眼珠、螳螂腳、肥尾蜴手、比目蛛耳、食人魚嘴。他平時自言自答,習慣用電腦術語及網絡語言來填充日常瑣事。

她也不清楚兒子想表達什麽?

有麽:多虧老天有助也。她時不時會緊緊抱住他,親吻……她會非常專注地對兒子說:寶貝,你就好比是我們葛家幸運之神。

 

可謂:

十月懷胎人,百日不留痕。

三歲幽自閉,開竅拂衣去。

 

她搖搖頭,說:自己生的,也罷。賴痢頭兒子一一自討好。小家夥常說特別喜歡躺在她懷裏。她相信他不傻也不癡,她相信兒子能給家裏帶來好運。即便她不清楚小家夥平時跟自己或電腦交流什麽、說些什麽?但有一點是知道的,兒子一直過著與互聯網為伍的生活。他沒有其他愛好和特長。可以說迄今還沒有一個像他這般歲數的少年能夠超越他在“漏洞修補術”領域上的成就。

 

    智慧,到了另外一種自我,會變得無法自控。能力從單項選目中顯得特別實出,超過一般常人大腦自控力的幾千倍。

 

他晃著大腦袋問媽媽,他是怎麽生出來的?而且要讓他親眼目睹他的出生地。讓我看!讓我看!他心急火燎地撲過去使勁拉開母親的內衣,嗚嚕嗚嚕哼著要幹吮母乳,眼睛裏的神色就像一隻被貓逼在牆角的白老鼠在灰色空氣裏欲想溜跑卻又移動不出那個圈子。

 

不行!不行!她竭力阻止他。兒子會固執硬逼母親,她絕念之極。那種哀求、那種哼唧、那種提問,絕無邪念。她平躺著用胳膊襯托起兒子突突跳著得小心髒,一點點往上推撫著。同時,很想平息掉抵達咽喉間擂鼓般的跳動。她平靜地做了件自己也預料不及的事——仿佛用雙手撥開軀體下蓬鬆的草地,倒吸了一口氣,勉強能重複那句話:看啊,天下的孩子都從這遍草地脫穎而出的呀。(什麽奇妙真相)她緊繃的樣子,仿佛倒像似要把他拉回象征生命最初的原址。

 

一一它們又哭。

一一它們又笑。

一一它們甚至手舞足蹈。

對他來說是欣喜的表示。當他看到大人跟他不同步、不協調的好多動作、手勢、語言、狀態顯露出來後,緊張、焦慮、抵觸等一係列的舉措便反應出來,而且,他顯浮表麵的情緒流動在幻象之上的,就像一種單一的肢體語言來設定他表述能力。你想了解他?當然困難重重。你即使真想進入他的精神世界、闖進這個天才的專業編碼領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必須廝守天才最初的專業體狀。所有的溺愛與導向、怯弱與迷茫、遲疑與癡迷、焦躁與自信,統統丟棄,真心誠意為他打開每一扇溫暖之門。這樣,你才能走近他的世界,證明他尚未脫離母體——似乎是一種自閉後的頓悟。

 

他小心翼翼觀察那片沒有生命的草地。他害怕被母愛淹死。他繼續在尋求幫助,所以一再哭求著,他倒是自己確認了這個地方是他陷進的沼澤叢裏被人拉上來的地方。想必也是他重新想回去的靈異之處。這樣能證明一點,他從這裏出來,又從這裏返回。宇宙也是這樣,周而複始。

 

他會經常問稀稀奇奇的問題,一般80%的問題她們兩個女人都回答不上來的。繞是繞了一點,但母子心誠就靈驗。仿佛一經聖人淚水灑遍,萬物便有了生機。

他抬眼看著她娘會嘰嘰歪歪說:

我媽是一片草!

草媽草媽草媽草媽草媽

中間是泥土泥土泥土泥土泥土

——原來,三生的福報,最終歸於泥土。

 

 

一一葛家人都說太朗救母……如同天方夜譚。

誰會信?

這是唯一能給葛家帶來解困的征兆,也是葛蘭英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當你隻是想出去玩的時候,身邊也總是這個小家夥盯著你。這讓一般大人受不了的。但她說,習慣了,兒子是她命根。

 

在她看來,兒子受到的重視巳超過一般範圍國家網絡情報部門界定。北京自閉症和大腦發育研究中心對他通過的測試,經過專家組翻複認證,他在網絡編程、檢測、信息、跟蹤、程序領域都具有超凡的應用潛能。

 

小家夥經過嚴格的應征篩選、測試過程,通過六個月實戰運用及操作,全部符合測試中心要求。並正式特招入伍。軍職享受中校同等待遇。同時,葛蘭英收到省紀委豁免信,暫停對她實施雙規前的組織審查程序。隨兒子一同前往北京。

 

像許多自閉症孩子一樣,當被問到兒子智力問題時,專家一致認為,他能力很強。是國家網絡領域不可多得天才的譯碼器頂級專家。對於國家來說,他獨特的技能抵得過一支網絡部隊。他非凡的程編、破譯及獨特的思維運算能力及他對網絡細部區域的保安細節及預防,都能對國家網絡的漏洞提出解決方案。

 

作為特別助手的隨軍陪伴,相反,正因為他特殊的生理缺陷和心理障礙,最高決策部門甚至考慮提前保外讓他父親出獄。

 

她說,“因為我兒子跟一般自閉症孩子情況不同,他還有極其依賴性戀母心結症。當你隻看到他想出去玩時,若讓他覺得身邊沒有他親近的人出現,他會無法接受,甚至抓狂,腦子會一片空白。”

 

所以他需要超出普通自閉症孩子幾倍的狀況來做他的事。 

 

全省網絡競賽被邀27名少年網絡競賽選手中,他是Y城唯一的競賽選手。他提交的參賽命題是一個“弱指令”漏洞。很多用戶使用了非常簡易的短密碼,使入侵者在較短時間破解短碼而登入賬戶,成功切入中心。越來越多檢測研究證明袁太朗在對複雜對象加以解析時,比神經機能正常的孩子和成人更能擺脫幹擾。從某個譯碼程序到編程、信息排序都有極強的獨立性,涉及到的數據、專注、幹擾、辨識、視覺、圖像、思考、反應、係統、解析、匯總、答案、3D等上千釋注,絕不是一般電腦專材能夠輕易獲取的。但對他來說,是件輕鬆的事。僅僅是他興趣所致。

 

當他用一個月時間完成別人三年的測試、訪談、專業課程後,他順利通過全部測試係統的考核,結果令高層振驚,經高層批準破格成為正式軍人。他喜歡用形象化的圖像去思考命題,而不善於用語言。那種獨特的天才般的技能並非後天都能通過深造獲得。非凡的視覺能力和計算能力及他對細節的辨析能力,將同一個位置的情形加以梳理對比,甚至精確至毫米,這將會為我們國家、軍隊反黑客入侵領域解決很多難題。

 

沒錯,小家夥在這次網絡技能比賽中他不負眾望,脫穎而出,奪得第一。後來用他袁氏《弱指令》及《袁氏透視》命名的兩項課目獲得金獎。

 

評委專家在他獲獎給予的結論為:

此學生善於將大量的碎片拚成整體,在獨有的感知能力方麵,視覺性傾向於係統性的認知力與分辨力,這在他運作過程中尤為突出。

姚莊一片嘩然。

 

 

 

 

    他與父親的陰陽相隔的對話中,有這樣的片段:

退居二線後,你反思過嗎?

他也問過他同樣一個問題:你對自己父親痛下狠手時,想到過被你們強按在地的是你的父親嗎?

    咦!又一個棘手的問題。

不要直接問得那麽嚴厲。他幾乎不敢直視他。其實他一直不想去碰這個敏感而又痛苦的人性問題。他曾反思過許多次……而且總是帶著懺悔之意去思考這個問題。答案很簡單,我應該用什麽方式來懺悔、思考、回憶、記錄這個事件?無法回避了!

 

“如同宿命般無法抗拒。”

 

    喊!喊!喊!喊啥喊?你想到過“懺悔”?

懺悔還有用嗎?

你承認你是凶手?

那你回答我,你道謙是想得到死者寬恕?他語氣逼人。

沉默片刻,他沒有辨解,非常平靜,但要說出真相不是你們想想那麽簡單。

很不幸,老師是倒在他麵前斷氣身亡的。

你為什麽殺老師?

老師反黨!反毛澤東思想!

就因為這個原因?你們殺人!

那你們一致讚同反革命必須鬥倒,鬥死!他不忘補了一句,當時我們頭腦簡單來稀,沒什麽花花腸腸……實行專政前,問幾個為什麽?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何況死的都是階級敵人。

 

你說複活這句話?聽了會笑死人!敵人是不會複活的!

既然人都沒了,死人怎麽指責活人行凶?你無論漠然視之,或拒不認罪、悔罪,甚至頑固抵賴。

 

他不覺得自己應該找找曆史原因?重新來寫你的回憶錄。

你想考驗我什麽?

豐功偉績?都是編造出來的。

那你改寫這段曆史一一突然他覺得父輩的革命曆史被人叄改了。

瘋了吧!那你從何寫起?

我似乎變成被上帝定罪了的人。

還有呢?

無話可說。

盡管在選擇死人與活人對證一一這曆史性問題上,進退維穀……至少他不會去幸災樂禍,把責任推給曆史?一一其實沒用。

他來不及多思,脫口而出,一一說:輪到我上去動手?他巳不省人事,可以說沒神智了。

 

這能證明什麽?你沒殺人嗎?父親問。

不應該全推在我們葛家人頭上。

狗子,夠了,你別再推卸了!他意識到他死也不肯承認他致命的一棍。

他心想,他們當時一直為自己大義滅親的思想覺悟而感到自豪。覺得這樣的舉措是不得意的。此刻,那個活著的凶手繼續在求這位死者,聽到他發出的所有懺文?句句真心誠意,充滿悔意……

    “你為什麽這麽怕見到我?”他不解地說道:“死者是閉口的,唯獨靈魂才會呐喊。”

他說:

“我聽見不計其數死在五十年前這場屠殺中亡魂發出淒厲的哀號一一從中,也包括你們培養出的那群一一怪物,一一冷血動物!你們自作自受!活該!”

 

老爺子變得清醒多了。他甚至覺得跟靈魂變形者談不出什麽結果。

當年,“革命”是因為自己窮得叮當響,就跟著“革命”隊伍走了。現在,所有扣在革命頭上的罪惡不能強加在革命者身上。

但在這裏一一說穿了,誰又是受害者呢?

“你如何去看五十年前的事……你若問我?怎麽說……我去問誰?”

一片空白。

 

“我有什麽力量?抵製你們”。他這樣說著,除了不寒而粟外,知道災劫難避,永世不得翻身了。

 

他被極度扭曲的臉就好像一張“骷髏”鬼臉。從此,他越來越看淡“革命”這個首要問題,甚至後來他支持子女出國深造定居

反正伸頭縮頭都是一刀,他顯得安定多了。

他說,走完一生其實很快,你眼睛一刹?大半生過了。若有人問你?今日不知明日事,你一生的福與禍、喜與悲哪兒來的?

你如何回答呢?

他說有個前輩說過:

 

一生是你修來的,一一還求什麽?

死後什麽帶不走,一一還貪什麽?

 

他說:這個民族無法分類了,所有人都掉進錢袋子裏去了!眼下在這種全黨貪、全家撈的狀態下,誰肯聽我一句忠告?他停頓了片刻,這樣的沉默常常會影響別人的情緒,就像他托得夢一一帶給兒子的感受一樣的意思。他會說:什麽也沒發生……你就把它當成一個夢……醒了,就好了。

 

你以為你兒子?真成一隻斷了脊梁的爛皮狗。

你小子,瘋了吧?

耳熟能詳的名詞:黨票、官職,升官、發財一一

記不記得貼在金佛上一句佛言?

下濟三塗苦,同生極樂園。

一個未解析夢的迷底?即使默然,總有一日,也會獲至答案:

 

無論怎麽回向上報“四重恩”,你說你懊悔什麽?

斷根貪念……見了往生牌,方能登樂頂。

 

“想到你們所做的一切?現在想想,是不是該反省?”

一一老爺子,行了!你怎麽可以前半世信共產黨,後半世信活菩薩?

一一老骨渣,還有啥作為?看空一切。他說,其實,你們子女什麽都清楚。不需要我過度去解釋屠夫心理層麵的障礙吧?人都有其兩麵性,領袖也不列外。

 

他抱怨了一句:我臨死前的悟性一一

 

他說:

“你想把這個秘密連同你的軀殼帶入地府?你就覺得可以了。其實呢?並非如此,陰間對你在陽間所做的每一件事,比如出訪、調研、視察、去基層、下連隊都會一清二楚。你怎麽守得住啊。跟你的談話我也不想拖泥帶水。畢竟,你在陽間也是享受黨和國家領導人待遇。即使我稍須有些無趣以外,倒也不覺為難、囉嗦、牽強。也沒有那種衙門習氣,見軟欺,見硬軟。不客氣地說,你畢竟是我父親。彼此沒有屁話!實碰實。甚少假惺惺這套了。”

 

他又說:

“整個民族猶如一個不孝不敬的逆子!它除了金錢,就是不擇手段——上至國家領導,下至普通百姓。想攔腰斬斷它,捆死它,不可能!或者從它頭上潑盆冰水,催它清醒,不要葬送整個民族,太難了!”

 

他看著身邊的子女,像似看上他們最後一眼,大悟大徹地說:啊!為之寧死堅守一輩子的革命傳統、崇高思想境界頓時變成毫無價值的檸檬片兒了。

 

    不信,瞧瞧,就連葛三八的性伴侶都當上了國家幹部!

 

這流言不慎在群眾中擴散,人家背後豎中指罵她,接著又把這條信訊悄悄放到網上去了。整個Y城一片嘩然。葛家覺得臭哄哄的,又極為惱火。政客與紙尿布有著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們都很有規律地被替換。因為是同一個利益鏈,即使理由牽強,他們也會抱成一團、推卸責任。此時的葛主任自感苗頭不對,預感到接收弟媳進政府部門,有著走入死胡同的危機感。她想糾正,說好聽點,做個補救,已經為時過晚了。她情緒反常,但又說不出口。她無愧於什麽,覺得自己坦坦蕩蕩,有什麽好嫉妒的?對她來說,哈,還沒到喪失人事話語權的地步。

 

幾年前的記憶一直揮之不去啊!當時,能夠活下來,真沒敢想過。這麽苦的地方也能度過來?靠什麽?靠信念?錯了。我當時還哪來什麽革命信念啊?革命革到自己頭上了,那麽多同誌、戰友互相揭發、批判、寄黑材料、寫認罪書,在這個充滿殘酷的互相鬥爭中,身處囚地,甘願受懲。依我看,人很賤,再苦也能活。

 

可他如今,每當記起此事,絲毫沒有一種觸痛之感,總覺得,一一他會接受人生第二次文化革命的實踐與洗禮。經驗到談不上,但有許多吃飽撐拋沒事幹的敗類,時時刻刻、分分鍾鍾……沒有忘記五十年前的那場革命。欲動的那份躁動、念舊、記憶、期盼、複辟……似乎是一種奇妙的夢想?……那倒不假。一一很有嚼味。

 

     葛氏家族在這樣的窘境下,幾乎看不到“自保”戓者“軟著落”的可能。相反,這張無形的網卻在一點點朝他們家各個層麵收攏。

 

他問他:你能擺脫目前的窘境嗎?

 

假如用麵臨的困境分析後得出的結論的話,他認為,真不好說。或者說,要為自己做的事預先作出些措施。說句不好聽的,先把屁股擦幹淨。

 

現在看來,你們哪兒也去不了。怎麽看?他想好的預案被打亂。

她說,是我從未預想到嗎?怎麽可能? 從沒看到過你如此消極?哦,是嗎?葛家人,還能跑哪兒去呢?那結果又會怎樣?

他說,難以置信。

告訴我,你殺人的場地?

記憶,它巳磨損,近乎碎裂。

他說,我一一

弄不好下輩就在牢裏過了。

你見他後退……驚恐地想喊叫:

救我!救我!在天上的父……

你做夢了?他說,在陽界你們犯的罪太重了。

就算你提著腦袋撞十殿城牆也無濟於事。

此刻,聽到有人問他一一

你好端端來這裏幹嘛?

走錯地了吧?

他說,沒有。

我夢裏見到自己溺斃了!

他說聽到我爹在說:

“懶稀死!你整天瞎雞巴忙?借我的名,撈錢!你犯得著嗎?”

 

 

    每個人時不時都會自然而然形成這樣的印象,倘若要把葛家放在Y城曆史上去觀察、判斷、總結。人們習慣於隔岸觀火、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特別是政客們。拿今天葛家四麵楚歌的落魄景況來看,葛家上上下下一官半職的人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四處亂竄,又像一盞高瓦燈泡,將會把葛府裏裏外外的事情曝光。除此之外,像今天這樣不景氣(破落),所有Y城人有生以來不曾想到的結果真的降臨了。毫無疑問,省、市日報、晚報的頭條顯而易見是針對Y城市委的。就好比一鍋剩菜,徹底清算恐怕隻是時間問題了。人們意識到,從對葛家高調處理手法上推論,此頭條不僅僅是對葛家某個人員的處理決定,而是敲響整個葛家皇朝的喪鍾。

 

    桌上擺著她和葛家人初識時的合影照片,思緒萬千。她覺得原來那種優越感、自豪感少了許多。這樣的局麵、處境,她連做夢也沒想到。麻煩、災難會攤到葛家身上?她覺得計生委也刮來過許多流言。更倒灶的事,有人牽出她從前不光彩的經曆。更為不妙的是,有人議論她的文憑、簡曆造假。

 

     老實講,當她聽到這種議論,她內心發虛。往日憑借以葛主任為領導核心的傲勁,誰敢在黨委會上提出質疑?現在卻在私下議論開了。這樣的局麵,意味著核心力的削弱。那種密集的攻擊言論和擴散型的揭露信息,不僅對她倆在計生委的工作,連繼續撐下去的可能都很難說。這種被動和不利的處境,她倆都已感覺到了。同時也凸現出葛家引火燒身的危機。顯而易見,形勢對葛家越來越不利。

 

她能被提拔升任計生委計劃處處長的職位,背後強大的保護神是誰,整個計生委上上下下心知肚明。隻剩她倆時,她抬頭望著她。她想問她,能堅持多久?畢竟這一切全假的。不容她喘息,上麵人事局一查都會水落石出。她的驚恐、心虛、忑忐始終沒有減緩。

 

她心裏清楚,上上下下、裏裏外外清一色的政治包裝全是“山寨”的。每當她看到身上這些政治身份的標簽,便會不由自主緊張起來,而且,越來越神經質起來,影響到她的睡眠。仿佛一直受到她保護的身體會被人搶奪、撕裂,最後會當著她麵,把她一刀一刀肢解得剩下一副骨架。她什麽也沒說下去。沒任何把握,缺少安全感。她想牽她手,更需要她。兩人一定要度過這一刻。就像暹羅雙貓一樣,共同利益及親情把兩人牽連在一起,即便死也要同棺同穴。

 

那些政治家們跟所有聰明人一樣,不信造物主,顛倒人與神關係。他們寧願依靠政治八卦也不信主義精誠,他們寧願信佛也不信黨。他們相信理念總旨——絕對權威、武裝征服、壓到一切的穩定。遠離人群,掌控輿論,或者幹脆隻是轉移省紀委的注意力。強行出境?他們也知道意味著什麽。

 

長期的失眠,一直有。與之相同,苟且偷生,渾然喪失對時間概念得活著。有搖尾乞求之嫌。幻術即便是在他睜開的眼皮底下流逝?他無法界定,更無動於衷。他現在這個歲數,也許是一種思維慣性?懷舊、念舊、默想、沉思……還有許多無法遏止的怪念頭?我現在突然全身僵硬或者大麵積腐爛?臭烘烘還會有人收屍嗎?沒人收、沒人燒、沒人葬、就沒法入土為安?我會整天像野鬼飛來飛去找熟悉、陌生生魂糾韁咐體……當然,搞得別人也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

也特別容易觸景生情一一想起他親手打斷父親肋骨的慘狀,導致他留下終身殘疾。好比用他那雙沾滿血跡的手去抹掉父輩們生存軌痕,這就是家族的背叛行為。

我罪重,難解脫。

我不明白,如此自責?

不是我自找,是我父親咬住不放。

結局呢?

在我老爺子手裏。

他說:

我現在如同一絲不掛被吊在地獄深淵的一隻烈焰鐵籠裏烤煎……他平靜說,真的,你說什麽都沒用!我死定了。

不恐怖。我想到會是這種結果。他說。

 

這一切你難道不覺得要承擔些什麽?或者靜下心來聽聽他們是怎麽講的。不用害怕,他們作古久遠,扭動身軀,活動手腳,即使當麵叨念咒,發出古怪的嗶嗶啵啵的聲音,甚至拖著陰森長音,也不要見怪。他們怨氣太深,積憤沉重。連前世的祖輩也跟在怨魂的屁股後頭。這些可憐的破相殘缺的親人們,他們不找你,找誰去?你總不見得叫他們去找主席算賬?閻王老爺子有政治規矩,死人不能找死人算賬。死人隻可找活人招魂。

 

 

不僅如此一一

如果用五十年的幻覺供中國人集體回憶的話,你不覺得一直被困在用掩蓋、謊言、回避、抵賴、偽裝來遮羞、來隔斷幾代人肉體與靈魂之間的距離中嗎?讓你們徹底遺忘這段記憶。我問你,你真的忘了嗎?

一一想想吧!

至今好像沒人提及。你說那麽多?一點用也沒。

這段夢魘……

你難道真的聞不到了?

五十年前這場史無前例殺戳留下陣陣濃稠屍臭的淡淡的餘味嗎?

那是什麽樣兒?

誰知道!屍體堆成山,司空見慣!懶得去回憶它。

聽到的多是這句:還去記它幹嘛?50年前的事,經曆過的……也差不多……壽終正寢。

   他呢?時常會為一個驚悚的無頭無緒的夢境嚇出一身冷汗。

 

   這很明顯,是老爺子頑固地……托夢給他。他發現躺著做夢和站著做夢最大的區別在於睡著的人體是柔軟的,放鬆的,一切是空的。它就像一隻掏幹淨雜物的洗臉盆,襯映出它的極致、光滑、靜止和真實。站著的就好比僵硬的大腦隨時接受一種無名的威脅,緊張使他從短夢中驚醒從而墮入毀滅和烏有。夢者會覺得自己微不足道。可以把自己裝進那隻洗臉盆,願意聽人擺布。他不覺得這是中國人軟弱的劣根性所在。至少他認為是美德。“聽黨的話有什麽不對?”他說他講的是真話。沒瘋。

 

也就在他將與先他一步離開的眾親達成拚葬的默契時,他失眠後出現的夢境、甚至幻覺越來越繁亂不堪。

 

他現在唯一欠缺一點的是,沒預料過記憶究竟對曆史產生何種威脅。他倘未弄清楚輪到他離開這種威脅偶合就全的時間。他曾對著靈魂說過:要用“邪惡者”、“救贖者”兩重身份,扣動板機,朝自己開槍。情緒飽滿時,他會一本正經對別人說,他聽到來自上帝的聲音,“你必須要跟自己作個了斷,不然,你把自己斬首了!”

