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門

王鵬 著                                                            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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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殤魂》6

(2016-09-27 22:33:04) 下一個

 他老覺得在夢裏走了二萬五仟裏長的路……

一一原來夢到的人又複歸原形了。

他說:我又夢見老爺子了!

這對他來說,毫無預感。他想,這本是未知的。“寂寞”怕什麽?他來了?也沒聲。去肯定也無影。充滿未知?對了!因為一直以來,他以為他父親在喊他上路?你不知道他知道,他說,靠感應得來。這一天,果真來了。且用馬車接他走的,上路後,一直沒聲響,卻跑得飛快。毛估估是陽界裏程的千倍。(後來才知道父親是親自來帶我去地府)老爺子來了後,起先,情緒反複,不太適應。閻王找他談話,了解了他陽界生平:為人忠厚、誠實,有原則,不貪不淫。後來,閻王給了他一差使,在地府當了義工,成了一名“冥庭陪審官”(就好比你們人民法院的陪審員)。

 

據說,老爺子享受官職一一相當你們陽間同等副國級待遇。因深受閻王信任,他一幹就在這崗位上幹了八年冥庭工作。據查證,老爺子初落陰府,人地生疏,急於想冥判轉世,求願心切,天天牢騷滿腹,陰陽怪氣,引來地府陰間小鬼不滿,怨怒共憤,常常施以地府家規訓誡,苦不堪言。

 

自從他抵達陰曹終站一一酆都城後,壓根兒沒想到弟弟、弟媳、戰友、同事一行人列隊城門下迎候,前方城門,跟天安門相似……倆側也有標語一一

 

左幅:人鬼殊途。右幅:陰陽永隔。

 

仰俯城門,莊嚴非凡,瞻望之餘,除了黑匾,不見大統帥閻王的正像……陰風行雲,上不見星辰日月,下不及塵土粉灰……見抵城門,一一偶遇迷魂殿,繼續前行,方見一處涼亭,亭內一泓清泉,仿如天安門金水橋下的水……滾滾湧出……

 

一一黑匾、宮燈、玉雕鬼門、漢白華表、閻王十殿、紀念殿堂、陰兵、武警……輪回換替。

 

地獄大殿擠滿了他的老領導、老首長、老戰友、老相識……他們混雜在一同,沒法定位,有的勿勿而來,東張西望,像似擠上去見一見他生前相識的人。有的慢慢吞吞,麵容憔悴,呆若木雞,就好像怕被人撞見,搞得尷尬、狼狽不堪。還有他尚未相識或者是前世怨家、政敵、施暴者、凶手……完全不想與之見麵,無論迂回躲避,或是縮著烏龜頭戰戰兢兢,悶聲不響的政治敵人、寃家對頭、情敵、凶手、惡棍、小人……

 

記得老爺子活著時說過:曆史本來就是統治者隨意編寫的回憶史。

我告訴他,地府走了一遭,老家夥,有幸在府地見了許多有頭有臉的大人物。

有人走?有人留?自然就有人來……

老爺子,我想來想去一一仍舊不想跟你去。

假像?他低頭像以在求助先人……

聽起來很荒謬,你不覺得嗎?

“紅色食人”?他第一次在夢裏聽到這個名詞。

他說,老爺子也有這樣的印象。

可是你跟我說……有人三更……鬼敲你門了。

沒這事兒一一

你瞧你?撒謊!

本來“死”?不神秘。

其實一一

我知道這就是地府了。

你?嘿,隻是說是一一往身必經之地。

    你?嗨,一一去往涅盤彼岸之路……

你在陰府歸順哪個核心?

地府沒有核心,唯閻王獨尊。

你在陰府擔任什麽職務?

小小陪審員,一一還是見習生。

閻爺怎麽會重用你呢?

閻爺不搞人身攻擊、排擠異已、搞路線鬥爭、文化運動吧?

假像!清洗!審查、封鎖……他冷冷地說,陽間世道……臭烘烘……奇怪!你沒被嚇趴下?他隨即宛爾一笑,說:幸好……我有……辟邪器…… 他一手遮額一手擋眼,就好比陽界俗人還禮手勢似的……

一一往生者捂住前額,阻擋陰間色光眩目,你看他?精神著呢!

他說:

一一麵對我他念道:“三花不聚頂,五氣不朝元”。

 

他試圖跟兒子解釋?話似乎說了一半……似乎覺得父與子的談話說不到一塊去。無論他身處哪裏,陽間擔任黨和政府領導人?陰間冥庭當陪審員?起碼陰陽各界百姓眾人不會像躲瘟神一般避你?甚至抬棺示眾,當眾鞭屍……

 

他逢人便說,那具速凍百年的巨屍又回到人民懷抱了!

爸,你也見到他老人家了?他一邊問一邊使勁搖晃父親僵硬的身驅。

見了!見了!他老人家偉岸的身軀正朝我走來!

爸,你看你又流淚了?他想自己獲救了,戰友重逢一一既沒有仇恨?也沒有憤怒?除了全神貫注,他看到父親拜跪在地……

老爺子……你長跪不起?吃苦不記苦。他問。

送我去吧!永遠送走了。

去哪裏?