 

他說:從我所在的位置,離地獄最近。因為我每晚能見到父親,看見遊行隊伍般的送葬人群離開靈堂,湧入墓園。然而,我所見到的仍是父親。他身後有好多人——我熟悉的或陌生的,芸芸眾生,盡收眼底。

 

他又說:

“爹告訴過我,肉體被人類消滅了,靈魂聚集在一同,繼續保存著集體式的記憶,它會幫助受冤、受曲、受難、受罪、受苦的靈魂討還亡體。”

 

靈感在地府的空間享受無比的自由和歡愉。靈魂脫離了陽間時空的禁錮和屏蔽,才會明白陰界對魂魄的尊重與寬容。充沛的靈魂,結束告別的哀傷,送走頭七哭幹淚水的眾親,此時此刻,聽著巴赫平均律前奏與賦格,想著想著,竟會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麵。看到手稿上散滿無數記憶碎片裏的哀嚎……

 

他發現,哀嚎之後,更會爆出吼聲——

 

你肯借我這頁碎紙/上麵有我靈魂

我不知道接下去怎麽寫/對誰狠下毒手

一種逃脫方式/畜生:想去地獄

一種完美的逃脫/二狗/壞疽

難以啟齒的孽緣/行凶/拔掉氧氣

獨眼獸/學聯司/劊子手/革命

憧憬什麽/一顆淺陋的靈魂

純粹的發誓/紅色忠字架標記

中國人集體記憶/跪拜/磕頭/滴血的主宰

文明/奇恥大辱/帶罪羔羊

誰家的懦夫/亡靈/催生

戰死沙場/極度的頹喪

我寫/我寫/一本沒標記的血書

神的召喚/羔羊/狗/傷痕

狂奔亂竄/黑色帶血的十字架。

 

一一他說記不得更多值得他去創造或者爭取的事或人。

 

可是,夢裏承受的壓力與驚恐,連自己也覺得吃不消了!所謂的有罪人?(僅僅是個名詞)然而,對他而言,不僅僅如此簡單。能不能逃過此劫?家裏人所經曆的煎熬是很難形容的。進退兩難,有種伸頭一刀、縮頭仍然一刀的絕望。

 

天堂與地獄一一

出逃或逮捕一一

裸退或雙規一一

妥協與拒絕一一

在他看來,你站在台上,關健談了什麽?對誰有益?有多大作用?否則,沒用。誰不想升官發財、出人頭地!

 

聽我說,榮譽與利益是長在曠野上的一株奇特的樹上兩顆果實,無葉的枝條虛化成陰影,果實很容易被人拍落、剪摘、扣留。任意的估測及心神靈驗成了他一天必須的禱告。隱約生疑的預感猶若黑暗裏一個穹隆,惡運征兆從它另一個墮落的黑洞裏溢透出來,變得格外危險。

 

    陽光仿佛從間隙裏漏走,陰黴的氣味滲透而來。腐爛的屍臭撲麵襲來。他實在無法抵擋。他欲想踮腳逃避離開這塊腐朽之地?主觀上複歸之願早已變得不太現實了。

他覺得自生自滅一一是必然的。

 

他想過,沒有可能葛家有生路可循……逃身的機會渺茫。他想說:哦,我好傻!一直覺得我家裏人能夠逃過這個劫難。沒想到卻成了他按下葛家皇朝末日的倒計時鍾。滴答……滴答……催人心絞……命絕。

 

那種荒亂、唐突、晦氣、絕望、厄運、灰暗,黯然而生,不知來不來得及推掉它?

他覺得自己是條“牛頭梗”,可惜旁人都以為他是隻“兔子。”

 

他躺在黑暗中,像似在等待黎明。是求生。不是尋死。死期,哪個人喜歡去迎合它?避都來不及。而此刻,他有些迷茫,實在吃不準上帝會不會罰他去地獄?

 

他說,你應該已注意到通告:CBC新聞裏報道中國政府發出的紅色通緝令中有他大姐的名字。照片名字相符,這讓他大吃一驚。他能預感,這樣的力度,大姐想留下來的可能微乎其微。更況,結果盡管暫時無法看到,但他預料八九不離十。要麽遣返,要麽自首。

 

是嗎?噢,當他想複敘此夢時,老覺得噩夢的風暴源一一轉眼即逝。他相信自己小說裏父子的對話是真實的。他說:我始終在他身邊一一眨一眨眼的功夫一一抬頭便能看到一條巨大倒掛的長龍席卷而來。白龍王猶如一條魔影倒插龍似朝空中直插而下,一一朝我撲來。一一實實足足有幾十米高的旋風,淩空而下,勢不可擋。它越往下走,魔影怪狀越發突出……對一個行者來說,我無法抗拒的。而且,風暴源形成的原理,是一種超自然現象。他說:你曾追逐著跟跑過……《永遠不要去觸及那忘卻的“殤魂”》盡管由不得你去控製……夢變成素材……有情節、有故事、也有對話……真的!無從避之。

 

他說:

“靈魂在哪兒?我不知道。這個夢……就像個胎兒……我一直在等它降臨。”

 

你會認為,體驗過寫作焦慮的人深知,按布朗肖的說法:“隻有在小說完成之際,你才能百分之百知道自己能不能成為作家。”千篇一律說,你也有可能變得一文不值,無所事事,默默無聞。用他的話說:“寫小說喪失了說“我本人”的權力。”如果小說寫到這份上可以收管的話?遣詞造句沒有標準,你追求的魔幻意境?也夠魔幻了。再濃會覺豔,混搭太過,效果不見好。

噢,你現在好像就是這種狀態。

果真如此……死活沒個交代?行嗎!得了吧!你傻啊?靠一個夢,想寫出一部書?你鬧夠了吧。

 

一一驚魂未定的人,連喊救命的聲音都未必能傳出來,就被吹得無影無蹤了

 

    他恍惚著一一?

停止敘述一一

幻覺裏頭一一常常覺得自己被世人剝光衣服,廣天化日中,被人裸露地拋棄在白石鎮的棧橋端頭,幾隻海鷗低空盤旋,偶爾也會俯衝下來啄他幾口,發現他活著,便飛走了。

 

    該死的,還不回去?他深感無奈。那種連貫的、有故事情節的幻想,而且,能接連而三反複出現具象和聽到聲音。

浮現?幻影?亂夢?從沒停止過……

從沒。

你怎麽了……又見到什麽了?

屍體。

“如果我當時不一棍打死你?你也會找我複仇,最終殺了我。”

我見到數不清:

惡魔、邪靈、醫院、屍房、監獄、監舍、博物館、畫廊、十字架、餓犬、床與性器、舔陰、性虐、鞭抽、滴蠟、割喉、剖腹、掌摑、反綁、遊街、高帽、示眾、謾罵、體罰、(背語錄)反革命死罪、執行槍決……見到許多曾未見過的曆史鏡頭和場景,虛幻又重疊,重複再現。而且,沒有任何征兆。

 

你會不會覺得憋不住?透不過氣來呢?

會的。壓死我了。他說。

他說:就是這樣,也難解釋其夢之意啊。

你如問我,可不可以解釋一下?我告訴你,什麽叫“反黨、反革命罪?”問我沒用。我那有那麽大學問?通過一個屈打成招的什麽“罪”的夢……作為呈堂證供?便草草定罪。你是不是該要問問:弗洛依德呀?也許能給一個釋夢的機會。

 

記得安妮•埃爾諾說過:

 

“這是一種充滿屍體、暴行和破壞的敘事,是懷著狂喜的心情來記述的一一”

 

他說:“誰能知道我壞了的大腦在想些什麽?不可能知道。無論如何,我們是男人,要懂得承擔和責任。活著時,要仁慈,死了後,有尊嚴。”

他環顧四周,父親不見其影。

所謂夢的由來和出處,究竟是什麽?他想啊,一一我是不是很可憐?整夜的失眠狀態……到底換回來多少他與父親的靈魂之約?這能說是單純孤立的一個夢魘……

 

你說他有多傷腦筋?這不敢說。也許有一天,他的聲音一直被一種像滾石一樣的巨物碾碎後,消失了。這個時候,夢也結束了。他知道,這才真正被擊中。刺痛和敗壞,驚呆和絕望,孤獨與憂心……無法控製……卻難以回避……聲音在追他……

 

一一你想跑?

一一跑哪去?

一一你有罪!

一一無處藏身。

 

他說他沒罪,你信嗎?

他問,你又看到了什麽?出類拔萃的男人。

毫無疑問!他是英雄。

這符不符合產生幻覺的誘發因素?完全可能。

畢竟解釋不通,這太諷刺人!個人英雄主義丟失了。

他想同她輕鬆引開話題一一

我們不需要這樣的“英雄”。

為什麽?你憂心忡忡。

    那你說說看,這算不算個人英雄主義?誰冒犯了你?

沒有。他說,生死不由我撐控。

五十年前,確實是個人物。我可不想跟類似巫師一樣的人對話。

你承認自己是英雄?

我可不願跟類似巫師一樣的人對話。

為什麽?你怕失去神識。

那到未必。

你不是巫師?便成縮頭烏龜。

突然,他有感應了。可是所有的事逃不過你這雙眼睛,多麽不容易。

 

靈感還是來自第六感覺。左看?右轉呢?不對吧!

不!是一種民族精神。他連忙補上一句,就讓我再當一回英雄主義好男兒。

他說,你瞎掰什麽?胡說不怕被人封嘴。一一怕啥!大不了封殺我?也是個死!人生一世,無論貧富,爭的就是一口氣。

 

事實就是這樣:你赤膊上陣一一入敢死隊一一抵擋坦克一一大兵壓境一一臨危不懼!    

你尿不尿褲?他眉頭一鬆,明顯想笑。

空炮一一空炮。

射擊一一射擊。

強權一一強權。

載滿士兵的裝甲車轟隆隆駛入街道……

他們一字排開向人民掃射。

他強調,你不敢對強權抗爭,遲早死翹翹敗在對方手上。

 

 

很快,他又回到沉睡狀態裏,想重新找回這段夢跡。

記憶顯得格外重要。

自己經常出現的夢遊也有誘因的條件一一他說:老覺得耳邊有一個聲音每天在跟他咕噥、喘氣、嘮叨、交談……倏然之間,他通過鏡子,看到許多熟悉、陌生重疊的人與獸拚湊而成的臉……並非是臉譜,而是活生生物體標本。

 

告訴我,你看到什麽了?他想追問,卻難出聲……

 

    一一足足七七四十九天

一一短些四七二十八天

一一至少也有三七二十一天

 

百變怪臉 魚鱗人 河馬孩童 國妖馬帥

人麵獅身人一一

    梨狀胸 青娃鼻 睜眼病 巨肢腿 連體嬰

嗜睡夢魘症一一

    撿齋和尚 笑臉羅漢 歪脖子秦童 凶煞天羅女神

自由女神 充氣娃娃 廣場七君子 持不同政見者

 

政黨鼻祖師爺一一

垂廉聽政。

 

此刻,當他醒來時,那種狀態,他看到什麽?聽到什麽?卻一無所知。

他說:是我從未見到過的……是呀!他沉默片刻,想說,怎麽了?你見到什麽了?快告訴我!

 

他說:他看見一隻孤伶伶的狗悠悠踮著,見人就搖尾、尖叫……吤塔吤塔,一一東舔西舔,一一見誰都熟。

 

噢,是嗎?你是唯一觀眾。

劇情恐怕都在夢裏。

說說容易……不犯自身。

斷夢。敘述也多餘。

 

    很長時間裏,他都會順著長長的棧橋踱步。他小心地檢測自己脈搏,那塊白石時常會在他腦海裏展現……印象:一一猶如粗糙的一塊太空隕石。

 

隨後,人像似陷入一個逃亡的國度一一漸漸演變成重疊了的一場噩夢——狗作為主角,無時不在黑暗裏試圖捕捉夢中異空間裏抽象的形態,一一如同一個對邪惡苦難描敘者用鬼魅的形式勾勒出一條狗尾巴的荒誕形狀,神態扭曲、造型怪異、效果可想而知。

 

 

也許我所需要的就是她臨別前的嫵媚的笑容——晃眼。

也許我所夢見的就是她生前哀歌之後的祈禱一一淚眼。

 

你別抱怨我!走到今天這步?真不是我要的結果。

她說深沉的人放眼看世界,要比狗眼看得低得多。

他卻輕描淡寫說了句:

 

一一無論如何,我想得到救贖。

 

你無論有什麽理由,尖叫也好、吼喊出聲來也罷?一一沒有人告訴他,見了屍體,為何驚恐?這是熟悉透了的肉身軀殼啊!

    起碼到現在為止,沒看出他想把她貶值,甚至把她趕出他夢境的領地。無論她有怎樣的結局,至少這個可憐的女人進入其心,刻入其骨,不可遺忘。

 

他說他記得,毛毛糙糙……充滿抑鬱。

她想說,在他麵前,一一她會隱身,用靈魂與之交流……也許會好些?她怕嚇到他。

他覺得突然身體有些發涼……是那種徹骨的涼……然後一陣風刮過,他覺得……她來了。

噢,真要死,瞧呀,那麽快!她來了……

一一無聲無息一一他跟隨她一一照她所指一一屏氣躺下一一不聞不問。呆立,沉默。

一一閉嘴無語,一一冷冷的一一淡淡的一一沒一絲氣息一一無遮無掩。裸體,敵意。

 

    這樣的幻覺一一

狡詐的邪靈,絲毫沒有半點想離開他肉體的意思。

你心知肚明吧!作好準備,基於你的弱處,誰都知道抵抗不住誰會先死?時辰一到,恐怖壓來,靈魂隨時出竅。你若有所思,那就變成了一個看懂生死的人了。

 

    溫哥華的秋天真好。

有一種“空山夜雨,萬籟無聲”的別致。

你怎麽能說你今天沒見它來找你?你總是不受勸,喜歡獨往獨來。該死!我們來到這世界不是害別人就是被別人害?相互利用,互相殘殺。好到老,吵到死。

 

    一一他就這樣一動不動躺著,仰視她……

一一跟死的沒什麽兩樣。

 

    啊,可以問嗎?那是誰?

你問誰?

誰是誰重要麽?

唉,又來了。人都死了,什麽都無所謂。

人死了就不會有意識嗎?

你告訴我意識在哪兒?

你講講看一一

禪師都講不清的現象你能整明白?

你會用夢來解析天象?

癡人說夢吧,一一你!

大腦是生命的主體。

你不會患大腦退化症吧。

這些能夠證明什麽呢?

證明沒有頭顱,心識照樣存在。

但你的識體——靈魂的主體沒丟。

 

一切仍然存在,而且活躍。

然而,它試圖脫離肉體而流轉?

去哪兒?誰知道。

 

 

白石鎮成了Y城人的社區。Y城人的社區成了黑金流入的中心。他用這樣的姿勢,抓住時光,盡情享樂。他的嗅覺甚至超過狗鼻子,活脫像隻基因變種的太空狗。他的毅力超過狗性,他的鬥誌不像一隻困守的惡狗——對陌生人他會機械性地回避。他覺得沒必要說什麽,給人一種凡事需要觀望而不急於給答案的“溫呑水”的腔調,是那種三拳頭揍不出個悶屁的“狗男神”一一

 

他想把夢岔開。因為這夢實在太清晰。

他想把眼蒙上。因為這光實在太刺激。

 

    他知道,這樣的忽現忽隱的夢景十分糟糕,全身上下都被恐懼罩牢似的。夢醒後會影響他白天的情緒。他覺得挺折磨人的。在他身上,尤為突出。

 

死去的亡靈——父親,是從這個窗口隱身而入……

他仿佛走入一個暴力橫行的世界。

從何說起呢?這個忘恩負義的社會。

有幽靈存在嗎?不像。他說,他看到是真人!就是父親。活生生……是他無意中闖進來的老頭……當然,很想對他說點什麽,也想朝他喊幾聲,求他放過他……但無濟於事。

這樣的折磨?老實說,很難熬的!

我不是幽靈!

那你索性做禱告吧?

這死不死,活不活的一幕?看了,誰吃得消。

 

他發現夢裏的亡靈可以圍繞他的床沿一一傻兮兮呆呆地守他一夜,他當然感應到他的存在。就像中了他的魔法以的,時刻被他惦記著。

 

    老頭俯身看著他,站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用一塊事先準備好的花崗岩為他給兒子劃好的一處下葬地做了一個字母標記,然後,舉起雙手滴出幾滴血,寫了一行字:

 

“活著殺人,死了做魔。”

 

他的兩眼因難以抑製的恐懼而變得呆滯、陰森……盡管他舉止僵硬,語句重複,紋絲不動。看到他還是能猜出他生前腰板骨筆挺的。他的背稍稍有點弓了。左手和左臂被衣袖遮蓋住了,隻露出右手,離身體有一些距離。上身穿著件深藍中山裝。隻露出一個側臉。臉色凝重,白發。

 

他講話拖著長音,顯得冗長。

不是我囉哩囉嗦!兒啊,你也該收手了。

你別逃避,可恥極了。

你想好了?居然不屑一顧。

……不,我不想這樣活下去。

請再說一遍?他幾乎要從床上下來,靠近他。

……不,該死的夢魘!折磨的死去活來。

他聽後,無聲無息,飄隱去了。

 

有時白天想起她,深夜便會遇見她。有時候甚至會發現同她在一個夢河裏共浴……這算不算是一種享受?他默然無語。隨之而來,是一種怪異的現象一一

天那!前麵升騰嫋嫋熏煙……五彩斑斕。

他聽到有人發出尖叫:一池聖水!此刻,畫麵靜止了。

他驚恐萬狀……

“你想淹死我嗎?”?(再浸高就淹到脖子,也許會被活活淹死)

至少他在夢裏能感應到一種真實的場景:父親領引他走到聖地洗禮儀式上,最終代替她本人回到老地方……

 

洗禮現場一一

精妙絕倫。

他父顫栗領著他,進入儀式。

他說:

你作為罪孽深重的逆子……現在回歸?站在洗禮盆中……洗刷幹淨。

“直到淹沒你。”他覺得兩個人至少比一個人要來的釋懷,不感到特別恐懼。平複後,他鬆了一口氣,如同一隻被群狼所忌的羔羊,掙脫而出……

有一種“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的意境。

 

一一我活著,她死了?算算蠻遠了。

 

 

桌上原封不動放著她生前服用過的“氯硝西泮。”

誰說我會死了?

他發現怡留存下的片劑適用他目前的症狀。他說,我能不能求助上帝?

她說:能!你禱告嗎?

沒有!自已的能耐。

有用嗎?他問。

哦,沒保佑我。我知道。

告訴我,有這可能?

其實她厭世。不想這樣活著。

人啊,其實生下來,是受罪來的。

 

她一直對自己不好。見她好幾次用甲基安非他命。她用後,曾為自己一幅畫題了“生與死是一種永恒看不見的輪回”的文字。

 

殘酷的命運之神最終用它的左手摁滅了葛老爺子的生命微火。

 

如果他還要在無用的感知中活下去,那隻好隨他便了。其實他有足夠的理由選擇殘喘、享受優厚的高級幹級離休待遇。除非他再也不信所謂真理,或許他真想到這個層麵——生與死、虛偽與醜惡、政治與權鬥、腐朽與沒落,他的思想從頑固到鬆動,伴隨著衰老而變得格外失望和無用。

 

那些垂暮的日子裏,他不得不跟兒女們嘮叨。他會說:我老了不會再看到或者回憶部分的曆史。它很殘酷。既要扮救星,又要演世主,內心卻充滿戾氣。誰願意充當劊子手?我太固執,也太傲慢。緊跟著走,造業太深,現在想想,後悔莫及。即便後來吃苦受罪也是報應,何來怨言啊。

 

有時他會想起兄弟臨死的那句:

“熬到哪頭是哪頭,熬不下去大不了給自己一槍。”

 

他有時會對著兄弟的亡靈自說自話,有時甚至會摘掉助聽器,狠下心來不聽不聞任何重大節日與檢閱。他覺得眼前即將舉行祭祀儀式——擺在人們麵前的是一具怪獸,行刑者用尖刀割著怪獸背部的皮肉,經曆著“千刀萬剮”的煎熬,背後的表皮最後被割成鱷魚鱗片的形狀。

 

   但是這種故意的“反省”無異於將老人的憂國憂民交還給這個政權體製。誰也不願為這個敗壞的政體一一喪失民心爛賬買單,更不要說去改變它了。這樣的揭露與矛盾、絕望與反思對老人來說是一種責任、良心。對集團執政者們來說,怎麽著?用自己的力量去推翻自己創建的政權?倘若你不怕被抬上天安門廣場被萬人鞭屍,你可以去做。結局可想而知。

   試想:這個社會連說都不敢說明白的事,你能相信他們會去執行?

         這個政府連講都講不清楚的夢想,你能相信他們會去實現?

 

他不願意一邊吃、一邊睡;一邊聆聽、一夜虛夢成真;發一種聲音、活在同一聲道的言論氛圍中。他被攪得有點暈?一一因為他夢境的空間顯得逼仄。

 

對他來說,為什麽葛家必須要這樣?走到這步,全家都沒想到。真的,即使他們心裏有預案,也沒預料到局勢對整個葛家如此劣勢?危機重重。

 

這樣的局勢?過渡和自保都無從談起了。

在這種非常時期,葛蘭琴身為Y城市委書記,媒體持續關注度,所有披露,已無法掩蓋了。作為葛家老大,葛書記主政期間,官位的交易由暗箱操作變成明碼標價?已是Y城民眾議論的話題。

 

她所謂政績背後,直接間接收受——

縣長5O萬,縣級局長3O萬,鎮長20萬。

每年兩季,中秋收受代金券145萬,春節收受170萬。

伯爵滿天星鑽表75萬。

江詩丹頓女表40萬。

99%純金的金條115塊。

156萬元觀音畫像一幅。

玉石、翡翠整整一蛇皮袋。

金銀幣整整二皮箱。

 

或多或少從一種聲音裏聽到不同的訴求及抗爭、反對的不同政見的言論與意見。

當然他很難理解、解答這群持不同政見者的訴求與爭議。也隻有天真地感歎他們的膽大妄為,攻擊政客,執著地追求民主信念、提出政治訴求——民主自由——結束一黨專政的政治理念。他們情緒飽滿,訴求明確,口號刺激人,標語激勵人。這還用得著跟民眾解釋?他們訴求、抗爭的目的是推翻舊製,建立新製。毫不含糊。

 

不難想象,她顯然有點沉不住氣,時常會煩躁不安,更會坐不住睡不著吃不下,這樣的狀態怎麽讓她情緒變好呢?

 

你們想想看?人的訴求最好,最好的方式別寄存在涼颼颼的冒險家的謊言裏,不然,你死抱著一堆沒有希望的權力爭鬥式的綱領文本,用不成熟的標語牌鼓動青年上街。即使出現一線轉機,組織者們深思熟慮,想著法子跟刁民周旋。你們留神著,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你準備好了嗎?無論是權力追隨者、不同政見者、上街抗議者,政治投機分子……你們會摒棄什麽?得到什麽?失去什麽?冒犯了王權?知道下場嗎?現在你害怕了,是嗎?想收回言論?閉嘴了,是吧?把喊出的話咽回去,是吧?你們天真!幼稚!眼睛盯上你們了,那種不成文的秋後算賬會讓你們死得很慘。必須先碾碎你們反動的思想,肅清你們言論的餘毒,再設法從靈魂層麵消滅你們!

 

你真別打斷他。他說起話來很長,但他現在想聽,願意聽。

 

他回頭一望,就覺得有一個亡靈在告誡他:好聚好散。去了那邊,別給人看臉色。他固執摘去罩在臉上的優秀、傑出無產階級革命家麵具。他說,何必呢?套著假麵具,幹的盡是見不得人勾當?真是活見鬼!

 

他願意放棄一切待遇,回到那個屬於他的老地方。

 

 

    他習慣在自己5000呎的豪宅裏踱步。他老在想,他在這裏做什麽?逃避?很累。享樂?沒趣。而他必須麵對的是抹不掉的恐懼。人在西方,要他裝著沒發生過任何事那般從容?說實在,他做不到。他時常也會想到,他在這裏真能找到蔵身之處嗎?能走多遠?活多久?自己所做的一切上帝會寬恕?洗得幹淨嗎?

 

他獨自走進教堂?感到如釋重負。

 

獨自跪下含淚乞求上帝的寬恕。

也有人說見他被人拐虐入地獄。

 

現在人的眼睛頓變成待燃的餘燼。

真的,聽人說,自毀是唯一解脫。

因為你的原罪就像世人麵前用鐵製拑子夾住流浪狗的脖子一樣,讓你動彈不得,最終狗嘴噴出鮮血倒地而死。五香狗肉煲的氣味從罪人眼裏漾溢了出來。

 

他們都說很興奮——老鼠肉加工成羊肉,死豬肉變成香噴噴的臘腸,整船的死豬扔進大運河一一浮著、曬著、烤著,浸透進空氣中搖晃……

 

一一用極端的邪惡製造出驚天動地的新聞。

 

於是他覺得已經見到全家人抵達加拿大。

即使做夢聽到她們的聲音也是一種滿足。誰不曾像他那樣,懷著同樣的僥幸感,解開裹在內心的那塊遮羞布。他過多的擔憂終將被忽視,即使他花錢讓最好的律師幫他策謀劃策。但這種保險並非是投雙倍的雙保險。長此下去他能夠估算出它的不確定性。

 

你逃來加拿大?有用嗎。

你聽見我說了嗎?

不逃一一死得更慘。

你是中國人?

起碼逃過一劫。

誰說,賜你不死。

同他講?回國自首。

這是避難的理由一一

怎麽可能,坦白會從寬?

你沒什麽好隱瞞的?

更別去欺騙佛主。

相信他,

    你有錢或許能辦到。

還想什麽?你來不及猶豫了。

 

誰在同他講?這次預感太不好。你僅僅一個人留在加拿大?僅此而已。此刻,即便陷進去、未落網底,也得死挺。

    他有時緊張、怯慮,無形的壓力會使他透不過氣來。當然也有釋懷、緩和的時候。隻要不去想這些超出他能力控製的事,他會覺得很放鬆,仿佛覺得獲得極大的釋放,人被彈向太空中。

 

 

中國人喜歡圍觀、起哄、有人帶頭鬧事,後麵嘍囉便會一哄而上,大有推翻這個世界之勢。不知誰從人群中喊了聲:弄死他!弄死他!他有錢!有錢!給我往死裏打!這樣的動員令、號召力無論在五十年前或五十年後都會有人仿效或繼承,發揚光大。這樣的精神麵貌和鬥爭激情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

 

誰見了都會一一熱血沸騰。

誰見了也會一一瞠目結舌。

 

記憶欺騙了誰?

50年一一

你一個人?

守住那些故事裏不能說的秘密。

是不是這樣?父親隻字未提。隻說了句,50年後早成一堆白骨。

靈魂?你說看不到?

就是,他說,能感應。

是的。他不以為然了。

停頓。懵逼。狡黠而又驚慌。他表情豐富,語詞飽滿,概念明確。說:死後等待我的會是什麽?靈魂呢,會出竅。也許我能夠向他解釋,有罪必下地獄?我受蒙蔽……可憐一下我吧!

 

……又一次停頓,靈魂,緊縮。

他有預感,父親一直存在,沒走遠。並且,傳遞給他信息,葛家要出事,出大事。

    毀夢的背後,釋夢結論無從考證。一個例外,唯一注定,誰下地獄?祈禱易懂,心靈坦誠,廣袤宇宙,塵埃雨露,生存不息,直至永遠。

 

啊!他覺得人寒心碎。會異想天開。

你繼續說下去,我不會打斷你。說吧!

他發現他平靜多了,不像從前那般過激。

自殺,一一頗具挑戰意味!起碼你要有膽量。

毀滅自已的生命?不是隨隨便便說說而已。

 

他的雙眼明顯露出極度病態。

    也許吧,這是老爺子托夢中又一種指責。他在想,這既是曆史的一個錯誤,也是曆史給中國近代史掘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好讓你們這批見證人、參與者集體自殺,然後活埋。

事實如此一一

 

“你們永遠閉嘴!成為集體失憶”。

 

他說:我曾經說過,用不著把這個世界當回事。關注它也沒用。領會的越多,感覺就越差。落差也就更大。這世界隻有暴戾之氣,毫無公正而言。

 

怎麽說?告訴我。對他來講,按官場慣例,毫無疑問,葛家是異數。你這麽來看待這種現象?單單用一種簡單思維來推理:

 

一一有失公允,不可言明。

一一幾近粗暴,說不過去。

 

    可是所有發生的事並非我們老葛一家。實際上,他低聲說:就拿Y城的老街來說。當走在姚莊路上,會隨時感到“戾氣”。看似風平浪靜,卻是殺機重重。人與人個性難以逆料,稍微一碰,充塞火藥味。人與人的相處,一個個都像烏眼雞——殺富豪、分田地,還充什麽屌絲哩,人人都想一夜暴富。

 

窮人殺過來啦!我是說這一切都跟我們國家的國情相似。你看,仇富大軍恨不得把有錢人個個剝皮生吞了。不成比例的貧富懸殊促使勢力對抗,相互撕殺的距離隻差一微米之間,隨時會暴發。那種厄運、暴戾、厭煩、喧騰無處不在,從中也能看出一些端倪。隻要看看網絡上、官場上、講壇上、社會上、家庭中有多少暴力、色情、辯論、演說、承諾、口號、謊言、假戲、欺詐,如果繼續開展下去,就會讓世界知道興旺盛世是個什麽斷層、生態、格局。最好的方法是拿起武器,投身到另一場群眾運動中去。

 

你必須要明白,真的,即使是在做夢一一

你也不一定能預料到葛家的情況會朝哪個方麵下去?是災、是劫、是難、上斷頭台?誰曉得。真會越來越糟嗎?甚至萬劫不複。聽到這句話,表麵上裝著若無其事,心裏還是格噔一下!接下來,她意識不到葛家會衰敗得如此之快。這樣的改變,可謂翻天覆地。

 

    一對苦命鴛鴦——小男人,老女人。他倆誰也沒想到父親從監獄裏出來,不久就平反了。而且,補發了工資,恢複名譽不算,還官複原職。

 

開頭他倆還以為是別人惡作劇,尋他倆空開心?以前閑言碎語,尋他倆開心事多的去了,什麽難聽話都有,也就不稀奇了。

 

他倆苦日子過慣了,也承認處處吃癟、被人作弄,就見怪不怪了。當時,他明白不過來,很突然,所以不相信。說:我真不敢相信,歇了吧,我爸被判了那麽多年,會放他出來?

當初怎麽想的?連他自己也想不起來了。跟父親多少年沒見過一麵。他一邊抽煙,一邊在想,他真能回來?他搖頭,衝著自己說:吃錯藥了吧。同時,他到有一種莫名的興奮。他雖然記不清跟父親、母親分開的日子,更不清楚他幾個姐姐在哪裏,但他承認,那時他滿腦子黑五類、黑幫子弟身份、符號,由於永世不得翻身而自暴自棄。

 

老子反動兒混蛋,誰愛搞我,誰愛拿我當靶使,就隨便吧!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他何嚐不想挺胸昂頭做人?他也想有尊嚴地做一次男人,從此不被人在背後罵他吃軟飯,靠女人養。實事求是地說,他想振作起來,想強大、當勇夫、有錢能將來報答她。三天兩頭遭她罵,難聽,也沒辦法。自己不爭氣。遭眾人厭。

 

她常年掛在嘴邊的是:呃!小瘟狗,你真是狗啃過的爛木頭!也許吧,是時候跑去家裏住大宅地了。你知道嗎,你把我害慘了!我現在什麽也不是,什麽也不能做,人家罵我老逼開花啃嫩草,我收留你那麽多年,一沒名份,二沒一毛錢,除了睡一張床,我得到你什麽啦?他默然應對,麵露澀色,癡癡傻笑跟個猩猩似的狡黠。(這是真的!人在哪,窩在哪。也是事實!這才是真正的家。)

 

他耳朵聽出老繭,所以聽慣不慣了。有時,索性當補藥吞肚裏算了。李麗菁就是這麽個人,平時一充火,腦子就管不住嘴巴。憑良心說,這幾年,假如沒有她無私的接收他,給他吃,供他穿,他肯定活不到今天。

 

對他這樣有著冰火兩重天似的不同遭遇的男人來說,真是算得上男人中的異數。他命中注定有一個貴人相助、相戀、相愛。如今終於熬出了頭。但她確實意識不到一夜巨變對她意味著什麽。無論政治、榮譽、待遇、職位、收入,都是她始料不及的。後來她隨小狗搬入葛府,享受榮華富貴的日子。說什麽她也沒想過有今天。真是覺得不可思議!她在葛家所有後來擁有的一切、當她同他搬進去後那些巨變,是她從未見識過的。

 

冬日尚未來臨。白晝顯得越來越短,黑夜卻拉得越來越長。

海與山、森林與平原,陰沉著難以辨識。隻是灰色的天空壓迫著泛魚肚白的大海,略微給了一許憐憫。秋風掃過,給大海抹上一絲詭詐。微風、波紋、亮點、近景、遠山——瞬間,便收起它語焉不詳的魔法。平複。

 

溫暖的時辰越來越少,陰雨寒氣卻會長久占據人心哦。

等等哦,最慘的環節還在後頭。他喋喋不休一直在講。

他當然覺得委屈。那些不堪的環節被舊事揉碎的心靈常常會無情地遭到不測。他在想:他失去了他愛過的女人。他酗酒,沉迷於大麻以及時常產生的幻覺。在這座孤獨的城市裏,他自己都無法確定是否無處可逃。倘若時間靜止不轉,他豈不是還在幾個街口遊逛?或許根本沒法脫離那座自閉樊籠,說不定仍在小麗姐督導下完成操她的規定動作。

 

他好像預感到他精神上的末日即將到來。一種腐爛的文化價值流出惡臭的黏液,直接灌進他的神經層裏。他說,這樣,不爛才怪。世界變得黑魆魆了。即使短暫喘息,叫人看來覺得滑稽。

 

他說你會離開他?一個垂死的有錢人?

你那麽有錢,幹嘛想死?

因為我是個空空如也的人。

哦,所以不想活。空人?什麽意思?

除了錢,什麽也沒了。

那你去了,還打算回來嗎?

我不知道。去了地府,向東還是朝西?

睜開眼大場麵,閉上眼黃泉路。

好啊!死即,死即,詔不可算。

他隱隱預感自己再也見不著母親了……好像父親托夢給他,那塊裹在胸前的鐵甲般的護身符脫掉了……他告訴我:

                        懸崖絕壁,起伏跌宕。

                        生死無謂,輪回事大。

 

    “……那個被上帝攪得不爽的孩子,這樣的沁心,或許是垂死前的回光反射?”他說,我也許真活不長了。

 

他說,他開始害怕起來,警惕自己身體的變化。即使是幹便、疲勞、失眠、萎靡,他都會看成大病的征兆。他覺得會死。而且,很快。為了保險起見,他每天吞了許多安眠藥。這玩藝兒好使,吃了不輕易醒。一躺下來,身體很沉、很深、很累。而且,覺得離大陸很遠。吞得越多,離上帝越近,看到的全是令神經舒緩的天地。他一直會繚繞它。

 

在他思想裏,始終有串魔術般密碼,一種嶄新的葛氏官話誕生了,晴天霹靂般響亮,打破了一位革命者的自我否定一一

他說:“沒有人能和我一樣相信這個國家真沒治了。你看看,誰還講孝道、天下為公、克己複禮?狗屁!你們走吧,離開這個地方,走得越遠越好。”

 

他講總歸是怎麽講的,說的是啊!就是麽!“空人”想離開這個世道也算是一種解脫。的確如此!聽兒子說,有時候也真拿不準凡間與陰間的命運誰做主,或者說誰有權利決定凡間的至親朋友的去留權。很難拿捏的。有的厚道點的不想走,有的滑頭些懶著想留下來,拖一天是一天。這叫做前世不修今受苦。還怨什麽呢?

 

當年的毛孩子?他說,現在也上了年紀,對吧!刨去歲月裹在腳底的老繭,想想你們當年沉醉在領神懷裏痛哭流涕的情景,再看看你們這幫小流氓,(老底子被批鬥者對紅衛兵的俗稱)——有的瘋了,有的病了,有的廢了,有的抓了,有的給斃了。

 

你啊!人心被亂魔掐住了,什麽事都幹得出來。也確實是個人物。真的,即便是在地府一一閻殿,你也了不起!敢於拿自己父親開刀?眾人朝他一陣嘲笑。

 

他說他夢到過:老爺子在他身邊,像孩子般那麽高興。不難想象,他們是結伴而行,老頭挽著老伴的手,帶她一同遨遊靈界……

 

他感歎:離開這人間,苦盡甘來。

他悄悄說,“我看開了,什麽都比不上……我帶你娘一同離開。”

他拖開父親較長一段距離,拉著他手問道:為什麽要拉著母親一同去?你嫌她人間苦吃得少啊?這真讓人傷心。而父親呢?你猜他怎麽說?

 

他說:正因為她吃盡了人間的苦,所以我來幫她解脫,去的那個地方一一人善心好,像似在天堂。

 

老爺子先瞧著他,接著走到他跟前,近距離觀察他,嘴裏仍嘟嘟噥噥:你們啊!別貪心太大、太久。莫伸手,要被剁了。

 

老爺子挽著母親說:我們安葬的日子,希望你們在場。

 

父親又說:

“我們開始對自已的心智產生了懷疑。這樣的解釋?連閻王爺都知道,這是我們家的劫數。你想逃?是逃不脫的。這是法術!是,是,是的!他苦笑應答。現在距離他那麽近,他隱身而來,你卻閉眼思故。如今,當他生夢惶惶不可終日時,想到夢裏的邪具一旦開啟了,就無法關閉了。”

 

他相信所有一切無從退卻,會被黑暗妖魔吞噬掉了。

一一這劫數如同擺在他桌上毒藥。

 

所有的劫數一一

都會像一隻羅盤的指針停在葛家門牌。

不會吧?他低聲求問。

比第一次革命來得更凶猛。

有那麽嚴重?

哦,當然!他的回答,很肯定。

都會死?不容置疑。

不判死,也老死獄中。

其餘的?他一時有點懵,驚訝地想得到指點。

哪裏來,回哪去?家在哪?

他說:我不知歸途。

他問:會真的嗎?

他沒勇氣聽下去了。

他說:

就讓老爺子帶我一同回去。

你為何不肯下去?貪戀紅塵?

他向後退一一發抖一一像似遇到鬼魂。

 

他當然不敢蔑視父親陰魂的存在。即便有日能理陽、夜能斷陰之術,也不致於能推斷陽界之人生死吧?是不是太邪乎了點?異象無法釋疑。

 

他不明白的是,托夢來的人為何一歇笑,一歇哭,一會念叨,一會默誦?一滴滴,一聲聲一一“你們整天欺上瞞下,誰還會信你們哦?你瞧瞧你們有多富裕?99%的財富全集中在你們1%的人錢袋子裏了。你們真的不怕窮人衝進宅門,喊著打土豪的口號,發起第二次破舊立新革命運動?”——語氣十分堅定。覺得他的言論沒有顧慮,自由發揮的。正所以沒有壓力,因為他不屈從凡間任何權勢及發表言論的限製。

 

如此喃喃道來,反複無常一一有何用意?

 

    黑夜裏,她又來了。

半夜三更,寂寥的寢室內,氣氛陰冷。

雨不停地透過玻璃喘著氣朝空間外吐著氣泡,形成的霧氣慢慢變成淚滴順著窗沿淌了下來。

 

    他醒了。

他很冷靜地說:我隻有在夢景裏覺得放鬆,一旦醒來,心靈疲乏,很想補充睡眠。醒了反到沮喪。我很想一直聽到父親的聲音,即使跟我照個麵,說上幾句,我就得救贖。

他又說:就我一個人失眠,很好!習慣了,夢裏和往生者交談,沒抱怨,也無須扯謊。傾刻,他認為,也許是因為他精神上的問題?一心想著抹也抹不掉的噩夢。

 

他心想,你不想可以!抵製別人去想也可以!但你自己總不能閉著眼睛講瞎話。

很難讓人相信,有人這樣對他說:貪念人人皆有,但沒人逼你去做。這倒也是。

 

    眼前的雨景,在溫哥華是常見的。毋須大驚小怪。

迷霧越來越濃厚起來,以致最後看不到任何東西。世界頓時變成一片空白。

他發現她蜷縮在那裏,化著很濃的妝,特別是那眼影,已經看不到她那雙熟悉的眼睛了。現在能看到的眼睛就好像從瞳仁裏麵伸出一雙手來,死死地想把他拽回去。

 

    他一閉上眼,便會浮現一具具重疊的、滿身創傷的屍體。頭上被人鑿出個窟窿,寸把長,裂開的傷口噴出的鮮血一直在往冒。應該料到會有這樣的事情在他身上發生,會不會長期失眠多夢變成一種病呢?擔心也無濟於事了。

 

他說:像是被人套牢了?無法脫身。你就好比隻有用夢魘來恢複原有的記憶。

他又說:批鬥校長確確實實是我大姐當時發起決定的。(他講話的聲音明顯沙啞恐驚)她當時是學校紅代會的代表,校長在批鬥中,戴高帽、掛黑牌,遊鬥後,就被拖至學校司令台前繼續接受批鬥,在罰跪中,被革命小將亂捧橫掃,遭遇眾人集群歐打。(略停)我除了用棍子打校長腹部、腰部外,還扔了髒東西。(情緒激動,揮舞雙臂,都快要瘋了)我記得校長頭上致命的窟窿是我大姐用牛皮軍用鞋踢的。

 

他自然而然想避開這噩夢一樣的恐懼。

當年下狠手不是他一人,全是堅定的無產階級革命者。

忠誠。忠誠。效忠……是的。那是他當時最簡單的思考。

總不至於把他看成是一種凶殘的基因、陰毒的內心、殘暴的人性,變成一台沒有是非觀念的殺人機器?把人活活打死並非是他革命的初衷。如今,他背負著罪惡深重的枷鎖,當然與年齡關係不大,關鍵是有沒有心存悔意。可不是僅僅靠幾聲懺悔、捐奉、歉意就能扯平罪惡的。

 

她反倒雙目圓睜卻蔵而不露。因為她臉上全被墨汁塗滿,連嘴唇也塗黑了。

 

當他重新看見一具具幹屍,突然覺得被人類史上最大的壞蛋忽悠了。幾十年來,隻要閉上眼睛,他就能見到被他整死的人。見過多少被剃成的陰陽頭?塗滿墨汁的黑手?掛牌示眾的活人標本?他答道:見過多了去了。他說啊:特別女的,頭被剃成黑一塊白一塊像被狗啃過似的。剃成這種發型的女人要麽罪大惡極的反革命分子,要麽是臭名昭著的破鞋。

 

帶他一同來。他說他像似遇見鬼魂。為什麽他不肯下來?怕地獄懲罰嚴厲?他知道他聽了會發抖。後退?沒用。後麵是地獄,前麵是屍坑。沒有可死可不死的餘地。

 

我在這裏,就在你麵前,你還認得我嗎?(逼真地再顯當時現場)這真叫人毛骨悚然……我在這裏,就在你麵前,五十年了!五十年了!

一個人,一生一世,誰在等……

不知是第幾回?招魂……

一一孤魂,孤魂!

一一殤魂,殤魂!

她說話語調很慢,一字一句,拉回到那場殺戮中去。

 

    撕開一件保存了50年血衣的封條一一

《一份帶血跡手寫的文字》

 

一幅他刻在腦子裏的畫麵一一

一張熟悉的臉一一

圍觀許多人,一一他被再一次拖下操場司令台下。

遊鬥後,再重新把她拖到廁所裏。圍上去的人,用憤怒的口號作掩護,繼續毒打他。

 

二姐(老二葛蘭紅)是師聯會主席。她旁若無人地發號專政指令,除了四姐拖著他衝在前麵,還有許多小兵小將提著木棍凶狠地朝廁所衝去。上去圍住一頓亂棍。持續足足一個多小時輪流毆打。有人提議給校長淋屎尿,一陣讚成聲響。接著開始了辱罵、扔石塊等攻擊性革命行動。

 

葛家姐弟表現得最積極。他首先用軍靴猛踢半死不活的校長腹部,甚至頭部。她躺在地上,渾身發臭,早被他們打得大小便失禁。她既無力站立,也無法躲避。四周圍滿聯動造反的學生,還不停地有新的同學湧到廁所。他們見校長躺著不動,就狂揮著“語錄”本,齊口同聲叫喊著,催促她站起來——別裝死!接受批鬥。

 

這時,他同姐姐一道,上前一步,衝在前頭,朝校長喊著:你給我聽好了,別裝死!起來!再不起來,就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

 

大夥在他們的號召下,渾身是膽,伸出拳頭,嘴上喊著:

 

“代表毛主席無產階級司令部名義對你實行人民群眾專政。”

 

他接著衝著已奄奄一息、滿褲子糞便的校長吼叫:你裝死,老子踢死你!

群情激昂的鬥士們,把早已斷氣的校長拖出廁所,幹脆將她放在一輛平板車上,上身赤裸著。他們用大字報、竹掃帚、雨衣等什物把她蓋住,擱在場外橫屍暴曬。

第二天一早,才被學校看門的黃阿毛發現,校長斷氣。僵硬。多時。

 

此刻,他卻在夢的那端一一

低頭看到地獄鋪滿竹尖、鐵釘、木槍的刑具。

    哦,即便在地獄,也有人去聲討。

他覺得自己快要心膽俱裂了……

一一恥辱、自責、侮恨、疼痛的煎熬令他傷口裂開。

還有什麽比這樣的折磨更穿心刺肺呢!

 

你覺得還能逃過這一劫?他好像在問自己。

這難道是凡塵與陰界一致的答案?這個自作自受男人,他知道沒下一次了。

他搖頭說,不!真會一命歸陰了。

那種失望感、厭倦感、逃避感、混亂感、自閉感、罪惡感,仿佛全部壓住了他,讓他透不過氣來。內心的厭世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該如何麵對現實。

 

他對著黑暗仰臥著。如同僵屍一般。

長期的失眠、父親陰魂不散如影如隨,把他折磨得不輕。臉看上去稍稍凹陷,眼窩骨、鼻梁和牙齦周圍部分都有明顯的塌落,仿佛一下老了許多。

 

我真的快要死了嗎?他想也是,不妨試試……

死亡前的幻覺、起因、疑惑、精力、卑劣、悟性、記憶一一了無生息。

一個被魔鬼詛咒過的人如同行屍走肉。什麽靈魂不靈魂?對他來說,葛家人仿佛就是人們常掛在嘴上說的雙重人格外加精神分裂。

 

容易嗎?我們一家人,吃足了文化大革命的苦頭。回過頭看看現在這副樣子,也真夠嗆。個個身居要職,腰纏萬貫不說,說著言不由衷的官話,背後私欲膨脹?所有一切一一必有因果。他當然深信無疑,該輪到葛家退還欠債的時候了。

 

老爺子在下麵看得清楚哩!他兩眼發直,不停朝我們嚷道:我啊!也算看盡了人世間的卑鄙的權鬥和陰暗的心機。現在看看你們都幹了什麽好事?忘了是誰殺了你叔叔和嬸嬸的真凶?咋就這麽沒骨氣?你們真是有眼無珠,等到第二次革命潮出現,你們的特權、自由被剝奪後,你們就會被無情地清算,吃進肚裏的會強行讓你們吐出來。甚至放在八寶山裏的骨灰盒都會被撬開,扔走,不留。你們等著那一天吧!

 

絕望消退之後,他失眠的情況也有所好轉。好幾個夜晚,他整夜整夜被自己仍醒著與魂靈對話折磨得神經極度衰弱。他有時會從斷斷續續的夢裏得到短暫間隙而慰藉片刻。他會樂觀些。盡管表麵上充滿自信,但內心卻茫然一片。

 

    整塊整段的陰霾猛然砸向記憶的沙石路上,瞬間揚起粉末,撒落開來。黑幕已經退到黎明最後一道整過形的表體上,空氣中迷漫硫磺般的臭味。畸形發展的特色社會落在難以捉摸的政治謊言氛圍中,如同民主牆上的一道風景,映照在人民的發言牆上一樣——不同的聲音、政見、呼聲、勸言、抗議,擲地強音而仿佛頭撞南牆,結果肯定粉身碎骨。因此,曆史就像那個無名氏赤手擋坦克的壯漢,麵對一排排的龐然大物,將勇氣與無畏塞進長長的鐵管裏,放任它們遮蓋了真實的曆史,再也回不去那殘酷的血淚斑斑。於是就隻能訴說……

一一敞開自己的胸懷,用膽魄一一融化怨恨。

 

在陰霾的末日,一一自由仍像天空,一一時不時地變幻莫測、一一忽驚忽乍,一一逗樂之餘,一一弄出一道閃電,一一發出一串悶屁,一一勉強讓間隙的喧囂填補昔日的死寂。

一一那個權威的化身似乎永遠占據自由的人民廣場,自由衝破專製的烏雲,昂首闊步挽著命運的胳膊,去抗爭邪惡勢力。

一一此刻的對話並沒未衝淡互相曾經存在的對立與抵觸,畢竟兩代人的距離和代溝。在他難以忍受的記憶裏,對自己父親執行無產階級專政。

 

    人是沒有辦法切割或者戰勝自己曾經有過的罪惡或是懦弱。即使順應了回憶者惻隱之心,遭受苦難往事腹背受敵的重創、那種艱難處境,即使現在全部照單全收,結果也並非樂觀。收留的結果往往會給過來人帶來更大的失落與慘痛。

 

    他說:你想過沒有,該懲罰的,上帝懲罰了;該拯救的,上帝也恩賜了。那台憶苦思甜的五十周年大悲劇不見得獨自靜坐自賞?而最後總不至於自己把大幕拉上?接下來該讓上帝做出判定——他是否需要讓它創造出來的天、地、人延續下去?

 

他做夢的情景時常出現同樣的構圖——既像座懸崖峭壁,高聳入雲,萬丈深淵,又像是一望無際的大海,起伏跌宕,日漸洶湧。沒錯!他再次癱倒、沉底,無法自救。他自認為隨著夢一直在沉睡中盤旋,浮現一座座螺旋似的迷宮下麵盡是風化的礁岩陷阱,他越旋越深——滅頂之災哦!

 

他說他耳邊常聽到父親用來自久遠靈界一種特有的聲音與之對話……

 

“父親,你能接受這樣的原諒嗎?你是不會輕易地被人擊倒的人。那麽,你聽到這樣的請求,一一會鬆開自己那雙拳頭嗎?”

 

     他的反應有著特殊的含義,甚至是絕情的,毫無讓步的可能。

 

 老頭好像在說:

“我不會原涼那個人!無論他的動機如何,你知道死了多少人?”

 

    此刻,爹伸出手放在我肩上,把我拉得離他貼近,意味深長地說:“你最大的敵人就是存在於自身的心魔。放下吧!噢,孩子,放下萬物!你還有什麽看不開啊?它們都是你身外之物,總歸會離開的。該還趕緊還了,該放的放下……什麽都比不上“活著”……”

 

    絲毫沒有一厘取淨。

留下卻是殘餘異像。

 

然後有這麽一天,他終於明白導致他家景敗落的起因。

有許多說法?比如七十年風水輪著轉,該輪到葛家遭殃了。其實都不太正確,多數添油加臘,毫無根據。當務之急,需要葛家人出來澄清才能讓Y城人相信,葛家的人員沒有變成“雙規”對象、追查目標、境外紅通榜主。

 

他從書桌抽屜裏拿出這頁紙,上麵這樣寫道:

 

    “給你這封信意味撕破所有臉麵,從而宣布我倆從麵和心不和到直接彼此暴力的開始。在你沒出國前,(關係勉強維係之際)曾跟你形容過:我倆做過十年毫不含糊的朋友,其間也經過無數考驗,可以說這種關係堅如磐石了。(當時正反兩麵均為你幹了不少缺德事情,包括在姚莊你私人注資的戴夢得夜總會幹的見不得人的勾當,又為你保姆似的服侍你的兩個女人。其中受你之命,為了利益所在,下手毒死了你的前妻凱莉,當時,她有孕再身。)你跟小秋勾搭成奸,至始自終也是我在傳遞信息。這樣的鞍前馬後,你不至於隨隨便便把我踢出你的陣營吧?正因為如此,我倆的關係就好比塗了藥粉的傷口,包上的紗布因消炎粉和傷口流出的血痂粘在了一起,任何單方麵想揭開它的衝動都將導致撕皮裂肉的暴痛。

    可怕的是你真的把它撕破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

天下攘攘旨為利往。

 

時隔十二年,他仍記得讀完此信時,感覺好比刮起的西北風裹著刺烈的寒流撲灑在他臉孔上。他居然神定氣沉?還有什麽好講呢?這樣的交惡遲早給各自心頭插上一把利刃,因為他知道他們之間的恩怨不是一時一刹能夠妥協、和解,各退一步的。凡是讓人看起來令人難以擺平的事卻是最容易找到了斷的方式。他的這種鎮定仿佛無意間給他找到顛覆規矩的真實依據,足以悄然無聲無息地把他倆之間的恩怨模糊起來,藏起來或者拆解掉。結果,他沒有按正常的處理方式去做。”

 

信的第二段,顯得格外有依有據:

 

“你憑什麽要出錢殺我?輕著也廢了我,對吧?你居然下令讓柏子、龍逼、公雞在你姐夫袁光明、王旭光未到達酒店之前,布置我吸毒過量身亡的假象。報案、現場、驗屍、火化,結論自然而然成了你姐夫最後的收官之作。春節確實收到你滿訊福字的賀言,我也曾回過你一句:難道我們兩家的恩怨非要用殺戮來解決?你滿滿的“福”字後麵隱藏著一個咒我“死”字。我不至於等你上門殺我?盡管我的抵抗、同你交手毫無搏擊之力。你有你姐夫、堂堂Y城政法委書記罩著,我除了死沒有其他生路了。但我死前也得狗急跳牆,試圖活長一點,看到你下地獄的一刻。你們葛家要滅我、不讓我在Y城呆下去,我退出。我上北京,告你們去一一”

    我已想好:一命換一命。

 

他有種種不祥預感,其中最不祥的就是他向中紀委舉報的葛家受賄細節。他對他信裏的列舉事實,沒什麽可說了。即使屈從、讓步、妥協也不見得有樂觀的結果。

 

他有些緊張,直挺挺、傻呆呆坐在沙發上,因為吃了鎮靜劑,情緒稍有好轉。他正坐著,良久沒得出個萬全之策。

他站起來,點了根雪茄,思索良許……

 

他重新縮回到沙發裏,一字不漏地讀下去一一

 

    “據我獲得內幕:去年你姐夫葉尹凡與凡淺秋聯手接手Y城大都市集團企業破產案件,集團評估價為4.2億元。麵對這塊肥肉,葉尹凡很快得到葛蘭軍的指令,和分管清算、執行Y城中院副院長徐斌聯手,強行裁決集團破產。在進入法律程序後,集團大股東和債權銀行希望和解,其實集團公司屬下電廠、拍買行、房產公司上年度總收入也達2億6000千萬元,總開支不到2億4000萬元,仍處於盈利狀況。但葛蘭軍為了抓住這條大魚,要求徐斌裁決破產。徐斌親定他提拔上來執行局凡淺秋任該企業破產還債清算小組組長,而葉尹凡開出了巨額的律師費。清算結束後,葉尹凡按規矩三、三、二、一分配。按執行債務分配得到的巨額酬傭金額共計8900萬元。

單單一筆,分賬見表:

葛蘭紅:3000萬

葛蘭軍:2000萬

葉尹凡:2000萬

徐斌:  1000萬

凡淺秋:900萬。

例舉如此詳細的分配方案及葛氏全家貪汙的細節及賬目,對葛家意味著什麽,一目了然。”

 

私募基金這塊,對葛家來說,也是一個十分隱蔽的領域。因為通過各種上層關係,葛家巧妙地在IPO(首次公開募股)之前進入公司。也就是說,葛家老大、老二仗著她們身邊的關係及人脈,在很短時間內賺上一筆。這種形式的圈錢輕而易舉,誰都清楚不是一般人都能夠去做的。

 

他到今天為止,終於清醒地意識到這封信寄至北京將會產生什麽樣的效應。起碼會引起葛家大麵積地震。甚至會一夜之間轟崩。可以說從他們一家牽引出來的問題會影響到整個Y城黨政三套班子的窩案。危況顯而易見。

 

他心裏清楚得很,亡羊補牢?幾乎於事無補。憑關係在對方發信之前談這件事?實質上是徒勞的。他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了。無論矛盾、糾紛、交惡誰引起,發生在誰身上,無論對方如何聰明、精怪、狡猾,隻要對此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讓輿論覺得靠山強硬,葛家一時一刻還沒那麽容易被挪翻。人家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哪一方心虛。材料、賬簿捅到中紀委有挽回的可能嗎?他首先想到,必須要有最壞的打算。他就是再淡定也必須承載著擔驚、恐慌、度日如年的煎熬。官運、財運,命運三命俱全——這東西,不是每個人都能攤得上的。他這點也清楚,對方攻擊性很強,一直變著法子在揭他、黑他、噴他。

 

因為人的運道跟抽獎似的,終歸是有概率的。他站起來,轉身。他信命。命再硬。也會折。由於很多原因,他感覺到自己氣數快盡,怯懼地有些微抖。

 

但他看起來,氣得不輕——臉孔微脹、呆滯無神、握著的拳頭繃得要裂開來了。他的眼睛直瞪瞪地看著窗外,看上起確實可怕,腦子一直在想,難道我的命數裏真會發生預言中的末日?

 

如何湊合著活下去?還是眼睜睜看著葛家人一個個被鎖入囚牢?出於無奈、或被逼上梁山都是同樣一個結局。一步步逼著“爭著求生”而作最後拚死反擊,贏得時間。

    他一直以為葛家對任何事與人扔塊骨頭來,隻要骨頭上有點肉末,肯定會有膽小怕事的人巴結地舔著他們拋出來的那根誘人的肉骨頭。

 

你拒絕跟我談?繼續回避到什麽時候?非要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要得就是這個結果嗎?他想通過施小菲當說客,關上一扇門,打開另一扇窗,讓陽光透射進來,或許會有轉機?他總是朝樂觀處想的,人麽!或者通過非暴力的處理方式,阻止對方向中紀委舉報。

你覺得有這可能嗎?你一直在欺騙別人,其實你早已入藉加拿大。這不是你一時的心血來潮,你是個不肯示弱、討饒的男人。這一點我相信。就是這樣:無論你死拗、頑抗、逃避、甚至癱瘓……

    一一你這次運道不見得會好到哪裏去?我是實名舉報你們葛家。

 

 

    你也許會說,對方也並非等閑之輩。你不能說,凡是敵人都是蠢貨。

他是不會為他一封給中紀委的特快專遞而失神落魄。更沒有想過狗屁的脫身之策。說他是半個“太子黨”,是瞎吹。算幹部子弟,有後盾,是實話,但他對這封舉報信,還頗感頭痛。有時也會變得神經兮兮的——目前遇到的危機並非他一個人能挑起來、抹得掉的。這個迷案必須有葛家上上下下有權有職、有位有錢所有參與者來共同解答。即使不怕死,都能平安度過,活著出來,也得脫層皮。這真是一個深藏不露仙道的預言!恐怕也不能把葛家的政敵當成傻瓜了。實際上,對方早在預謀一場謀殺,沒有刀光劍影,卻重複著輪番扼殺的陰謀。不信,你想:官場的凶險,本來讓人一一防不勝防。

 

他被夢裏一柄利劍刺醒。直到此刻,出於強烈的存在感,他覺得重新回至夢前了。這種存在始終塗著夜光標誌的誘惑。黑夜中,他看到那些金屬測謊機發出幽綠的光和吱吱的聲響,似乎讓他感到正義之劍迎麵朝他腹部刺來。他幾乎沒有招架之勢、抵卸之力。那種半夢半醒的狀態,不惜讓他繞圈在夢境的軸線上奔跑,他也不確定自己選擇了一個什麽樣的歸宿。不可能是這樣的!不能就這樣白白被他們拖入“豐都城”……

 

 爹卻斷言說:

           你就是翻得過亂葬崗,也不一定過得過淩霄閣。

 

   “癌”是上帝送人類的伴手禮。也是上帝控製人類的利器。

他說,父親是個無神論者。後來,退下來,突然老爺子相信起宗教來了。而且,還十分地入迷。他直截了當說,在更大程度上,他信了一一從不提及你們西方人心裏的那個上帝。

他說,你貪圖富貴?留戀紅塵……

傻爪才會這麽想!人都走了,說句不好聽的話,再富又有啥用?

你意思,我非死不可?

你們不是認為死人總是惦記著活人?我看法正好跟你們相反,恰恰你們活人喜歡在被你們逼死的往生者喪禮上大做文章,給了他無數封號、榮譽、追認……說真的,人都去了,還有啥用?

我做夢來著……上帝跟你說些什麽?

上帝究竟是什麽?這便成了人心一種啟示。

無論你怎麽去想,上帝擁有整個宇宙。

你不敬畏它?它會沉默。你崇拜它?它顯永恒。

這一切,一一皆有因果。

 

他沒有應聲?屏住了呼吸一一

覺得是一種臨終實踐。

他在夢的這頭?臨終關懷一一

富有人情味。

他覺夢的那邊?已近善終一一

善惡分明。

 

父與子一一

恐懼與死亡一一

整個宇宙都會苟延殘喘。

此刻,他的感覺就是“誰都不能再傷害我葛家的獨苗。”他坐在兒子對麵,總有那麽一絲留戀……他呢?作為他兒子一一也在想,“誰都別想再迫害到我父親一根汗毛!”

 

……看到抬進的棺木背後有無數的眼珠在發光,那股光束有足夠能量迫使他放下屠刀,即使成不了佛,也能立地變成棄惡從善的狗。

 

    他說,所見的權力遊戲完全跟想象中生死存亡難以達成一致。“雞棚式惡鬥法”。不再是敵對的持不同政見者,不再是老頭不肯原諒的作惡者、不再是那個時代的施暴者。如果此刻有人告訴他五十年前的那場劫難都是不得已的,不僅僅是你們葛家的災難,是全中華民族……

——啊,對!他說他到能考慮接受集體式的全民認罪。

 

總之,他們年輕人在為父輩尋找各種寬慰的辦法及良藥,同時,正在準備把他們的政治遺囑真跡抽取,換成自已的語錄保存下來。他當然知道,父親85年的遺囑內曾有一條明示:他死後,子女不能進告別大廳。這意味著他沒有原諒子女在文革時對他采取的暴力。反過來看,他也不肯承認自己是那個年代唯一活著的施暴者。在那些遊蕩在曆史夾縫中的亡靈裏,有幾個依然生龍活虎,參加完戰友追悼會,悶聲不響就等著自己下葬這一天了。所以說,盡管在夢裏見到許許多多、各式各樣的亡靈故友,但慶幸自己仍活著……

 

一一說明閻王爺不認為我是原凶?哼!那我又是被誰迫害的呢?他說。

 

此刻,在他看來,父親離休後給自己寫得墓誌銘充滿宗教狂熱的不朽精神,少了許多革命浪漫主義的情懷。現在看來不是他軟弱,更不是資產階級自由化傾向的泛濫,而是一種大徹大悟啊!他一直在說:現在的黨跟我們投身為之追隨、搏命的黨不一樣了。沒人相信,你們這套什麽先進代表、什麽狗屁終身奮鬥。他說,風諒話誰不會講?什麽及時發覺、恍然頓悟、堅持原則……並非是壞事,講穿了,還不是怕失去話語權。為了保住權力,不惜把一個國家變成瘋人院、腐敗政府、荒淫窩。是的,長年累月的親近與溝通是通常用來比喻非極樂天界傳遞來的信息:一個消極怠惰、疑心極重的政治冒險家,寧肯背負十惡不赦殺人魔頭的惡名,用他創造的固有一一黨史方程式(公式出自他封建君皇製的傳統體係)成就他至高統君的一世英名。

 

是的,這是實實在在的溫暖……

一一他彷佛覺得他聽到了上帝傳來的真言。

 

    他告訴過你們?噢,真抱歉!他說:你們想聽什麽?

不要發表攻擊性言論。天那!你仍是個老黨員。

他一直帶著奇特的焦灼跟子女們對話,最後都以失敗告終。

瞧你,事先不跟我商量來著?有多糊塗!

他說:良心都喂狗了,還跟我談什麽黨性!

你少跟我唱高調?哪來那麽多亡黨亡國的憂慮啊。

首長說你們幼稚,你們真夠幼稚!

瞧瞧……狗尾巴都快翹天上去了!

 

他在這麽自由的環境下是極不願意撕破這樣的對話格局。他們的交流存在於陰陽二界,一老一小站在那裏,似乎差距很大,有著不一樣的認同感。對他來說,理智地看待生死命題……五十年前的一段記載?能夠代表他的感受……

 

“一一我葛萬裏的一生,如果活著的話,這是一個人的血的教訓。

自己就是蛻化了,就是不注意量的變化,量的增加,無產階級的東西,革命的東西,慢慢少了,資產階級的東西往裏灌,毛主席的思想少了,資產階級的東西來了,別的不說,就是進城以後慢慢的變了質,自己不知道,一天就是毛主席七屆二中全會上說的,勝利了居功驕傲,停止不前,貪圖享受,就是由這裏起的,自己認為自己了不起,自己不知道沒有毛主席、沒有黨那裏還有中國的勝利,還有我們呢?把黨、把人民都丟開了,就是認為自己了不起了,一天就是個我字、私字,我的思想慢慢變了,蛻化了,變成了資產階級分子,一天就是看到那裏房子好,走到那裏看到設備好,回來就搞設備。汽車、釣魚、獵槍、表、沙發、生活方式極端腐化,至於說勞動人民那方麵,根本不看。

進城以後,總是學資產階級的東西,看到那裏有地毯,自己搞個地毯,買沙發,買餐具,燉什麽果子醬,麵包。都是學修的,自己慢慢就修了。思想慢慢腐蝕,生活糜爛,流氓作風,看見女同誌,護士,就是流氓習氣,動手動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人還是獸……?”

 

    一一有些不易解答的?你放一放,現在想想,凡得意時甭張狂!過頭就有報應。你終將會醒過來……再把它寫成回憶錄?還有啥意義,不如徹底忘卻。

 

無論他倆相遇的時間、場合,談話的語氣、內容被延續或者忘卻了多少個世紀,他相信他今天記錄下來的內容是能夠留下來的。在沒有想好如何脫離夢境之際,他沒有理由拒絕父親發出的地獄之旅。更不會拒絕父親陰魂的招喚。他知道父親每晚在跟他講敘地府大殿、三魂七魄、靈界樂園,他倒沒有過度的吃驚、恐懼……他想應該跟他下去。

 

我帶你下去。陪你一同回來?他說。

爹,不行!又不是出訪哪個國家?有那麽隨便?想去就去?想來就來?他覺得老爺子的靈性修煉得比誰都來的強。

 

他心裏老在想一個費解之題:死人幹嘛老圍著活人轉?

不信?由你!看得出來你小子不願意去哩!隨你嘍。但你記住身體與靈魂,總有一個會在路上。

都說,“媳婦還未熬成婆,”你狗仔倒快修成佛了?如果你聽老爺子一句話,也能接受他所闡述有關來世真相的傳說?那就應該心懷感恩。

 

一一天那!革命者尾巴就不會翹到天上去了!

 

他在紙上寫道:

陰間其言---

跛者不忘其行

啞者不忘其言

聾者偏欲聽聲

盲者偏欲窺光

生者登攀天門

亡者歸途豐城。

 

他又對他說:兒子!你所擁有的一切?二輩子都享用不盡了!我真的不需要你們那樣的富有和權勢。他喋喋不休地向他闡述他的想法,哽咽了一會……老淚橫流……哭得很悲戚。

他卻看不見他,隻看到一雙無形而又充滿活力的手,緊緊捏牢他。漸漸地,他的輪廓顯現出來。臉上委靡的樣子,看得出在微微顫抖。甕聲甕氣地說道:孩子,我冷。

 

    我告訴你,你走那刻,我就說:你一路走好。你耳背,腿不靈,油膩膩的樣子,煙癮又大。國家給了你榮譽,黨又給了你如此之高的評價,在一代人的眼裏你是功勳卓越的革命戰士。在你政敵麵前你被形容成陰謀家、政壇老滑頭、國妖、色鬼、刺客、政敵——擁護者們便轉而求助於紀念。對政治死囚者來說,隆重的紀念後麵意義很快喪失殆盡。他想說,哦,真對不起,我怎麽會失去自控能力?不瞞你說:我是被我最好的同誌出賣的。

 

生前刺痛心靈一一

死後揭皮見骨一一

導致他對這個政權及發起這場災難的總舵手有著深刻認識與反思。他說帶來的傷害越深,他得到的感受也越多。當今那種局勢,無論政壇、商界……明顯你死我活膠著狀態,你不把他揍趴下,他起來便捅死你。國家生態圈極其原始血腥殘酷的叢林法則。

 

    他除了寫小說之外,就隻能跟家裏(亡靈)擠在一塊。在生與死的角逐裏,他經受反複的彈壓、合並、磨合。時間成了他最經受得起的試驗和相守。

他覺得老了……

這不僅僅是個預言。

那是什麽?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他發覺自己一直在父親的靈界裏跟著老頭跑馬拉鬆似的陪跑。不緊不慢地盤轉在他周圍,無法散去。

 

一一歲月一受驚嚇便會彈跳起來,像個染上毒癮的孩子瘋了似的尋找失去的幻覺。

天堂去哪兒了?時間無能為力地看著他,無助而又無語,眼睜睜地看著他逃離夢想。

 

“你醒了?”他發現怡在推醒他。

“我就走。”他睜開雙眼確定是她。

“你想我了?”她在他麵前待著沒動。

“嗯。我一直在等你。”他說這句話,床邊蠟燭滅了。

“為什麽?”別害怕,我墮落隻是想麻醉自己。

“你要知道萬事萬物皆有關聯。”

 

正如她生前所說:孩子沒錯。我相信我沒看錯人。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值得我托付的那個男人。

 

——冉讓?

記得。

《悲慘世界》

讀過。

是的,該是我為你做事了。他說。

    他答應她,就會這樣去做。是的。

對!就是。彼此善待、相望、承諾。

她說,你能幫我。這種非正常親子現象遠超出小說範疇的血緣連帶關係了。

所以我能記住她的原話:我全給你了。

 

她說,有時醒來後,漸漸從疏遠、淡忘、遠離、隔絕轉化為反思、認識、評估、逆轉、改變立場。必須會先找自己身體與頭顱是否在一同?因為我是在另外一個地方。所以會在跟你們時差不同的地方醒來,之後,會成為與眾不同的人。

 

 

他閉著眼睛靠在沙發上,她那一刻的浮現持續很短時間。沒影響到你?他搖搖頭說,不會。習慣了。他繼讀聽著希拉裏·哈恩演奏的莫紮特3號G大調小提琴協奏曲。看上去他在閉目傾聽。莫紮特顯得情緒激昂,演奏家瘋了,第一樂章的華彩樂章聽起來好像巴赫的恰空舞曲。迄今為止,這種音樂感受的狀態不僅僅在他寫作上給他帶來對生命的延續,而且讓他見到黑暗中幽靈的跳躍,旋律言聽計從似的繼續閃爍它的魅力。

 

在它的敘述裏,他開始進入情景,那個令人著迷的女人再一次浮現而來。這看起來確實有點無聊、草率、做作、甚至有些荒唐。他承認,這個知性的女人,沒有帶他見識任何雜質東西。不過是一種簡簡單單的清純。不難看出,命運最終跟這兩個人開了個玩笑。她沒有誘騙他登上這艘苦役船。不然他將被誘拐上岸,最後饑餓衰竭死在荒島上。

 

他說是的。記得帕拉尼克說過:“這就是你的人生,每一分鍾都在走向死亡。”他承認眼前就有一大攤的大災小難,不論你如何去應對,誰也沒有料到上麵會動真格打葛家虎窩。大有一鍋端之氣勢及力度。他長長歎了口氣,歎息聲裏伴隨著悲嗚。

 

他真的喊不出聲來了。幾度哽咽。誰都沒想到,父親還是放不下我們啊!他意識得到,被他拖開睡夢較深層地帶。他拉我出去談話。他說:我們倆人坐在一起,父子情深。講著許多、許多找不回來的家事。你記不起?記性用在別處了。他嗓音破碎,老淚奪眶而出,他說,葛家要亡了。顯然,誰都不敢相信,這真讓他吃驚、膽怯。

 

預言,好像,好像變成老爺子發出的相邀:兒子!跟我去,地獄為陽界準備的最後一場告別團拜會。

 

帕拉尼克的《地獄派對》裏這樣寫道:

 

“如何精準地描述死亡的感覺呢?沒錯。我瞧著擠在許多病人當中的他?”

 

不知如何理解“描述”這個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死?是活?但我想啊,起碼我死前,一一沒瘋。

 

腦子思路一直好的。

他發現他說話的口氣軟多了。沒有溫暖,我寫不出半個字。

那你還老抱怨什麽呀?

抱怨?我不用抱怨。寫小說又不為錢。

你讀過帕拉尼克的書?

喜歡。他說,我讀了他許多書。

 

所以啊,怪想法挺多?不會的。

你想啊!死後當然想去天堂?

你他媽有病啊!誰不想?願意下地獄。

他說,你不致於寫本書給死人讀吧?

那倒也是,不僅僅是部供陰界讀者看的書。他說,太不可思議了!

我想生與死,你與他、我跟你、此與彼,並非一本小說,一個故事就能教人長記性、釋事理、明是非、識大局、有良知、惜情義、懂感恩……

 

一一也記不得更多值得他去創造或者爭取的事或人。

 

他看到書頁上這麽寫道:噢,從你那本書裏,我看到你靈魂的主體。當你的靈魂前來探望我時,我才會從文字的墓穴裏走出來,帶著我唯一這本書,無視自己的麵目,坦露自已心聲……告訴大夥說:

 

“想想真要笑出聲音來——他仿佛在顯擺自我膩歪的感覺?滿滿的一肚子官樣文章……邪乎的臭不可聞。哇!你的小說,同樣糟糕透頂!夠了!一個瘋子的所為。”

……年曆與時鍾、大麻與烈酒、愛慕與憎恨一一看你如何在邪空間中去自滅。

 

四麵的殘壁爬滿記憶與往事的臭蟲,他有時會衝著紫紅色的小家夥微笑,也會莫明奇妙怏怏哭泣。他隻有寫,不停地寫……才能騰出地方來讓他安靜地占據這把充滿彷徨與淚水的座椅。通過小說他試圖想問:一個家族即將毀滅之際,你想從中傳遞什麽信息?你又想告訴他們什麽?想說些什麽?在想象的衝突與情景裏,你活著究竟為了什麽?莫非覺得自己的想法怪異和荒唐。

真惡心!他說。一一感覺自己很蠢。

 

這種突然而來的直覺——從未有過的全神貫注,他根本顧及不到小說人物最終命運的走向?人稱與對話、時空與故事、語言與情節,坦率說來,顛覆性的叛逆,甚至不連貫(盡管湊和能讀下去,但毫無趣味,甚至倒胃)。你很難想象一一結構鬆散的小說一一究竟會給讀者一一帶來什麽樣的閱讀衝擊與痛楚?夠了!一部廢稿!說真的,別人讀了笑破肚皮……這樣下流的書,你也寫得出來?你不覺得臉紅?如你所願一一寫書人得了絕症,那種感受?等死。

 

他不得不接受殘酷的判決,焚燒這部手稿。

 

他在接受臨終最後關懷之前一一

唯一的願望是把這部小說寫完。

即便就算唯一一部?也算是對自己一個交代。

人生之圓滿……這種絕望的毀滅感,盤據他意識裏很長時間,現在終於可以傾瀉到紙上。

不遠了……(夢境築構在虛幻的寫作激情之外)

他說:

我一直有一種精神錯亂似的想要的結果,一一那是什麽呢?

死嗎?何必!什麽都比不上一一能夠當著上輩麵磕頭謝罪。

不死?慫樣!幹幹脆脆離開一一能夠抵消欠下得全部孽債。

 

一一恩怨情仇?非得用這樣的方式去償還?

 

他倒想說:“我沒趕上地獄最後一班直通車一一也沒想好究竟要寫下一本怎樣的書?於是保存一絲幻念——即使我寫好的小說不受陰陽兩界的行政行規製約,天馬行空?我也應該有個尺度。”

 

他心想:此書正是切中主題,一一寫得不僅僅人性與肉體,一一還有靈性與精神。

 

    他不清楚這是不是心靈與靈魂一種遙感功能?不然,他會覺得,你站在這裏幹什麽?是不是多餘的?對他來說,猶同一具僵屍。相反,能證明自己尚能喘氣?就是他還能看清自己這張臉。

 

他經常會出現稀奇古怪的幻覺:在黑色的死水裏,輕得像躺在皺褶一般的靜默,他借助的浮力足以讓眾人普渡。他想把枕頭填高,腦袋不致於太沉,影響他繼續浮泳。接著他又浮了上來、沉了下去,一浮一沉、一驚一乍,產生極為明顯生死交叉的幻覺,如同穿越陰陽兩界,駕雲仙遊。

 

    是的,慫腔!我會給自己一個了斷。

他發現四周死寂一片,靜得如同被送入屍櫃。

他說,逃不脫?了斷,也是一種解脫。

他這次倒不想尋求老爺子的保護神了。

他還抱怨說,醫院搶救是浪費社會資源。

速死,不失為解套。也是救贖。

他說奇怪的是:親眼目睹自己被拖入急救室搶救——危重的全拉到這裏來。場麵真實、情緒失控、暈頭轉向。確定斷氣後,床單遮體,最後推入停屍房。(太平間)聽完後,他覺得痛快淋漓地出了一身汗——將被拉到另外一個地方、躺在冰冷的櫃子裏,好涼爽!櫃後放置了一個大音響。背景音樂,聽起來有點“悲愴”,細聽又不像?像似一首歌,曲調生澀,歌詞裏有一句:你死在哪裏?請告訴我……

 

    你不覺得藏著掖著更讓他心神難定?

你不覺偶然的殘夢還有必然的結果?

你不覺今天的絕望是你明天的葬禮?

你倘若要求簽,就先去問閻王老爺。

    

     腦袋“嘭”得一下撞在鍍金的床欄杆上……

     一一他像似醒了?卻說一直在抽泣。

 

     後來,他意識到自已根本沒徹底醒回來。不。與其說他在拚湊碎夢,不如說他在妄想。這種拚圖、妄想和某種癡念攜手同行。他明白,這恐怕就是一種罕見的睡眠障礙,又稱REM睡眠障礙。導致人在睡夢中出現夢境帶給他過多的反應及動作。隨著夢境情節與場景切換,患者會有不連貫扭動、行走、踢腳、對話甚至尖叫。類似這樣的強烈動作一直貫穿在他起伏疊起的夢境內,也是他本身腦部缺氧障礙的先兆,預示著他做的與死有關噩夢有多糟糕!更何況,欲想用藥物控製或撫平溶入晦冥中失眠的遲鈍,僵硬地褪盡夢魘帶來的焦慮,伴隨著失憶畏縮的先兆,漸漸脫離不開藥物及毒品。不然,他幾乎沒有多少時間寫作了。

 

    他又一次進入深睡眠層……

一一從夢的形成(影像內容)到急救器顯示藍屏,一一產生出來的折射成為意識,再有效地結合精神現象,(重複呈現)願望的強烈程度,一一借助記憶的呼吸器,通過閃爍綠悠悠橫線軌道複原舊式意識,(推斷公式)拚湊往昔日有所思的零星畫麵,一一憑借春夢了無痕的景況,(統籌兼顧)一一深度沉浸而達到意念出竅。

 

他感覺自己顛顛晃晃被拉進急診病區一一

他自顧自想,感覺異樣,被人拖進後,好像身上一件件衣服被人當場剝光,赤身裸體。他看到從他身邊走動的人特別多,卻沒有一個人來招呼他。如同一隻待宰的狗崽子。他發現,許多人圍著……相反,他覺得離穿白褂子掛胸牌的醫生、護士卻越來越遠……有意在躲避他似的?不知不覺地意識變得模糊起來,口齒也不清了。而且,身體死沉死沉的……想喊?喊不出來。

 

“你想去哪兒呀?”有人貼著耳朵問他。

……我在哪呢?

在搶救。

真夠嗆!

太窩囊了吧?他明顯心識麻糊……他覺得很難在冷颼颼風中等待他們的救治。這下如願了吧?來日不多,一一是不是?那也好,索性給自已一個交代。我這樣的病體能撐多久?他對自己的忍耐早巳失去興趣了。生死?顯然無所謂了。

 

    探視時間到了,你們家屬該離開。

現在沒人照看,行嗎?

醫不好他?你也別想活了。

你他媽的一一以為自己誰呀?首長啊!

誤診?我饒不了你!

棺材都已抬到床前了,這個時候說誤診有屁用。

啊!不會啦。小護士敷衍了他一句。

他手腳開始無意識抽筋。身體開始抽搐起來。

內髒一陣陣絞肉機般的陣痛一一

雙手鬆軟,雙腳冰冷,呼吸急促……

 

人到臨死這個節骨眼上一一想歸想,要啥沒啥?再抱怨別人沒盡責……你不想想,你得的是什麽病那?連中央政治局常委都醫不好?你還發什麽脾氣。省省吧!有這閑功夫也不該動這歪念頭,你以為你誰呀?他衝著自己嘟嚷了一句粗話:

你發神經啊!臨死都不正經!

我怎麽了?他覺得奇怪,圍觀的都衝著他捧腹大笑。心想,這死呸生前八成是個變態露陰癖狂!

 

平時,那股子狠勁少了許多一一

人啊,就這德性!平常極為貪婪的欲念到這個時侯也會沒了。

平常凸出滾圓的啤酒肚皮也癟了許多。說得沒錯!——人之初,性本善。人將死,喻善終。惟一能與善終相提並論的隻有臨死前的悔意和善言。是的,他自知今天生命再也撐不下去之時,他立刻意識到自己動手把自己殺了是上上策。

 

人就是這樣,滿飯好吃,滿話難講。誰都不知道誰先走。記憶中隨著冥想的延伸,突然感到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把他推入死亡之境?一一無處可逃。

死亡會不會在黎明前的五、六秒內開始?

哦,誰知道。

暗示過後,一一心靈得到撫慰。哦,你不覺的活得好好的?病得不輕啊。他說,終於弄清楚了,隻是一種單純的垂死程序。

 

生命其實早就不在他掌握之中了。他說,這跟壽命有啥關係。

    我還能活多久?他說。

    不會太久——十、九、八、七、六、五

    你看看你周圍對你而言特別想見的人,此刻。

    很快會默念:四、三、二、一……

歸零。歸零。

 

平行線。殘缺。分秒之爭。

現在,幹嗎去?搶救!大夫答:無效。

應該快了。護士說。

    我,我,我渴?他眼神告訴護士,不願走。

    你還爭什麽?他渴望醒來。

    破裂的肚皮覆蓋一層死斑。

    他想,來吧!懇求上帝別拋棄我。

 

    在哪兒?

    失憶了?

    Y城第二醫院。

不會吧?

溫哥華聖保羅醫院。

真在哪裏?

垂死的人,無所謂躺在哪張病床?

你活著沒有目標?死了沒塊墓碑。

真慘!那今天“死”成了唯一目標。

 

 

    你應該知道,到了這步,也差不多快要斷氣了。

你能不能告訴我,他們進進出出忙什麽?

搶救你唄!他們人人都這樣跟我說的。

現在,為我最後一口氣在器件上做歸零準備。

怎麽著?準備拔管子。

應該快了……呼吸、心跳都沒了。護士說。

 

我不會死!你真一一很倔。他想大聲尖叫,卻發不出聲來。真是扣卵筋……要命的事!盡管他巳發不出聲……求生欲望強烈,眼睛看的刹刹清一一

 

……他們除了忙乎,沒有明顯暗示,一一我還能活多久?求生的本能一一他仍舊想問護士,真會翹了?我不想死嗬!小說還差個結尾……

 

差不多,一一這個斷命魂靈快要從肉體裏脫離出去了!看樣子,就這個把鍾頭時間……真要翹了!

 

儀器顯示:一一平直綠線。

文字顯示:一一死亡逼近。

 

此刻,他覺得死神快到了。

為期已晚的是,他床邊心髒示波器上的綠線筆直筆直了。

後來,他覺得有人把他抬到另外一間房。

他聽到護士說了句:沒心跳了。

蓋上吧!叫家屬進來。

也就是說,“我真的死了”?

誰曉得哩?某種程度上講心跳停止,宣告死亡。

他說著無意,聽著有心……

神識一一並未消失。

心識一一仍且尚有。

你得什麽絕症?

癌,晚期。

如果你想哭那就哭吧。

這家夥倒是有備而來。

 

是啊!你祈禱也好,葬禮也罷,甚至舉行一個抽象的告別儀式?而在這裏,你總不會嫌葬禮費用太高,超出“八項規定”了。要不然,你們不妨跟火葬場討價還價麽?把價格降下來。死人的錢他們也斬?對方很不以為然地說,不斬死人?斬活人啊!講出來笑煞人?人都翹了,還要省這幾個錢?

你哦!困在棺材裏還要討價還價?一一幫幫忙噢!

 

他見眼前許許多多人來來回回走動忙乎著……有一種罕見的僵持,連空氣都會凝固牢的……“給我跪下!”隔壁高幹病房傳來女人尖斥聲。同時,有輕微勸言:夫人,息怒。

“首長有個三長二短?你們也別想太平!”

唉——

沒覺得有恐懼之感,相反,有些感歎。

 

他想說:人啊!特別男人,誰沒被傷害過?過苦日子你樣樣不在意,現在日子好過了,你卻樣樣在意。傳說中葬禮、生辰、儀式、法事、墓碑、宿世,我感覺到你在意。現在什麽也沒了……

 

一一萬物皆空。

 

初信之時,給別人的體驗?我說,沒有。跟了你,是啥因緣呢?其實沒關係!現在你該明白?可惜啊,你即便得到全世界,也要翹辨子的呀!

現在你感覺怎麽樣?

天馬行空了。

這也叫異想天開。

你啊,死後開竅……

她用一種心不在焉的關切口吻問道:其實也沒什麽特別的……都這麽認為,眼一閉,腳一瞪,就走了。他像似在跟自已說,一一顯得鎮定而又超然。

 

領悟晚了點。他又問道:我躺在老地方,身上好像被沉重的棉被壓著?身不由已。

他明明看見許多護士進進出出,手忙腳亂一陣。人見人煩。他想對家人說,何必興師動眾?又不是什麽大人物,幹嘛呢?再說,我又沒到這個級別,致於麽?

 

這時,他身上皮下巨大而臃腫、繃得快要炸開的導尿管的袋囊,不知被誰坐在屁股底下,緊促地被逼壓著。假如他再放肆一下,它就會在床上爆裂。那圍著的至友親朋們,個個傻裏傻氣圍著、盯著、守著……各懷鬼胎、心機陰暗,顯得十分無趣。

 

無稽之談之下,連一句慰問、一句謊言、一句有意、一句無意都無表露。什麽賣弄事非,同輩相爭、手足相殘、小輩赤裸裸伸手討錢?當麵哭得呼天喚地,暗中鬥的陰風慘慘。真是不要臉!竟把她母親給她交的學費悶聲不響給退了回來,厚顏無恥買假發套,為得是用招搖的五彩短發填滿她滿腦的虛榮與享樂。

 

他見到她。哦不,他意思不去看她。她在哭?奇怪。應該高興才對。他轉過頭,她卻呻吟?奇怪。不想見她?卻偏偏相見。

 

你聽他怎麽說:我不想見的來了?想見的遲遲沒來。

惡作劇!惡作劇!我想,你臨死,一一腳直?人家也不放過你!可想而知,你前世做人太惡吧!

一一不會。一一不會。一一不會。

 

行,話又說回來,他依然保持著遺體告別前的優雅臥姿。

衣著畢挺,寸頭,回望過去,跟生前困著沒多大區別,安祥。

 

夢裏想像的姿勢是不夠完美的?有時會出現不耐煩地跺跺腳、挖挖耳、掻掻癢、吐口痰、樞鼻屎不雅動作。是啊!他害怕這樣吸引著讓他一步步朝死的不文明縱深發展呀。這可真的要命!誰願意一遍遍去嚐試瀕死的不雅狀態和過程?

 

是哩,就是這麽回事,他感覺自己差不多了。

意識、認知、語言、神識、記憶在一點點喪失,枕部壓住的頭發大麵積脫落。盡管躺臥時間不長,沒見褥瘡出來。但他感覺到護理員正在幫他按摩、翻身、擦澡及被褥清潔。

他說,神態糟糕透了。死神又一次貼著他……拉他一同潛行。走!走!按他們話說,上路。上路。幾個護士走進來,見心髒起博儀器綠線平行後,便爽快拔掉所有紮在他身上的針頭和管子……

 

出於尊重,低頭鞠弓道聲:一路走好。

我朝她們回謝。並說,謝謝。

 

1——2——3!一齊動手把他翻身過來,屁股朝上。然後很專業地掰開肛門,朝他鑲著肉瘤似痔瘡的肛門裏塞了一塊浸著消毒液的棉花團,防止不明分泌液外泄一一

 

他說他清楚地感受到這漲漲的感覺真它媽的逗。有種被同性雞奸的感覺。

 

他說他記起:

“……接著我被重新翻過來。聽見護士在告訴我家屬,說:現在可以幫他擦身穿衣了。不然就硬了。時間不多,趁他身體軟綿綿……趕緊幫他換好。

 

圍著……身邊幾個女人,除了葛家的人外,前妻們自然沒有義務幹擦洗之類的髒活……”

 

有人提醒:小子!快看另一幕風景。

啥辰光了?還有閑心看這人間百態?

……一時間,擠進了眾多看熱鬧的人。跟他有一腿的女人們連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就別說幫他穿衣梳理了。男人難道活著時,不幹不淨,死了,不該幹幹淨淨嗎?他當時真想坐起問問她們……又怕嚇壞她們。

 

他覺得他現在更應該懂得如何去理解事物,體涼疾苦、善解人意。死到臨頭,抵抗還有什麽用呢?你爭我奪,巧取明搶、勾心鬥角、暗箭傷人,你愛怎樣處置就怎樣處置麽?你願意為了幾萬冒牌T恤甚至幾十萬元錢而反目為仇、老死不相往來?即使有朝一日你的仇家變成一具木乃伊,你變成皺縮幹癟的僵屍,你願意讓你們的晚輩同時把你們倆人的身體放入同一隻友情濃濃的玻璃瓶裏展示?

 

咳!一一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他們軋鬧猛喜歡湊熱鬧跑出來的人在嘀咕:

“這家夥死得邋裏邋遢,而且,聽人講死胚挺有錢的。”

又有人在議論:

“稀死生前,女人多的數不清,還有好幾個私生子。”

也有人神神道道形容道:

“死呸,死前大概處於神經興奮狀態,死後出現局部乃至全身肌肉痙攣,導致他死後口眼不閉。麵孔肌肉收縮,表情猙獰,四肢姿勢扭曲,同樣給人恐懼難忍。”

    自我毀滅,猝不及防。

他說他覺得活的意猶末盡……真會這麽想?奇怪!因為口眼不閉,魂靈尚無脫體,老爺子倒是擄走不了他的魂魄。所以他躲在隱處,笑嘻嘻盯著漸漸僵硬的屍體從上到下看了無數遍。時不時說上幾句:一一小牌位,你終於來了。

 

陰氣逼人一一

芒刺在背一一

他不禁覺得魂靈猛抽了一下。(不可思議)他發現有一種無形的物體從他床前一下竄出窗外,忽然房間暗了一下,一陣涼風襲來,他頭頂一根日光燈管燒了。他想強行支撐起來,死後複生,卻發現四肢及整個肉體不聽使喚,反而,隨即一點一點步入屍僵狀態。

 

“……假若你問我,好端端幹嘛想死?人家有權有錢有勢的人狠不得能夠拿到長命仙丹。老稀死,你偏偏討棺材困?好笑,好笑!笑什麽呀?人各有誌,我活夠了!活膩了!怎麽了?你可以限製我言論自由,也可以限製我發表自己觀點的權利,你也可以動用你的影響封殺小說發行的權利,但你總不能不讓我死,對吧?我就是想早點離開這人見人厭的世界……”

一一活得真他媽的膩糟糟了。他說。

 

    

 

媽媽,媽媽,一一過來!

舅媽,舅媽,一一走開!

在病房裏,嚷什麽呀?

前我失喪,今被遺棄。

他尖叫。

我不想這麽死!

    急促的腳步聲……

哭喊聲一一

抽泣聲一一

現在所處的地方?哪兒?

什麽?真走了。哽咽。

 

一一如果你以前不明白“死過”的實際意思?那你今天算體驗到了“瀕臨死亡”的過程。起初,你說覺得疼痛?這種感覺過後,發現自已失去知覺,隨後會發覺懸浮在一個黑洞的圈外,一直掛著、懸著、蕩著……未有直接墜下。好比在一個黑暗的維度中,從未體驗到過的放空?釋放出自由自在身體衰竭的極限,恰恰能夠證明一一

 

  實體一一

  一邊是現世

  一邊是異域

  軀殼一一

  一邊是血液

  一邊是腐肉

  靈魂一一

  一邊是地界

  一邊是天界

  往生一一

  自由地分離……

 

     他想,這樣的死?要比活著好!

     你想,當我身心愉悅的死時,我能體會瀕臨死亡的全程回顧?如果有幸被自已救活,生命再次歸位,一一我又會怎樣呢?

 

我想,我必須回來……就算輪回……再次投胎……。

 

初步判斷自己屍僵才剛開始……通常最初階段,許多往生者都想按照牌位的指向早日讓靈魂脫離肉身。但你也得接受一個有關來世一輪回的考驗。他說,我死了,不想馬上跟老爺子走。總想等等看,有沒有回頭的可能……你猜老爺子怎麽回答?

他竟說:

“小狗,你這次死定了!”

 

生死離別麽!憑心而論,一一不想帶著遺憾離開人世。

 

再則,聽法師說,人離世,不能太心急,沒等人僵透,就毛毛躁躁一走了之,到了地府,地府檢屍員會注意到。一旦送入解剖門,會把你放在高度腐爛、有毒氣體的停屍夾層裏解凍。盡管檢屍官戴著閻王後勤房發放的防毒麵具,可以過濾掉大量人間病毒惡臭,但是他們會說:

 

    你們啊---

人在做,天在看。

惡事做,閻王看。

等著,輪到你!早晚。

 

我是你們半個葛家人。她對亡靈說,我必須接受你往生的事實。

確實也是:病房到停屍間再到葬禮沒有人比她更加悲傷。相反,死者覺得,麵對她們身為半個葛家人的女人找不到為之感動的理由和頭緒。假若放在幾十年前,他是否會有這份感歎?他沒把握的。如今非常清楚,至於“死因”的定義,一直含糊不清的。悲傷是表麵文章,哀悼者成了觀察家。真是,這取決於什麽呢?權力?名譽?身份?還是厄運?流放?蹲牢?甚至無家可歸、一無所有?結果會不會比五十年前更慘?他想也許是一種瀕臨絕境的回光反射。除了病者、亡靈?你見過多少瀕臨死亡的人,在彌留之際,仍舊嘻嘻哈哈……無動於衷呢?有幾個能如此淡定、豁達、樂觀。這樣的死就像遊戲,挺好玩!對我也不構成任何死前精神摧殘。他說,你啊!真是於眾不同!

 

    如果他沒看錯眼前這個女人的話,應該屬於新形勢變改下後集權主義革命時期的傑出婦女代表。也就是說,大可不必去探究她身份、權力、級別、財力、地位、職務的由來與擁有,她心裏清楚得很,現在擁有的官職、地位、尊嚴、榮譽、待遇、福利、特權是如何交換得來的。她不蠢,所以深知任人唯親的規則遊戲;熟知一物降一物的簡單生存道理。

 

父親離他很近!一一冷靜看著他一一說了很長一段話……

 

一一他躺著沒聽懂半句。一一因為離他太近,本來一一往生者沒死透,陰陽頻率不符,僵屍還魂離他過於靠近,會產生對衝與撞擊。

 

他覺得一直和顏悅色聽她們在說:無論你們怎麽看,我們不是故意的。是的,隻是一種辯解。父親倒不想一眾葛家人在與逝者告別時,插一手?發表不當言論。

 

一開始,他就沒這麽想過,一一何必呢?去為難自己兒女們。他也不信,貪贓枉法、賣官鬻爵、官商勾結、全家貪汙,一一是葛家人所為。

 

一一誰在胡說八道。

 

    誰是愚蠢的天使?很難講清楚。他想說:讓他們說去好了。

然後,就其本質而言,用父親亡靈作為第一人稱敘述這個故事?開頭不重要。生前的事不求甚解,死後的聞所未聞。說真的,我不確定我是活?是死?他倒底是死了呢?還是一直活著呢?而且,活在別人心裏。真是絕無僅有!心想:也真是的……這恐怕就是老古話裏那句:命裏結不開的劫吧?

 

    這種場合說出這樣的話?葛家人做夢都沒想到。

他再三尖叫,打亂了他倆的敘別。

    難道除了寫書之外,你沒有其他愛好?

    比如信仰?有是有。曾經有。現在有或無,不重要。現在誰還談信仰?其實早沒有什麽信仰。

從前隻信共產主義。不信上帝。那你現在信什麽?

信?——錢唄。他想了想,覺得金錢不容小覷。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哪個不喜歡哇?那算不算邪惡之念?沒銅鈿什麽都不是。

 

他不假思索想到他爹一句話:心中無我也是富,被人利用也叫貴。

 

一切都由不得他能控製了。想到他問的話,他刻意保持謹慎。除此之外,他不想回答盤根問底的話題,也過於尖銳。

“殺她的人不是你?”

他被問得僵住了。停頓片刻,接著說:如果我知道,不會隱瞞50年前她受迫害致死的經過……

“你接著跑!小子!別停。”老爺子催命一般催他上路。

“爸爸!爸爸!”他拚命尖叫一一

催命嘿!象個催命老鬼似的一邊喊著一邊狂奔……

 

這致命的一棍是直接導致校長死的原因,不錯!但……他像瘋了似的攔在催命鬼麵前,他似乎想解釋什麽……

“致命一棍不該記在我頭上。”

她的死,你們葛家人有直接責任。

既然你不承認?帶你去另外一個世界,你去了,見了她?就死有對證了。

除了你之外?省得你開口閉口死無對證!他說,死人不會說話,一一但會作證。它會指證你,殺人!

 

誰說沉得住氣來的人能笑到最後?現在看來未必能行。

他聽到有人在說:這種人,前世殺人害命,因此而一一喪命。世世累劫都墮落惡道,恐怕很難有成人一天了。他聽到此番談話,深感命不可測,事事難料。他倒願意聽信預言:一一別把你的懺悔浪費在固執而又違心人的表麵上。他說提及此事?全麵否定、徹底清算喊聲不絕於耳,那一刻到今天?50年過去了!巨人黨魁抱著祖師爺大腿,一直在說:凡事適可而止,別鬧過頭了,否則會佛頭落地。

不是有句老話:佛前燃燈一一能得聰慧。

 

 

    你總該相信了吧?他說,心軟的人命短……

    天呀!心太硬?又怕你遇事跨不過這檻!那到也是。

想想也太窩囔了吧?還談什麽信仰?信仰值幾個錢?狗屁!都是他媽的嘁嘁喳喳……嘩眾取寵。你明明知道一一欺人的一麵。還裝慫樣?一一真的,幸虧老爺子你來了……

 

不是嗎?我十幾歲就被灌輸這些咄咄逼人的理想教育,悍衛誰,打倒誰,誓當共產主義接班人。這種詞性的魅力來自於說教的自命不凡。他裝腔作勢,你容易上當。花言巧語製造的謊言、革命教育的填充物,塞滿遲純、簡單的腦袋,改變了你真實的本質,最後成了別人手中的工具!

 

 

一一麵具一一魔臉一一惡鬼

一一革命武器成了暴君工具。

 

兒子,這是一組文字,也可以說是“真言”

他一邊發出噓聲,一邊自己在默誦一一

 

      離婆離婆帝

      求訶求訶帝

      陀羅尼帝

      尼阿囉帝

      毗藜你帝

      摩訶伽帝

      真陵乾帝

      一一莎婆訶

 

 

    你瞧:一臉福相!

你瞧:一臉官相!

也許吧!命該如此。

我以為你是來做鬼?

天那!看上去真的像投胎做生鬼。

又見父親一一

他一聲不吭把我帶到閻王爺跟前……

    說:“閻王老爺,我兒子作孽事做太多!從一個可惡靈童變成魔鬼殺手,恐怕到了地獄,會被亂石砸死。”他拖著兒子手,逢人便說:“幸虧了斷了早!少吃不少苦頭。”

 

他接著說道:“小稀死,閻王爺說了,你每日肯念8000遍“真經”?可減少你許多道刑具。”

不,他說,實際上所謂定能生慧,你若心神不定?也未必能讓人開什麽智慧。其實你們也沒有什麽特別的。他過了半夜,見父親獨自而來,而且,能夠聽到他聽佛訓道一一

 

眼觀形色內無有 耳聽塵事心不全

見事見人出陽間 凡世孽債墮陰層

 

一一隨緣就好。

 

聽到他說,“不”,或許生前太過專橫跋扈。好啊!當然不用生他氣!這家夥脾氣天生火爆!改不了。從前,聽不進半句逆耳之言,很不好受時,他心跳加快,氣急敗壞。也沒什麽好說!不用說,你知道接下來他會怎麽去做。見到他們假惺惺各自戴著虛偽的假麵具、假頭套?怎麽克製得住哦!

 

“話又講回來,你死就死在脾氣上!太倔。”

    “什麽都沒得到?竹藍子打水一場空。”

     一一你們家裏缺少的就是一種親情,一份陰司司的人味兒。

都是見所未見,聞所末聞。你隻布施一個?佛說,“定中能如如不動,了了常明,不被境界所轉,而能轉一世境界。”這是佛說的深意。也能夠讓你獲得萬倍的報酬。

你願意不願意?其實各自都有他們的宿世。

   “除非你先殺了我?否則,別怪我蠻橫!我告訴你,不要給我擺那副一一吃你多一一還你少的臭腔——給我逼臉看。”

 

“等不及了。”他轉過身來,仍見一片迷茫。

他不清楚老人會拖他去何地?

需要最後能見到真實可信的臉孔。這最符合他的原意,本身他虧欠人家。無論對誰?任何哪個?都存在負罪感,一切多麽明顯。他說,拖我去任何地方都可以,但你必須等我把小說寫完。不然我不會去。你其實不必口事心非,故作姿態。從容些!何必繞著試著獲得更多利益。既然如此,你們不必恨我,對吧?而且,事實上我是願意懺悔,也願意為此付出的。

 

但不管怎麽看待死者,生者是否可以從中得到一些啟發。

    其實他一直想湊合地看完這場瀕臨死亡的彩排大戲。盡管出場人物順序顛倒,台詞荒涎、人物缺乏個性、粗話連篇、布景糟糕,有點令人掃興。甚至會遭來小輩群起攻之的一頓惡毒謾罵。他根本沒想到這樣一場隆重的告別彩排。他竟蹲在一節斷了脊梁的爛皮狗身上琢磨什麽是人生?恰恰相反,那場最後一麵的儀式卻成了小狗人生終結的一場輝煌派對。

 

一一死亡本身是生命腳步永恒的輪回。

 

他明知最終的夢境幾乎不夠讓他再死一回,卻能讓他鍥而不舍衝破生與死、死與生的接力場麵,接近蒺藜芒刺的陰府之地,一一相守輪回。盡管樊籬桎梏惡象迭起?他還是回來了。正謂古希臘有句雋語:神愛的人早夭。其實,無論神愛的,人愛的,什麽年紀死亡或被神或人攫走,都不該讓逝者蒙上欺誆的幻想和無邊的怨恨。

 

……朝自己身上看看?摸摸……才發覺……什麽也沒缺。頭顱仍在脖子間……心髒仍在有節奏跳動……“小和尚”也能直挺挺地“一支香”……沒有想停下來的生命跡象。他仿佛一直沉陷在法師所形容的夢魘裏麵,簡直無法自拔了。

 

    他的直覺告訴他,苦路的半程,他會得到救助一一有人告訴他:你是受蒙騙的,無罪!趕緊醒醒吧。

    你問他是不是聽到一個聲音?

他說,是的。

佛意一一

“燒香的本意不摻雜邪念。”

於是有了偈頌……

 

賢明的人樂於布施天神自然扶持此人

布施一種回報萬種生活安樂延年益壽

今朝起布施的善者獲得福報不可限量

往生皆能結德佛果脫度十方無量極樂

 

記憶與思緒被現狀凝固了……

一一尚存的一丁點回味?也被該死的噩夢取代,變得支離破碎。

 

    他們原則上不準兒女們出席他們出殯日。

他記得這是老爺子生前立的一條規矩。當然,他也可以依據家訓在他死後不讓他的女人和兒女們參加他的告別儀式。

 

他死去的家人臉譜都像牌位那樣一塊塊擺在長條形貢桌上。如同一張張動漫……從他們誇張的臉譜中能窺見到人與動物的優劣和比較。從某種程度上看,同桌的你我?一大家族排列中勢必有內鬼、叛徒、漢奸、猶大。家賊也想親人一般夾在你們中間,坐在一張桌上聚餐?見機下手。老爺橫眉以對地說道:盡管家賊難防?但總歸會弄的水落石出。

 

     他知道夢裏的長桌是陰界的象征,他全身變的柔軟,跪在一個半身高的巨型門檻,待在人世那端,看著陰暗這邊?大多是虛空的。窄門也變得格外幽深。他靠在高檻上,對著窄門說:“老爺子我其實早就該跟你來了”

 

     一一是你領引我進入的這扇窄門。

 

     這扇門離得那麽近?他問道,一一這張扯不破的羅網,照單全收了多少起因、幻想、聲音、顏色、陽光、人物、策略、意願、謊言、空間、迷藥,幻覺、失望、破碎一一太多的物質?你再油滑,也掙脫不了誘惑……

     一一邪門。邪火。邪靈。

 

     

    新聞層麵上指的窩案、全家貪?葛家對此有最全麵的注釋。

有Y城晚報頭版頭條為證一一標題是《要升官找葛家》。

 

作為Y城的一把手,葛蘭琴掌控全市五縣二區的政治經濟命脈。大權在手,撈錢門路五花八門。為何葛家老大隻對出售一官半職“情有獨鍾”?後來,她談了收受下屬錢財的所謂原則一一主要收下屬黨政幹部,當然,她也不是照單全收,而是經過精心選擇,傾向於自己比較熟悉、又有競爭優勢和群眾基礎、口碑好的幹部。她不太去收企業老板的錢,她覺得這錢相對較腥。

 

    標題報道之副刊一一

 

任職市委書記6年不到,為五縣二區下屬謀取職務,賣官收錢竟217次,收了217筆錢。僅在一年中就收了873.9萬元,每天平均2.3萬元。

從他9家銀行l7個賬戶(其中l3個賬號以假身份證開設)

查到的賬戶存款金額:

334、998、700萬人民幣

73197萬美元

297萬瑞士法郎

1123萬歐元

不記名國債總值2479萬

購物卡、銀行卡各類俱樂部會員卡折合金額:858.1578萬元

加拿大金幣、澳洲金幣、瑞士金幣1280枚,計850盎司

伯爵、愛彼、江詩丹頓、積家、勞力士28塊

125件文物(唐、宋代)

 

    可以說,頭版頭條並非是小說虛構的情節。現實一切皆有可能。老爺子在陰間獨特見解完全貼近陽間的實際情況。真相大白了!

 

收錢一般由她丈夫、Y城市政府分管工業的常務副市長朱品訓出麵。他也是市委常委。(潛逃境外)她經常會告誡老公:不能阿貓阿狗下屬的錢都能收,會萬劫不複的。能給他們搞定的就收,搞不定的再多也不能收。用葛書記的話來說,葛家隻收工作能力強、有提撥潛力、群眾基礎好的幹部的錢。葛家上上下下自有一套“賣官準則”,也是他們常常掛在談話中的“黨性原則”和“程序合法”。

 

    “……就算平時敷衍我,甚至把我老家夥的話當放屁,都不想同我說話。父子又一起進入沉默。他仍有一絲抱怨。他能見我?我卻看不到他。他苦笑。總覺得……夢裏頭,相遇後,衝突常有的,相互有抵觸情緒,也是不爭事實。”

 

哦,老實講,他說:老人嘴巴不說,後半輩子其實都在恨我。

 

    當我意識到這危機,勢必會萬劫不複。我想我們葛家人哪個人不想收手?原路折返。那怕一分錢也不要,換回一劫。

 

遠處,被暴曬的靈魂原封不動被世人丟在不顯眼的野坡上。

近處,被入斂的遺體幹幹淨淨放置在停屍房的不鏽鋼櫃裏。

 

 

在一處窄門口,她來了。

她說:我為什麽等你腳直了才來這兒見你一麵?

她說她和女兒做出這個決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她說:離婚都那麽年了。該恨的也恨了。回想起來,她接受離婚的理由是無法推托的。因為她知道她在葛家的後台就是葛老爺子。她記得當年是葛書記親自上門提親並為之操辦的名正言順的兒媳婦。所以必須等老爺子口眼雙閉歸西後,離婚才能例入程序。

 

他心知肚明,當然知道眼前的女人對葛家知根知底。一個情字?心裏就在想,做人,何必呢?一生一世才多少天?何必煩煩惱惱……爭爭吵吵……分分合合……合合離離。他聽先人說過句,無明嫉妬障礙。他想了想說,葛家好日子應該到頭了。

 

即便結束?也總有個這樣的場合,讓大家集聚一堂……說不上儀式,也算一種見麵的方式。她想我李麗菁不是一個無情無義的女人。

 

事實即便如此一一

你現在李麗菁不能跟從前的代課老師同日而語,就是因為葛書記的提攜和影響。李麗菁從一個民辦小學代課老師,轉正、調動、入黨、轉幹、升職,直至最後提拔當上Y城市委常委,宣傳部長兼市教育局局長。她依仗公公及葛家的政治影響力一步步爬到今天這個位子的。不誇張說,她敢於在婚姻這件事上置身事外,有理有節,既保住自己的地位,也維護了葛家的聲譽。

 

當然你也別小看她,李麗菁根本也不是盞省油的燈。當年她敢接納二狗這個小赤佬,僅僅是看他可憐?(當然要多放幾個問號)但你也不能瞎三話四說她有心機啊。畢竟當時她收留他時,他家老葛正蹲在虎頓廟監獄受罪呐。到現在她弄明白了,老爺子生前為何死活不同意他倆離婚。

 

你即便恨的咬牙切齒,也不敢無視葛家一家之尊無可憾動的“核心”地位。葛老爺子即使退居二線,他仍是葛家說一不二的君主和統治者。作為葛家名正言順的兒媳,這樣的付出是不可以像祥林嫂式似的逢人就講,即便真有委屈,也不允亂嚼舌頭。

 

姚莊的街坊鄰居都說李麗菁苦命好運,一點不假。說起來也不丟臉,她時來運轉,不但自己揚眉吐氣,連她家娘舅蔣三明也能從毛紡廠一個普通工人抽調到派出所當聯防隊員開始,一升二調進入市公安局當上了分管治安、消防的副局長。李麗菁的父親本來在機關食堂當廚子,因為女兒的靠山和親家背景也堂而皇之調入市檢察院當上了紀委書記。

 

正因為她深知目前的職務、身份、影響,她選擇隱忍、原諒、低調處理家事,因為她不想傷葛家太深,畢竟葛書記對李家有恩,她也不想做出有損葛家形象的事。再說,葛家在位女將個個都是她頂頭上司,在離婚這件事上搞得火藥味太濃,未必對她有多少利益。

 

 

她琢磨著……體會的越深,自責的越少。她心清楚得很,除了打同情、道德牌之外,不能夠打破、詆毀葛家及前夫和她本人形象。

 

今天她無非想帶著女兒阿花湊個熱鬧。她相信他不會抗拒。

她對他說:放心吧,我們不會胡鬧。她這次來是兩個目的。二十多年未曾再見,無非想看一下比她小那麽多卻走在她前麵的前夫一麵。另外,她今天來也想為女兒取回她應得的一份。就是這麽簡單,她倒不是來看葛家最後“落場勢”的女人。

 

葛家對她一直不薄,特別老爺子和葛老太對這個出生普通工人家庭的兒媳婦更是不錯。他們葛家覺得的在遭遇家破人亡的悲慘境遇時,正是他們李家救了他們兒子的小命,恰好驗證了“軍民魚水情”——最後仍舊是人民群眾把葛家子女從水深火熱之中拯救出來。所以葛老爺子常常掛在嘴上那句話:我們不能忘記人民群眾。

 

她深知與葛家是命運共同體一一

葛家盛,她便旺。葛家晦,她更糟。

 

    不一會兒,他幾乎沒啥覺察,走在前頭的女人帶著阿花興衝衝也趕了進來。

阿花一進門就直接撲在她爹身上淚如泉湧,哭得死去活來。也是那種葬禮上哭品極為淒慘的異類一種。他頗感納悶,心想:咦!女兒情緒反差怎麽就那麽大呢?阿花有時站在一旁連看他一眼的勇氣也沒,現在竟一上來就抱住他?呼天喊地。讓葛家上下為之動容。

 

此刻,她隻是一個滿臉皺紋、白發蒼蒼的女人。女?一直跟她過,也幾乎沒怎麽見過他。從理論上說跟他不親,也沒什麽來往。現在母女倆能來見他最後一麵,也算不錯。

 

阿花穿了件大紅上裝,是那種參加人家喜宴的著裝,在素色的太平間裏顯得特別出挑。她裝模作樣俯下身來,臉上有一些悲切切的勁兒。然後,她像似貼著她父親耳朵邊,從牙縫裏擠出幾句話:你聽好了,老稀死!趁你還剩下一口氣前,告訴我,你把錢藏哪兒了?到底在中國還是加拿大、美國、瑞士?我跟我媽查遍了Y城整個銀行,沒看到一毛錢!

 

他心想,每走一步,你本身不虧欠她們什麽?告訴我,你們真覺的心安理得嗎?沒有任何負罪感?他一度陷入驚恐和僵硬。肥碩的腦袋、突出的眼球、吐直的舌頭、微啟的嘴巴及身體的膚色隨著悼者奇怪的表情而變得焦灼般的微紫黑一一

死灰。

通透。

猙獰。

 

你看看!其實不必口事心非,故作姿態。

從容些!何必繞著彎?試著獲得更多利益。

 

 

你們怎麽知道我要提問這些?

他在想,既然如此,你們何必懷恨於心?

你想要什麽就直接提出來吧!事實上,他能夠感應到生者的內心活動。

 

    你多大了?總不能老說很傻很天真,一一誰信你?

但不管怎麽看待死者,凡打入地獄的,永生永世被人踩上一隻腳。

欲望之災,貪念之劫。他搖頭說,地獄離我好近。

 

可想而知一一

    去地獄?如同被詛咒的靈魂墜落暗無天日的永世地牢,對罪惡之身來說,無疑會被撕成碎肉而大聲哀號……都說垂死的時間很長,挺折磨人的。

 

軀體先亡,一一肉身腐爛,一一靈魂出竅。

這就是說,我做夢的環節跟死亡是同步的。

跟著完蛋,一一隨著求生,

一一接著通靈……

最後尋找救贖的途徑。

 

現在他意識到仍舊有一口氣……別以為還能夠耐多少次抗擊?這回他覺得差不多會沉下去了。而事實上,那種扼殺初期首先會覺得難忍疼痛,但疼痛閃過後,帶著一絲麻木後,他的死期成了臨終的一個迷底……

 

一一心理上的預兆最灰暗。

 

“奇怪的很,……夢未散?人卻亡。”

他驚呆了。想說:

死前看到的越多,死後魂靈走的越順。

所以說父親一直沒有離開他……

 

放做誰都淸楚老爺子的意思,他無非想找回自己身邊那隻臭烘烘的瘟狗回家。他說:“誰都沒猜到我這幾天神神道道的緣故?其實是我鉚足了勁道,想拉近我與父親的距離。顯然,他覺得非常接近靈異的一種狀態,仿佛越來越與父親的靈魂合二為一了。”

 

據此推論,他將每一句、每一字都背熟、銘記。他真切地感覺到父親擔心兒女巨大的貪心刮來的金錢。他仿佛已經看到兒子登上了這趟開往地獄的列車。他說他無意去記錄天文數字,更不想加害別人。從老人眼裏看出來的不僅僅是幾億的數字,而是兒女鮮紅的肉體被斬後一塊一塊攤放在招魂台前,搖晃著招魂布,等著通靈的野狗叼著切成的五花肉直奔十殿。

 

    他看到自己躺在病榻上……一個人幾乎癱瘓了。

他想,差不多了……被人綁在床上,一動都不能動了。他會感到逐漸進入一個黑暗的維度裏,絕望至極限。他在夢裏說:我開始重新獲得感知。感到有人一直在拖我、拖我……被一群長滿紅色五角的怪獸拖著、揣著、拚命往地下拖去……好慘!

 

那個受刑的男人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整個人姿勢像是一頭遭遇重創的獅子。出於臨死暫時的反抗?掙紮給他帶來新傷……

 

他想爬到沒雨淋到他的屋簷下……可是巳經沒有力氣了。

這樣的堅持被如同刀絞的遍體鱗傷炸裂開來,他躺在雨中……

一一發出哀歎:

 

    前我失喪一一

今被成全一一

你讓我來替你受這份罪吧!

 

   “……感官、視覺、聽覺、肉體、知覺,漸漸被帶離這片生命的邊緣地帶。軀殼像似被一種激流衝走。肉體被圓柱體一樣的救生器材托起,感覺上是一種浮屍般幹裂。”

 

眼前一片漆黑,身體傾斜……骨架搖墜……軀體徹底炸裂了。

    雨水一直在她身體上衝刷,除盡了許多血跡,心髒周圍一點一點收縮著,漸漸涼了起來,她越來越覺得離跳動的中心疏遠開去,後來沒多少知覺了。

    

    你覺得還能逃過這一劫?他好像在問自己。這難道是凡塵與陰界一致的答案?這個自作自受的男人,他知道沒下一次了。那種失望感、厭倦感、逃避感、混亂感、自閉感、罪惡感,仿佛全部壓住了他,讓他透不過氣來。內心的厭世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該如何麵對現實。事實明擺著,即便沒有下一次?現在往身上澆捅汽油,劃根火柴什麽也沒了。咦,分秒的事?你卻磨磨蹭蹭。噢,還有留戀,心存僥幸吧。

 

真想死?你真這麽想一一

是你生死重新預設的標準?

你不是佛教徒。

那聽你意思,去不了極樂世界。

你自己的事,什麽意思?

(四周眾人搖頭)

出賣父母或者殘害師長,你知道什麽罪?

陰朝法典謀逆之罪一一

“八刀刑”第八刀:梟首。

你不僅要被一刀刀切,還要被一塊塊割。

去地獄……“俱改斬決。”

你選吧。他小聲說,膽小鬼。

那你必須承受?會被油煎那般難熬。

你驚醒了她?她會放下50周年殉難祭夢遊般找你。

你要有準備?判你下地獄。

不難想像一一

如同放生了一隻流浪狗。

 

在人群邊緣,視線隔著圍觀的市民,沒錯,擠著許多慫恿別人鬧事的混蛋。什麽?砍人。他撇著嘴搖頭傻笑,除非上帝叫我砍?我幹!也許應激反應,他離開屠夫動刀的地方。

一一恐怕上帝不會給你這個機會。

他聽了後,一一重新獲得知覺……。

 

烏黑嗆人的罪惡地帶。一桶血水,從頭頂澆下來。噓……噓……他喊不出聲音來!有人說,這不是冰桶遊戲。灌桶——活活會被悶死。

 

安非他命的作用?比大麻力道強多了。

 

一一在他大腦中存放的記憶碩果僅僅是一堆毒品名稱及不常記起的事與人,一一渙散的自虐、一一狂野的毒品聚會、一一荒淫的換妻派對、一一不成樣子的回憶、一一死後頭七的忌日、一一意識裏的原罪、邪惡魔頭一一脫殼顯靈、變形幽魂一一胡攪蠻纏,一一反複兜來兜去,一一鑽進肉體裏作怪,一一插入喪魂搗亂,一一終日不得安寧。

 

你要知道真相?

他說。是你幹的。

你眼睛瞎了!他搖頭。

問道,你看見是我下得手?

是的。你幹的。

什麽?這是你要的真相?他憤怒地說:

一一少廢話!你可以不說出真相。(敏感度極大)把你自已做得事說出來!(著急想掩蓋)都在等你說出真相?(停止)你隻道謙,不認罪?(嚴厲對質)夠啦。別逼我!(人在做,天在看)他說:你以為閻老爺看不見嗎?(泄氣相)他閉上眼睛,(苦笑腔)踉蹌得更厲害了。(絕望狀)他無法伸直身體,(吃驚樣)直挺挺仰看著黑暗。無助又不能動彈。(恐懼感)

 

僅僅是這麽一個夢境……

不,不是這樣的。頓時,潰裂的怨魂忍耐不住了。(確實如此,這種近乎被釘上棺木最後一隻釘子的儀式)虛脫至窒息。同時,肉體的水份被獄卒的血盆大口吸幹了,迅速變成一具狗狀僵屍,幹幹巴巴、空空蕩蕩。而且,他遭受陰府五個街頭小鬼們輪番雞奸。失去了意識中的本能抵抗,他一次次被同性男鬼重壓,接著一次次被同性女鬼蹂躪。後來,緊緊被束縛著關進鐵籠,小姆指粗的鐵絲戳進他脊梁骨;小鬼用鮮紅的臘燭油一滴滴潑灑著他萎縮的屁眼,蠶食進他肛門深處——鋼刀串刺般揪心……一點點憋死他。

 

 

     你怎麽回事?一扇地獄之門……值得如此興師動眾?足以讓你出一身冷汗,而且會讓你醒不回來?喂!撇下你一個人?下地獄難道就因為偷了幾個雞瓜……誰信?

 

受夢人的回答令托夢人欣喜若狂。她聽到是一種懇求。不可否認。不管怎麽說,托夢捎來的信息從人鬼之間通過靈性的傳遞來表達陰陽相隔彼此的意願。突現出來的結果也會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即便再多的哀求也於濟無事。與其說是他對她的求訴,不如說是他屬靈的祈告。他想在上帝身上求得彌補,他作為罪孽深重的人,顯而易見,選擇逃避的路幾乎沒有。認罪,贖罪、悔罪,接受懲罰是最好的結果,才能得到上帝的饒恕。她成了他父親首個托夢的女人。無論你夢到誰,他應該是你重要的事。因為夢是通靈的。所以沒人偶爾隨隨便便闖進你夢的禁區。

 

他氣喘籲籲地說:真的會那麽嚇人?

他先不吭聲。起來後,一一走到酒櫃前,往水晶杯裏倒了半杯蘇格蘭威士忌。喝了一口,神色僵硬,目光呆滯,很想壓一壓最糟糕的情緒……

 

他說他聽到一個消息,屍體撈上來了!

     現在就放在我隔壁一間一一

 

“一一我聽後,等我回過神識,便想過去會會他。冷不防一把被我父親拖了回來。幹嘛!剛死挺就想出去野?不怕生魂把你鉤去。小稀死!要西快哩!不怕做野鬼?你去吧!等我回頭,猛地跳了一下,乓地一聲,全身毛細血管爆裂,全身大麵積溢血,屍相嚇人。你這刻一一想到補救?其實來不及了,靈魂想複歸原處?瞎子吃餛飩,自己有數。魂靈不出竅也算你吉星高照了。”

 

父親他一直盯著我。

他覺得……夢裏出現密密麻麻黑眼珠,如同數不清的屍蟲,爬滿我全身。我知道無處藏身。索性蹲伏在父親旁邊,一動不敢動了。我想,我真要完蛋了?腳下就是存屍的冰櫃,推下去後,便會速凍成一支冰棍。

 

他說:“我突然覺得被人抓著、拖著,雙手銬在一個鐵籠子裏,沉落湖底。甚至身上被梱著巨石。壓石的人一邊還衝著我罵道:壓死你!壓死你這狗畜!你這個惡童,犯了什麽罪你心裏清楚。我蠕動的內髒被壓力粉碎,四肢失去抓狂的本能,想呼叫的嘴被人灌入迷魂藥。我知道,莫非是被惡靈拖入一個深淵,然後再把我的軀殼捆綁在邪靈製成的石器上,吹上一口惡氣,便把人狗汙血黏在一起了。”

 

他覺得在這個夢裏,無論如何也浮不上湖麵。費了很大的勁才算浮上來。可惜在湖底浸泡時間太久,他被高度皂化了。(人沉入水中或潮濕陰冷的土裏與空氣隔絕,體內脂肪發生變性,屍體變成灰黃色蠟像物。)像似傳說中的湖水鬼。除了驚惶失措的掙紮,那個時候,知道是被複仇者任意剁割的時刻了。他甚至幻想過被人捆在電線杆子上的場景,赤身裸體,麵對欣喜若狂的劊子手,眼睜睜看著他用一把牛角尖刀,很像肉店墩板上的那把剔骨豬刀。他先把骨刀在自己圍身布上刮了兩下,然而用右手按住他一塊胸肌,哢嚓一刀下去,連皮帶肉挖掉了他左大胸,血噴地朝外浸溢,染紅一灘。

 

    這聲音?這長長的、持續的、不間斷的叫喊,……快要讓他爆裂了。連續的批鬥、不停地亂棒橫掃、遍布撕裂的皮肉、雙手雙腳被打斷、頭上凹入很大窟窿、血仍在不停外溢、幹裂的擊打聲,反來覆去輪換施暴,直至被施暴者發出慘絕人寰的嚎叫,你們才收手。第二天一早,據說是被學校門衛黃阿毛燒開水發現的,看見時,校長斷氣。僵硬。死了多時。

 

說實話吧,凶手是誰?

你想知道實情?

他說他承認了。

未必會有結論……

彌留時,他有底氣一一說出真相。

也許會問,哪來的勇氣?為誰獻祭

默止。

此刻,他陷入墜落的極速遂道,很快就沉到地獄的盡頭……如果你願意,我會回來……他有點驚慌失措的樣子。

 

她陰冷地、不屑一顧衝著他笑,說道:你想多了!好比我剛趕跑一隻二腳逼,又訕掰掰跑來隻倭二狗。居然他跟我講人話,說自己快撐不牢!要餓死了。他覺得她一會兒摸摸他臉,一會兒捏捏他耳朵,都是她習慣動作,勾起他許多記憶,讓他難受不已。

 

倏然,她仍然沒想離開的意思,重新折回到他身前,爬上床來,蹲下身,側著耳,想聽他說什麽。你不想見我,找新的搭子?呦!你咋這麽說呢。他很驚訝,沒法用自身的力量躲避她,十分神奇,她無形中有一股吸引力,當她用手開始握住他手後,他便會顯得毫無博擊之力,他幾乎軟化了。就像“山藥”那樣削皮後便呈現出它原有的潤滑。噢不,你別走、別放下我,要死一同死。算我求你……。

 

    她見他很生氣。沒想到!褻瀆者。

她說:真不知道原來這個窮小子脾氣挺大的。

可她錯了,他不但脾氣倔,人還喜歡裝清高。

自己這副窮酸相,還冒充“金鋼鑽”。

這是生者對死者最刻薄的鄙視。

 

    你若好端端講他幾句?他會毫不客氣跟你現開銷。

他說:就是這糯米團子咽死了我?我也願意啊!至少不會做個餓死鬼了。

對他來說還有什麽比飽餐一頓要來得小樂惠呢?對他來說,跟窮漢講尊嚴沒什麽卵用。

不,不!你聽好了,你錯了!

是的,是的!誰都不能再傷害我父親了。

你要是真那麽想,當初真沒意思——我拋下你一個人走啊?

聽聽這樣的話,像似為他好吧?你瞧他們現在這副勝利者自居的樣子,那種為所欲為,像個個淑女似的高貴……而不像從地獄裏走出來的渣女。

 

    我看你八成餓昏了?

他說:幸好她路過,收留了他。

他點上一支煙,一本正經說道:“你能不能做點給你們葛家長臉的事哇?亂七八糟在外麵,盡幹偷雞摸狗的事。我看你啊!一一腦子壞得了。”

    如果真是這樣,他從前做的事也沒什麽大不了。無非重複著活生生割人肉的場景,聆聽著無休止的痛苦階段,……類似於慘叫的撕心裂肺……地獄觸覺令她猶如遊弋陰魂的睡床間驚悚得一顫一顫,就這樣痛苦地一步一步接近它,然後被它一點一點收拾,直至被逼死為止。

 

你大慨領會不到一個活著的人被包圍在一群死人的世界裏的恐懼?是不是聽上去就有點毛骨悚然?其實每塊殘骸就是一個小鬼的化身。他們聚集在一塊,尋求靈魂早日獲得超度、脫體、升天……

 

夢索陰魂一一

人模狗樣一一

你沒趕上地獄最後一趟夜車?

也不設想寫下一本書的目標?

不會為了僅僅一絲幻念?

他躺著一邊沉思,一邊祈禱……

亡靈說:投入十八層下……當然,一一回不來了。

是嗎?他說:生者傻了。

瞬間一一

他摸不透靈官倒底給凡間半死不活的囚徒傳遞一種什麽信息?是裂或斷、斷手缺腿、沒心沒肺、往生者返魂的時辰、坐姿是上或下、排序和位置、福利和待遇、空椅或囚籠?

 

他說:你們啊!毫無公正可言。

 

突然,隨著一陣陰凜凜穿堂風,一頭板寸小白羊的小鬼悉悉率率溜了進來,他當庭衝著高高至上靈官說道:

“靈官大人你忘了,曾經派公車幫你小舅子去義烏拉過貨?”

靈官無奈地眨了一眼,沒支吾上來……頓了一會,他接著發出一一怒吼狀:你放屁!汙蔑本官!你討死吃啊?

別火。息怒。書記員勸阻判官動怒,有失大人威嚴。

真它媽的歪雞巴理由!靈官發怒喊道:不成立。

    他隻是憤怒地盯著他,氣得半晌沒說出半句話來。

    你不隻偷了雞腳爪……他又拖了一句:重快。重嚴懲處。

    退堂。休庭。黨委討論,擇日宣判。

不!不!有話沒講完一一

你這老雞巴頭還想申訴?

何況,當初變獸首時請你喝了瓊漿玉液,你收人家財禮太多,忘了吧?

他聽後,哈哈大笑起來。老死鬼,你進貢老爺的貢品全是冒牌貨。證據確鑿。

不!冤枉啊!

你不信?瞧瞧,這不是又一扇撈錢的“衙門”開張大吉。

你們成了他們一夥當差大人寄托舊夢的“二傳手。”從那天起,當你睡醒拿掉眼罩的那一刻,默誦財迷心經:

 

“我要錢一一我要錢!一一我要好多好多錢!”

 

一一嘩啦啦一一嘩啦啦

    金銀一一財寶一一金銀

兜裏一一兜裏一一兜裏

招財一一招財一一招財

進寶一一進寶一一進寶

 

你說你清醒得很?深呼!吸氣!深呼!吸氣!

你說說高人指點?吉人!天象!吉星!高照!

我問你:一一心在跳嗎?跳啊!

他說:一一那我應該活著。

 

去哪個廟?燒香。

你告訴我,沒用。

他說,困頓。懊惱。

寒山寺?

很遠……

好找?

嘖嘖……

富的滴油一一和尚。

沒GPS也能找到?

是人都貪!

照你意思,黨校培養出來的幹部也成問題?

你瞧,有多少人幸免。

那你意思,一一全下地獄?

 

別去計較行不行?他打個寒戰。說:聽他們去了……贖罪後……回來的人講:地獄有好多種處死方式,除了蛇坑、鉤刑、淩遲、火刑、獸刑、酷刑、油煎、五馬分屍……問題是,你沒下到第一層便讓你“嚇尿”,能行嗎?你能撐下去,一層層往下走?

 

不走,恐怕不行吧?

嗯……嗯……月朗星稀。

嘿……嘿……陰風拂臉。

陰曹地府執法人員不好說話?

你就別提“巴結”二字了!

那最下一層了?

……走呀!有卵氣直接去呀!他支吾。

這就去吧一一

傾向,一一不言則明。

結局,一一命中注定。

聽上去分量挺重的詞兒一一

“當然!不是嚇唬嚇唬。”他提醒他,靈魂附體?聽了此言,他一言不發,若有所思,擔心父親回不去掉了成群鬼魂的魔淵。

當你一切“遁世隱身”或者“遠離塵囂”?其實跟你躺在停屍房冰冷的不鏽鋼板上是同一個道理。他無奈地說:“我不死也不成,還計較什麽呀!”

 

 

那個魂歸故土的結局,是否能讓它們滿載而去?一一別回首。

“當心!陽間他們富人黨勢力很大。”他開口說夢話了。

遊魂在夢海裏飛來飛去,忍受著鞭魂煎熬,他恐懼自己被陰曹惡濁吞噬,又害怕整日被噩夢纏繞,最終被黑夜蠶食。他多麽渴望自己能讓上接納,即使不給他圓滿?上帝也不致於把他撕成碎片。

 

他說啊,我的死活,要你們操心什麽?更不需要你們囉哩囉嗦。我回不回去?見不見閻爺?用什麽方式回去?回去還能回不回來?一個輪回和一個門檻,哪個容易估測或越過?那段活著看見的殘壁和夢裏見到的斷牆究竟離現實有多遙遠?其實隻要得到你們種種假設都有可能成為尋死求生者的夢想和願望。即便死去的人一直在你斷牆殘壁記憶背後煽風點火,我想死人通常要對你下狠手時起碼也會托個夢、提個醒你什麽的。對求生者來說,再簡單不過了,你不用心神不寧,隻要下跪磕頭,保佑神靈不賜你死,你即刻保全首級了。

 

你,既不惹他生氣,你的善意不會落空。

你,既不惹怒祭壇,你的意願不會破滅。

 

他覺得應該繼續一如既往擁有他現有的生活空間,無論經過什麽方式認識這個世界,或者在惡夢裏等侍死亡降臨,他覺得應該正視死亡。即使某些記憶有些缺失:得罪了人,犯下死罪,甚至不可饒恕,你也得去麵對它。

他有時會問自己:

 

我在夢裏所遇見的人是不是我死後必須每天麵對的人?

 

一一回答,肯定。

 

    俯瞰凡塵一一

六道輪回一一

夢醒之後,還能聽到他熟悉的亡靈在哪邊哀怨呼喊:活著是你的人,死了是你們葛家的鬼……脆弱、無助、絕望連了起來……旋即,他會對她說:“與輪回相守”。

 

夢從何來?遠嗎?人又去哪?遙不可及,對嗎?

現實!什麽狗屁宇宙真理?還不是拾人牙慧。

所謂的政權、理論、體製、文化、政治、經濟、傳統、意識思想、執政理念、領導風格?既便拆上梁,換下柱,忽左忽右,始終含糊不清。政經一體,霧裏看花、水中撈月,即便這樣?心存夢想……哎!這樣的體製不是五年十年了……他們喜歡杜撰曆史,歪曲曆史,仿佛他們穿了鐵布衫,刀槍不入……講完了嗎?我想問一句:你們想獨霸幾百年才肯退出曆史舞台?給政壇逝者最後的墜落處掛置一副十字架或造一座寺廟……

 

   “你們不用向我隱瞞你們貪來的錢財……這個我不感興趣。”他發狠地說:“你們的罪啊!即使天羅讓你們重複死十次也不夠的。”

這些話真出乎他意料之外,他本能地打了個寒噤,這可能嗎?

 

葛家的事情罪無可赦!天羅女神附體在身的日子不遠了……眼下就乖乖地等它來催命吧。他預感到腦力無法支撐到把這樣的噩夢再做下去。在腦殼裂痕的背後,思維異常活躍,夜視能力,極具透明,重現、回複變得簡單。

 

一一等待一了百了後的下一甲子的輪回。

 

 

他是躺在沙發上望著大海聽著Janine Jansen演奏的德彪西的小提琴曲,一邊抽著綠悠悠的玩藝,一邊讀著伊恩•麥克尤恩的小說:《贖罪》

 

        他說:公雞(政客)做人就是這樣,你打我一拳,即便把我打個七竅出血,隻要還剩一口氣,那麽好了,對不起,我爬起來以後一腳就踹死你!(政治鬥爭)吧?

 

接著他喝了一口紅酒,想象更加活躍起來,富於創造力。

 

你沒見我?(田雞)就把我視為假想敵。

你把我們(弱勢群體)逼到沒處生存?那對不起!學你們五十年前的革命手段,揭杆而起,農村包圍城市,劫富濟貧。

 

都往壞處想想吧!“暴民”還是“刁民”?公雞表態:“一視同仁!”你不講理?沒事一一你也別老瞎應承呀。他不守法?這一點,你比虛偽的公雞(政客)幹淨得多!有意思得多!

 

他記得她活著時,曾交給他一本科塔薩爾的《放大》小說,他聽她介紹說,後來被安東尼奧改編成電影,好像叫《春光乍泄》

        他麵對麵問她,可你是畫家?怎麽對拉美作家有興趣?

再正常不過了!拉美這批作家更有爺們味,有一種力量。她覺得他們幾個硬漢有超常發揮。她說,說實話,幹什麽我都無所謂!小說、畫畫、閱讀、伴遊、作愛……我能接受。

你寫你的小說吧!政治性聯想當然不勉強你。你也不必去醜化、攻擊、鄙視這個政體。但也不排除你好言相斥。哦!算了,別在去回味著該死的事了。

   

    他卻對著他說:你真虛偽!

他聽後不免有點抵觸,嗆人。

    做白日夢?你多慮了!天降。

嗯,他確認他這話針對他的。

他說:你想逼我來?哎喲!

 

沉默片刻一一

 

敢願連同靈魂一同交上帝嗎?

你不害怕。他問。有些苛責。

想好了。他低聲說,一同去死。

你想象不出是什麽事讓他看淡一切?當然了,能讓人釋懷的理由很多。他呢,有時表麵十分強勢,內心也有脆弱的一麵。不表露而已。

 

    聽好,別在意,別人怎麽看你。

    你不覺得此話象句咒語就好了!他嘟嚷著對方口味變了。

隻要脫身,付出再多也值。畢竟,你可逃過一劫,躲過牢獄之災。

心存幻想?

他仍然一邊應付一邊在想:誰說死能複生?真能再見一麵?

 

他聽到這句話時,認為什麽責備的話都聽得進去。葛家發生的眾多事情就像一盤棋的殘局,走的盡管有點支離破碎,但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有時,簡直可以說除了劫數、現象、本質、大氣侯,眼前的敗局沒有假象。實質上凶多吉少。他突然感覺到,一經他手,夢境便有了由來一一

 

他索性想說:我移民不移民,關你屁事?瘸狗逼!

 

他對著黑暗仰臥著,長期的失眠、父親陰魂不散、如影如隨,把他折磨的不輕。臉看上去稍稍凹陷,眼窩骨、鼻梁和牙齦周圍部分都有明顯塌落,仿佛一下老了許多……

 

一種擋不住的陰影及凶險征兆時常會韁繞著,心裏沒有半絲希望。

 

此命由我不由天一一

天若滅你誰滅天一一

    他瞧著陰兵手裏的勾魂牌大聲吼道:“你們的好心啊,全都被狗吃了。”

對。你所夢見是一團無煙之火。特別會炙傷人。這是一種夢火,老底子叫“天火燒”。燒著後,蔓延至自燃盡……人處其中,形同火刑。你不必再去花精力弄清楚這場天火、夢景、炙傷、地點、人物、時間……即使搜索枯腸,你也不一定知其深意。

 

一一嗜欲深者天機淺?詭異。

 

他說:我為死做好了一切準備。

你若把此夢攪亂?對死毫無防備?哇,噢;唔,咦;得生——必得死。他想到這裏:得中有失一一失中有得一一得得失失一一失而複得。他領悟道:一一生的始一一死的終一一無法兼顧一一深思熟慮……

 

一一道理簡單,必然惆悵。

 

他想也是,對一個被邪靈詛咒過的人如同行屍走肉。

你若見證這麽詳細的夢?你勢必會問這個寫這部書的作者,你真有先知先覺?——足夠能證明他人死了?這部小說會傳下去。

是一個先人為他量身訂做的一部死亡回憶錄。當然,在那之前,沒有一位作家享受過死亡後獲得高潮的真實記錄的全過程……

 

一一倘若說句俗點的話,他人死了,書到暢銷了。

 

你倒好,死了才出名。他說,作家?實話。

那個負責死後幫助他出書的博士編輯曾問過他:你死了,可不可以幫你舉辦一場新書發布會?

我說可以這麽做嗎?

她說,可以啊!你去陰界找地方、招義工,我幫你主持。

你真有心。物超所值。

陰府會批準嗎?

當然批。那邊沒有書藉審查製度。即使你膽大包天寫閻王爺的色情故事也不會封殺你。

是嗎!真寬鬆。

寫書人,第一次知道可以去另外一個地方出書。而且,自由表達。

博士最後補了句:

“等你書一出來,咱可以策劃開個新書發布座談會。”

 

此刻,遊魂高歌一曲,情緒飽滿、翻江倒海般向靈魂群體發起攻勢,盡管徹夜未停,氣氛凝重,眾魂體會到他的良苦用心,隨即,收回了殺器,有人衝著他說,“可把你父親害慘了。”有生以來,他說第一次在夢裏遇見父親的靈魂。之所以能夠進入父輩的亡靈世界,(無心之舉)而且,還能暢通無阻遊曆在無憂無慮的靈界?實屬不易。

 

他說,你!一一既是感受者,一一又是敘述者,一一也是蒙難者。

看來你生前被人吐棄,死後卻風光無限?談不上活在別人心裏……寫的書倒留下了印象。

他意識到圍著他旁邊的……都是葛家的人。

……很好呀,起碼不是個很惡毒的人。

他說:是的!你們很難想象?我盡管人在異國,卻一直在贖罪一一

他覺得旁邊圍著一一向他告別的親人,仿佛在偷偷幫他筆錄臨終囑托……

 

他有話想說?無非想告訴家裏人,他每天能見到父親。他回來了!竟能麵對麵跟我交談!我還見到了我母親……並向我交代許多事……

一一講者有心。

一一聽者無語。

除了瞠目結舌,覺得不可思議。

最後一刻,他可以不這麽想?但家裏人行為令他左右為難,難以決斷。

她們都以為他會分家產?

她們朝抽屜看了一眼,像似在跟孩子說:你幹嗎朝他哭呢?他又沒管過你。稍後,她想拖著女兒離開……

 

“死老頭,生前風流……女人多、子女多、孽債多。”

他已經打開,隨後取出用報紙包好的小說手稿,放在床頭……

他心想:你們必須為我做點什麽?

 

裝什麽蒜呢?人都快走了。

此言非虛。

不再回首——走上這條苦路。他說了,毫無怨言。

蒼桑昔日豔陽,一一若能輪回投胎,一一我不想再做人了。

這部書稿,他寫了10年……

顯而易見,最想說的一句話……

一一等我走了七七四十九天後,你們可以翻開此書的前頁一一其中有一段話:

“如果說死也算是一種改變的話,你們也會相信死並非僅僅一種單純肉體現象。”

 

他說:“死是上帝安排好的。”

 

“我不再願意用這種形式去寫了。這對我來說?無疑是一種自殘。”他習慣用這樣的語氣談小說裏的人和事。

喂,老兄!寫小說,有那麽折騰?

當然!不是件輕鬆活啊。

你書裏說,人善與惡都不該死後分等次。

啥意思?

人人都是贏家。

怎麽講?

你書中講道,不奇怪,一種精神層麵的東西出現了。(他說:我為什麽隻寫肉體上的東西?)現在你明白了吧?(你認為對你有興趣的人,讀了你小說,會先虐後斬嗎?)嘿!!你真惹人煩啊!怎麽會呢?你把讀者當成癡呆了!書裏許多人,不僅我熟,他們更熟。你讀了,不仿用“天那!曾似相識”作為對接或相似鎖定,套牢,既不錯也不會假。

 

    他說:我家老爺子活著時說,他所處的叢林法則隻適合他活著時的生存狀態,怎麽理解呢?很簡單:人間福地住膩了,換了住所、女人、床位、權位……在那邊,他不清楚會為自己帶來什麽不同的環境、氣候、作風、政治、民主、權力的煥然一新。充其量也隻是為日後一一他的遺體告別作好準備,至少可以從容點。是的,他說。起碼可以提升葛家的政治地位。或許隻是活人做給死人看而已。

 

他驚訝地想到,這麽多年,老一輩們同他們陰陽相隔?也許前世之間不能同日而語……為該死的政治而對立,明爭、暗鬥、清肅、反叛、撕殺。即便是現在,也可以坦率告訴你們,我天生就是極富創意的永不言敗的革命者,我來到這地球上?生來就是與人鬥!來幹革命事業的。

 

    幽冥靈界 追根溯源

陽界故世 黑暗勢力

黑幕之間 飛禽走獸

金袍銀袍 珠寶貝飾

推翻舊製 創造新政

悲憫 戰火 重生於一身

感懷深厚……

 

 

現在,突然明白了,不驚訝!肅殺的氣氛不管纏繞你肉體的護身符帶有多長、多厚、多堅實,如今他像似在困睡、假睡、淺睡,甚至於睡著醒不過來。那種從未有過的眾叛親離,人人自危一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感歎道,不知道命運會有怎樣的結局,終點在那裏?

他默默地著父親,爸!他說:

“我若不革了他們的命?他們反過來革了我的命。”

這個世界是不是發生了根本性的劇變?父親開始打破沉默。

父親看上去很絕望。心想,你會沉睡多久?再睡五十年?

“我會為我們執政黨爭取更多民意。”

不難想像,有一天,等你醒來,被一群窮鬼拖到廣場上暴曬,然後鞭屍……。

 

他明明知道,自己有嚴重的情緒病……身邊尤其不能失去一個女人的聲音和幻影……那個女人活著時會對他說:我是不是太貪欲?吃不飽一一不會是餓煞鬼投胎吧?

 

他說,難以辨明,你慢慢回味吧!

一一久違的思念又回來了。

 

    他想說正是這種幻夢讓他得以於從虛浮過度到另外一個異空間……緊靠魔咒的夢區正是那片永無止境,令人顛沛流離夢魂的深淵……

 

你想出手

他想還擊

我的小說

寫你欲望

從死要麵子 到死不要臉

走完光禿禿的五十年

 

讓寫書人露個臉

靈魂卻束手無策

 

牙床 瞳孔 衙門 黃泉

玉米 陰莖 鑽石 牛馬

車幣 彩旗 獎券 白布

亞當 佛陀 先知 聖子

巫師 政客 靈官 人渣

 

靜默一一

之後……失去:年份、原藉、老宅、四季、人臉、樹皮、天涯、敘事、斑馬線、災禍、死亡與仇恨……最後……剩下屍堆。

 

全民一一殘殺一一回憶

集體一一屍坑一一鮮血

 

再次靜默一一

之後……聽到有人在喊:二狗!瘟狗!回來!回來!你回來……!

當他睜開眼睛,一道強烈的白光……

一一他見到父親、母親從黑漆漆一扇門裏,一一朝他迎麵走來。

(始於初)結於終一一

 

他大腦一直處於失眠混沌狀態中循環重複著。每當他僵住時,出人意料的停止了呼吸,處於一種暫時性僵死狀。唯一覺得沒死透……他嘴唇居然溫暖的。恐怕隻是濃濃不啥之情而已。然後,此刻總會有人想喊醒他:

 

嗨!瞎忙了一輩子,你還真他媽的一條黑路走到底啊?頭也不回一一朝黃泉路上狂奔!

 

一覺醒來,世道都變了!他像在朝托夢人冷笑。

 

他說,你的看法一點都不客觀,不能用五十年後的想法去回顧五十年前的出發點,這樣就會偏執,沒有深度,僅此而巳!

 

“50年前一場革命?不似政變,恰似政變。如同你現在趨之若鶩的一次縱欲?誰來剝離他們的偽善?曝光其行徑呢?即便諱莫如深,隱私卻成了政客斬釘截鐵的人生籌碼。”

 

記憶仿佛像一輪殘月映照在他破舊的褲檔上,讓他覺得羞愧難擋。帶刺兒的記憶一次次、一遍遍把他拖回到童年的蔭蔽裏,重現粗獷不成記憶的曆史場景。你故作鎮靜說,這些個事沒有必要再拿出來重複講了。

他說,就是這樣的!

 

我想我不能站出來承認這隻是一場斷頭夢而已。他說。乍一看,他的意思一目了然——在他回歸之日,這個夢必須有個結尾。

上麵寫道:“要麽夢逝,要麽人亡。”

他說:你瘋了。

 

真的瘋了!一一是我。

傻了?絕不是我!

一一那會是誰?

上帝一一他歇斯底裏起來。

人的身體開始扭曲起來,眼淚簌簌而下。

他說,我夢見父親變成一頭狼狗。世道仍舊老樣。

那是誰?那會是誰?誰?誰?誰?(死的真相)那種既害怕又驚恐的感覺?你瞧他!一種條件反射似的出現某種怪異的神態。他有時覺得有嚴重幻覺症狀,再現這種毛骨悚然的場景。在陌生人麵前,他一邊會講述自已神奇的經曆,一邊不願麵對公眾,老覺得有人手拿短刀,朝他撲來。他想躲避追殺。據他說,有時夢中會做到被人追殺後揮舞血衣逃命的場景。追上他,把他殺了!他朝地上吐了口血水……並吼喊著,一直在吼叫!仿佛驚雷。

 

唉呀!一一他都停止呼吸、沒血壓、心跳了!

現在啊?最後一次心肺急救。

在他的生命特征上一直有這樣的循環狀況。醒了睡一一睡了醒一一困了吃一一吃了困一一幾個連續堆積的夢?連成一片片、一串串風幹的臘肉,掛在屋簷下的記憶架上,散發出悠遠的飄香。

 

你不仿告訴上帝……說:我的生命一直好比放在你走過苦路的郵局門口,隨時都有可能被人取走?當然也能重新把它收回。因為我身上沒有你頭像的郵簽……。

 

真的,一一他像似在抱怨自己什麽?

怎麽,一一托的夢?一一全忘了。

其實,一一小說寫到這個節點也該收場了。

 

他覺得書裏的女人們都朝著他啜泣。噩夢依舊糾纏他不放。他寫到這裏,簡直整個兒人被該死的夢魘纏牢挖空了。說什麽都寫不下去了。他說:這要命的噩夢像似鉚足了勁兒與我作對,它似乎不讚成我用這麽赤裸的文字寫這段曆史及葛家的興衰史。這種形式的文體架勢令人難已大同。

 

一一惡夢才剛開始?這是代價。

他說,老爺子托夢告訴說,我死後會從一個盲子街頭藝人變成一隻爛疤痢蹩腳狗。

 

你從人變成狗一一

我是否會再從狗變成人呢?這樣的輪回,難說。

想像有了,托來的夢裏也呈現了。事實上,全做到了。

最後脫胎的結果不好說!是的,就這樣!他看到父親臉上堆滿欣慰的笑容!小狗崽子,有救了!現在這個世道做狗比做人要來的省心、舒暢、踏實、起碼沒人找你麻煩?不會設限不讓你自由寫抨擊這個世道的小說。不然,做人隨時會遇到監控、盯梢、拐賣、失聯、梆架、暗算、失蹤、猝死……這種情況?司空見慣,無法避免。

 

一一懸停、暫緩、靜默,接著是劇烈的震蕩和衝擊,最後置於你急喘而窒息。走得就像無災無病深睡狀態中滅亡的老路。

 

“你想讓誰去死?那是上帝的事。”他說,“你說了不算!”

 

有時侯,你去了,反倒好。爹說。就算是一種解脫,也是放下。死神反到會說,何必呢?你說出真凶,可以不死。走出這一步,說說容易,做做難啊!要做到幹淨利索,難上加難。最後才道出實情一一

 

你知不知道,生命的盡頭和陰間的距離?

他問我?我說,真沒尺量過啊。

葛家人深陷絕境,會吃二遍苦嗎?

你問我?我真不知道啊。

你們欠了老百姓多少哦!怎麽還?還得清嗎?

震驚。一一他們竟敢充耳不聞。

膽大妄為!你?真真切切一一

他一口氣接連說了好幾個:我還。我還。我還。我還!

不可能達成一致口徑的事兒。

但你們沒什麽本錢做抵押?誰會買你賬?

拖太久,一一“朝聞道夕可死矣”。

一一是的,“似乎”。

懸而未決,似有所悟。

你們欠他們一個交代。

不。是我獨處時間久了,記性不好。

得了吧,你有毛病?

    一一恐慌性障礙症。

哇!感覺不是這樣?照理說,有錢人患病率比窮人要低得多。

現在又如何?不是你想像那般……

失明?耳聾?病痛?殘癡?陽萎?也是,挺作孽的……。

有時候,你不走,反足以害之。爹說。就算你氣絕之際,神識倒未離去。死神反到會問,你有沒有知覺?沒知沒覺,證明收你了。你猜他怎麽回答?不知道啊。你真蠢!當你通身僵透,神識便脫離,味、氣、暖、識都脫體,心靈卻在煎熬,且有因傷感哀痛之事而流淚,複有因冤屈未伸而不願瞑目……

 

他說,一一你別等了!全因阿修羅五道皆含有。

 

他說了句:心誠則靈!也知道生命留給他的時間有限。

他感歎道:讓留在我壽命裏的衰老痕跡融及於歲月,一同悲嗚吧!

 

頂門柱?往生佛界……爹說。

指誰?他說指得就是你……死神。

意思你懂!求死?我深表震驚。

別成了佛界的喪門星?有人奉勸。

不靈!那你肯定遇見小人。

佛:預言及時一一

你:信口開河一一

佛:罪過。罪過。

 

你信命?該佛定。他說信?佛顏悅。

佛說八難中有通有別一一否則你別口口聲聲佛前佛後,嚼舌頭,會苦報。

 

    八難之說---

(1):地獄

(2):餓鬼

(3):畜生

(4):北俱盧洲

(5):長壽天

(6):聾盲喑啞

(7):世智辯聰

(8):佛前佛後

 

佛前佛後指得什麽?此八種又比喻什麽?就算苦樂智愚不同?就是你本身難受佛化?吾佛,與你真能相通隨緣?他長長喘了口氣,有點錯愕,嗓音無力,他看來不是個遭受詛咒的人。但他顯然也不是燒香念經的人。還不還願?還是不還?還後得“因”?不還得“果”?何有?何為?還了願,這因緣呢?跟八難有啥關係?

 

    就好比你跌進糞坑裏,呼喊,爹你救我!

行。說完,又一次陷入昏迷。

他聽:咯吱……咯吱……。

一種夢河劃漿聲。

他訴:思緒波墜紋逝……。

他歎:情如秋水了無痕……。

他問:死真的很痛快嗎?

他答:份上的事……。

他泣:你在哪兒?快叫二狗來。

他喊:我不!誰要這小狗畜來給我送終!

神終於說話了!他明言:Capilanosuspension bridge通往天堂。

是誰所賜的?正兒八經的一點點記憶……

一個轉身?沒影兒了!就像一個屁。

 

或許是上帝借此物此景一一喻人。喻物。

 

頂聖眼生天,人心餓鬼腹,

旁生膝蓋離,地獄足底見。

 

那麵記憶斷牆後頭?真沒想到,死了留下一世罵名。他說,我習慣了,在這段夢裏我還記得這句話,現在寫下來一一

 

斷夢幾載多少事

滿眼怨恨何時散

自古少年出幾時

不見棺材不落淚

生崽當如孽債還

頓悟方醒死門關

 

葬送

滅跡

 

靈魂瞅瞅他,他說:你呀,眼光就像馬路燈柱下燃油枯盡的殘燈。

靈魂瞧瞧他,他又說:你遞給我的願望清單,既使我眼沒戳瞎?

還算不算我還願了呢……。

 

他覺得這樣活著?還不如下地獄!

 

    他說,是啊,不錯!誰不想活得清清爽爽?嗯哩!相對來說,作家、畫家放肆的概率是會小些,畢竟平時過日子跟坐下來寫小說、作畫心態不一樣。(姑且說是他對創作態度一種評估)放縱對一個平時膽小怕事的人來說,(幸運兒險些怯生生被變態狂拐走)你說酒醒了?(不是他發現吸食某種刺激的毒品產生某個幻覺?或在自己某段敘述中發現自己與她性愛相似的偏好?就好比一個人身置一座老宅突然看到鬼魂一樣)

他狂叫一一

說:我知道,佛近鬼!道近妖!姦近殺!對我來說,並非出於僅僅偏素的圖案……幹嘛要排斥宗教呢?

 

嗯……不清楚吞了多少……(DATERAPE DRUG GHB)?還有啤酒……十幾分鍾……沒知覺了……死豬……笨豬……僵屍……啊!——拖人的馬夫來了……繩子……铩器……皮具……伸直兩腿……煙鬥……蠟燭……雞骨頭……貪婪淌著口水……裝摸作樣……模仿……小說情節……口交……肛交……甲狀腺腫……瞧他……喘氣兒……瞬間……爆瀉……垂死前……

 

    一一像海明威一樣的男人……女人和船……最後腳一蹬,“政治禿驢”走了。

 

即使不分彼此,也輪不上她濫交、亂嗑、狂跳、發泄、無作為、無底線吧?他有時覺得自己荒唐、賤性。為什麽有這種想法?用這樣的辦法能製服她內心的恐懼嗎?他心裏明白,未必能行。他把自己對她的這種強烈欲望表達給她。他告訴她,患病不怕,反正他會陪她,一直陪她下去。

 

他說:“我廝守被歪曲的真理,為那些沒出息的說謊者守夜,手裏拿著一份沒有簽字的亡靈抵押清單,天曉得何時能拿到閻王爺親簽的“還魂”批文。”我的意思是,這陳年孽債究竟還上前呢,還是拖著賴賬?放高利貸人與高利貸欠債人之間的關係是野蠻的。你唯利是圖,他愚弄對方,竊走其財產。不奇怪!估價、還價、推諉、贈予、仇恨、拒簽……你去問問地獄守夜人。

 

他聽著聽著苦苦搖頭……不知道怎麽去理解“地獄”占據在他夢中的那一席之地?他想問:這難道就是你們地獄的尊嚴?

 

    “我老覺得死得不踏實、不安心,有許許多多人老在我跟前攛掇,要把我從這裏攆回去。說我來得太早、太急、太怨、太苦、太侮。我說是我自己強迫自己來的。你信,還是不信?”

   

    暗紫色的陰沉給溫哥華天空抹上一層棉花糖般雲絲的蒼白。氣侯、溫差、天色時常變得鬼異。黑蒙蒙的浮霧纏繞著參天鬆林像個患有症狀的病人,似鬼似神般地打著各種不同的淫穢手勢,用陌生男人的汙手搗鼓自己裸露的下體,那情景淫穢得令人死掉。眼下情景沒有理由回避麵對遺忘這個世界裏的弱勢群體。惡棍、吸毒、變性人、流浪漢,妓女、竊賊……你想想:他們會在絕望的哀號裏呼救嗎?恐怕連你自己都看不下去吧?貧富與優劣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遍地皆有。

 

    “Don’t look at me like that”她說。即使尋找那個每次給她靈感而獲得祈禱的畫題——扭曲的靈魂。那個幽靈般的創作原型時常會出沒在她衝動的視覺深淵底層,既像無法抵達,又像即在眼前。吸引她的是一種創作誘力,這種誘惑是她敏感思緒裏喜悅與痛苦、哀求與慰藉、煎熬與激昂微妙的平衡,迸噴的交匯,共處的結果。

 

他不認為這是她服了鎮靜劑進入夢遊說的夢話。

 

喉嚨濕潤……他用舌尖團團旋轉……就像用橡皮頭專心擦了一下……輕輕頂住太陽穴似地。他無法解釋……覺得自己才是個“嬰兒”……哭啼啼在不遠處……神情迷惶……像在等著好時辰降臨……

 

床呢?書呢?空氣呢?在哪?我……意思是說,你日常做出此類的意念和姿勢,除了抽煙,寫字,又冷又硬,又靜又沉……

 

你寫的書?他說。

這書繼續寫下去,有完沒完?一連串笨拙的感歎。

他說:這書,不僅僅是死者寫給生者得一本書。它隻是給某個生靈一種接近感,這樣的意念正如一支燃盡的白燭,即將隱滅之時,你突然給它劃亮一根火柴。盡管時間有限,畢竟亮過。這樣的亮度與小說無關,但對生命卻有深遠意義,起碼,讀後,頓生希望。

是誰啟發你,寫給死人讀的小說?

    生隻是一個假象,死才是真象。

他說,本來是本供往生者閱讀的書。

你瞧啊!他拿去豐都城出版了。科塔薩爾說:一個人死了以後,成了一種靈體。你問我,能理解嗎?我無法告訴他,我懂了。天那!

 

這種無聊的書恐怕連往生的人也不讀吧?能產生什麽神化的影響?

 

    很荒謬一一

應該給作者及小說一個像小說裏主人要求改變的空間?你當然可以讓他死掉。

誰都知道“文革”葛家死了很多人?50年後,葛家人仿佛得了家族失憶症?50年前的事?連那個老掉牙的“紅色食人狂”‘政治禿驢’也不得不承認要看透這場革命性“政治禿驢”的實質?很難。

 

你必須承認,他可不是家族舉足輕重的人物。他深知這不是一個完美的結局?其根源一一允許你進入一個天賜的避風港,不致於自毀。他意識到小說很難麵麵俱到,除了構思奇特之外,你有理由相信小說裏麵的人沒死卻失憶了。當然,你也沒法拿奄奄一息的靈體來回顧流逝的白天和最後等來的死期……

 

    他說:他會一個人孤獨地寫下去。

他說:它的結尾就是他生命盡頭。

他說:我會選擇我的方式告別人世。

聽說:亦即夢尋陰界的反麵卻好似你去的福址。

聽說:亡者躲在墳塚後頭偷偷告訴他,“你應該公開承認,是你殺了老師。”

聽說:荒草叢中,在插著她姓氏的招魂幡上,他見亡魂在悲切低泣。

最後他喊:你瞄準我!朝我開槍!

   (確實如此,這種近乎極端被虐傾向暴露無異)

 

她承認,這種虛弱的表達,證明她看不出被畫者表麵上流露過絲毫真實痕跡?所謂的“人體嗅覺”可能出自於藝術家的靈魂誘因,就像周春芽的“綠狗”充滿著憂鬱,整個人被那種“群體焦慮”式的氣氛填滿了。像一幅比例失衡,又有點玩世現實主義的人體鑲嵌畫。頭部人為收縮了,身體放大,卵泡倒掛、小腿充滿肌力,半仰著的下部分,突出巨無霸的名器上麵添上幾縷綠毛並且在左上方寫上狗的化名。這幅人體畫看似簡單、怪誕、就好比畫家畫了一堵半透明的牆,象征另外一個世界。

 

牆的深景襯托出一雙掙紮的手,不難看出,寓意顯得蒼白無力。

遠看像個幽靈一一

近看一泡狗屎一一

後來畫家用深藍色調覆蓋了,半透狀消失了。牆壁因此被封閉了。完成蛻變的過程,尚若認為有某種寓意——畫題《不透明的世界》

 

再過三年,(他預測自己活不到2020年)整個身體就會被火車輾成兩截。他對自己說,痛快啊!下半身留給大地,頭顱晃晃悠悠交給上帝……

 

一一他從來沒想過人生的最後一幅照片是屍首分離。

 

他說,我不得不說!

“一一這個熱乎乎的肉體通過鐵軌的擠壓,……兩條腿縮成兩支玉米,……卵泡漲氣就像兩個黃金瓜,……輾碎的思想卻自由地飛出腦袋……他變得舒服起來,……眾人投給他的不再是厭惡的眼神,……反而仁慈了。”

 

他又一次被死亡振顫了,一種暖和的物體輕碰著他,猶如一把軟刀子,溫柔地把他撕碎,而且完成的極為妥貼、周密、感性、協調、對稱,毫不拖泥帶水,象在死者血管上裝了部微型抽血機,無聲無息抽幹了他的鮮血與脂肪——那具幹癟的人麵獸身,看上去像隻幹癟的土鱉。

 

他聽人在旁一一紛紛議論……

一一這小公雞……一副病怏怏樣子,老底一下被戳穿?還有啥卵用!

 

他說,那些貼在電線杆上做夢的標語、口號本身用來糊弄人的!不要去騙對你好的人。他又像倏忽隨著夢景的變化神秘兮兮踏進另外一處新天地,不約而同地夢到了另外一個“天堂”,耶穌就在我身後,他告訴我說,不用擔驚受怕,你不會死。在我左邊,我看見我父親,我父親身旁站著猶大,毫無陰險和神秘感,相反,神情慈祥。他想,久違的願望夢想成真了!

 

一道彩虹掠過城牆……“上帝”又回來了!

         轉夢之間,他突然被人背後狠狠捅了一刀。揮刀人始終沒說一句話,當他從我腹下拔出深紮此中的那把尖刀前,他抬頭望頭,尖聲驚叫:領袖偉大!領袖偉大!文革萬歲!文革萬歲!他從夢中看到一個振奮的異象一一

 

一道閃電、一個劈雷、劃破長空。天徹底分裂了!數秒,開裂的天又合上了。

 

        他想超過一個作父親的所能,並非一直瞞著他們?盡可能不給他們惡靈。

一一安息、滿足象征他厚重的懷舊之情……

在黑色邪念的翅翼下,他固然飛不起來?

靠藏有什麽用?靠瞞又有什麽用?

你們省省吧!

誰還會信你們這套?搞全民失憶!

 

他們的悲憫和懊悔?肆無忌憚潑灑著每個人的“反省”。想收手?還是繼續殺人?或者惡意咬人一口,……睜眼見到……腸子、心肺、隔膜、生殖器,……數秒:一刹眼功夫也掏盡了。

 

第二次見到他時,他告訴我,他已經到了上帝那兒。

 

 

 

你還有什麽要說?

人物小說。

人妖奇遇。

想象之作一一

什麽玩意兒?

一部小說。

書名?

“可憐蟲。”

那好。也該心存感激。

你看他,他接著試圖說服上帝允許他把“自行了斷”的見證寫成一本書,他是在離上帝才三步的距離跟他聊天的……(在凡間的教堂裏,牧師將用一生的時間去親近他哦)

 

“一一當然是關於我寫的那本書。”

 

 

        炎熱廣闊的田野、宇宙,異性的裝飾,奴隸的器官,伊旬園與獨角獸,憤怒的尖叫,慈善的眼晴,世界的黑洞,人類依賴信奉的上帝……

他一麵聽著交響樂,一麵問道:山八珍是什麽玩藝兒?

他說:山八珍是,熊掌、鹿茸、象鼻、駝峰、果子狸、豹胎、獅乳、猴腦。

這山八珍跟馬勒的第九有什麽關係?他問。

你沒打瞌睡吧?

在這四個樂章疾駛而過時,他陷入冥想之中……

在死亡氛圍下,她驚恐的眼睛同樣在淒涼中閃爍。

昏睡者在窮奢極欲。

清醒者在享受音樂。

音樂的顯靈板上:清洗靈體吧!萬眾!

祈禱---

夢中---(雷鳴般掌聲)

 

    現在懺悔來不及。燒香拜佛沒用。

上帝與閻爺是同根的。

 

誰信?你信嗎?駭人的罪。

 

他、她,既是舊場,也是祭壇。

他、她,既是弱者,也是天使。

他、她,既是凶手,也是善者。

他、她,既是娼妓,也是母親。

 

   “狗肚子裏的一部聖經,一個人的上帝何時顯它原形。原形衝動呈現,露出它的卑微。你隻要肯忍?總有一天會被大家的上帝拆穿。”

 

那刻,你死後的悼詞就是這部小說最好的序。

 

你醒了?走啊!

什麽?他嚇了一跳,這才意識到他去了一趟遠門。在他看來他是遙遠的另一個世間的人了。

不……我什麽都不需要。

他雙眼緊閉,陷於一種冥想狀態。也許是父親托夢的緣故吧?他身置懸崖的邊緣,風一直在尖叫、吹著,很長一段時間。

他的頭向後仰著,感到自己魂兒被咆哮聲淹滅了。

即使不複存在?他感到愉悅。

天上的父親,我贖罪來了!

因為——

    他隻是想,找回他不願遺忘的老地方。

 

 

 

    

                                             

                                              2005年冬至2016年夏

                                              嘉興一一溫哥華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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