老地方。

後來,他才意識到夢景虛幻……血紅的水液不斷從老爺子眼睛裏流淌出來……。

魔法師的預言一一

“世紀的奇跡”變成中國人民同一首歌,同一個夢。

 

    一一爸,我來了。

一一你真肯來?

一一你見了?

一一死屍!

一一沒錯!我見你被八個壯漢抬著……

他說:

“你陽壽巳盡。八個陰兵抬著你,手提勾魂牌,還有批票先去土地廟驗身通關,公公確信你壽終正寢,便大印一敲,來我陰府冥庭。”

 

一一兒子,你知……心死?才是……真亡……也就會安分不少。

 

他又說:

“那種入獄淒慘場景一層一層的,提堂前,冥庭冥判會排例佛經冊上所列出的照世鏡、紅鐵柱、磨人台等多種刑行工具名詞。你千萬別被你身邊青麵獠牙的護衛嚇尿褲了。其實抬你陰兵清一色我我戰友,冥庭庭長是你千裏叔叔,你魂靈通過捆頭鎖頭七還魂第一殿審核你資格的核查員是你培成嬸嬸。”

 

一一老爺子,你當了幾年冥府陪審員?

一一去問閻王爺,我也記不清楚。

一一這是朱福宜。

一一嘿!盛長勝也來了。哪怕隻有我們葛家認識他?他即便在地獄燒成灰我們也知道。這時,他們見他雙目均瞎,據說是被地獄叫一種食人烏賊怪獸用四十七天一點點喙空的。瞎老頭每晚還要輪番遭受前世被他親手殺死的寃魂們撕咬折磨,通宵達旦。瞎老頭經過他們長期的群體呑噬,漸漸開始變形……

“長勝啊,你眼汙珠呢?”

“報告大人,我先天性無眼。不能視物。”

“你仍是活物?沒錯!隻是無結膜、無角膜、無眼板、無晶體狀、無淚腺。”

“大人,我欲哭無淚?”

“你前世殺人如魔,連女人也敢開堂剖腹?”

“你認嗎?”

“我認有用嗎?”他全身上下開始火燒火燎起來……連兩個空空如也的眼窿級都冒出火星沫……手腳四肢開始生疼,關節格格作響……痛瘋布滿他每個骨節……如同針剌、鞭刑、刀割、火烤、油煎、吊勾分體……他求他們快點把他扔進油鍋。

一一冥庭,保持肅靜。

 

誰願當差太久?他說,我無所適從,陰官也不好當啊!官在官場要有官品、官相、官樣。而且,平時也要參加念經班,念誦《金剛經》二千遍後才得以免去問責。至於你想超出輪回談何容易?即使我在陽界有好的口碑、德行也不可免罪。

 

陰府官場清廉嗎?他默默盯著父親……覺得自己做夢很久。

是的,陰府響亮開暢一一尚且過得去。

一一那有你們人民法院奢華!乾坤朗朗。

父親呆立原處,聲音宏亮,說道:

我能聞其味,不能享其用。冥庭奉公守法,從無貪念之欲。

爸爸!你能複活?重返之願,一直有。

做夢!心急如焚。

兒子,我身體表皮仍然留著你施暴的痕跡。

爸爸,你真的不想放過我?他感覺自已一直被一個夢影纏住,無法脫身。夢前夢後,一亮一黑、一刹一間、刺心或失語?墜落的速度快得無法估算……他究竟在墜夢中呆了多久?雖然,他感覺一直在下墜?但始終沒有終止此夢的可能。

 

他從靜態中一一

猛然見到修煉長老。

他言:

“有福不會享,坐著等天亮?”

不!不!夢無盡頭啊!

你修煉一一感覺如何?

日能理陽,夜能斷陰。

身懷絕技一一

故有機會還魂。

你若真能重返陽界還願?

就別再回來催魂訓戒了。

怪不得有國師釋夢贈言道:

一一睡夢臆境如同一道與現實人世百態分離之鴻溝。

 

    現在好了一一他眯縫睜眼,麵對老爺子,心態頗感平順。他提了個有趣的問題問道:下麵生活行嗎,水土風俗習慣嗎?

總體說過得去。他答,語氣半嗔半喜。

有無洪水山火之災況?

噢,這少見……父親如實複告:

“陰府屬幽冥之境,除了無數作古幽靈、各路神衹、曆代鼻祖、偉人聖徒之外一一也有街道、馬路、商場,有帶京A一G6開頭的紅旗車和老款A6奧迪在陰間行駛。聽老戰友王老說,京A一G6車牌陽間不足50塊,而且,車上不貼交強險證、環保證、年檢證,隻在車窗左上角貼一張警備京安出入證。”

 

伴隨著數不勝數的有形無形的芸芸幽魂?有喪失意誌的、有長途跋涉的、有罪孽深重的、有屈打成招的、有活活逼死的、有當場開膛剖腹的、有趾高氣揚的、有圖謀毀屍的、有借刀殺人的、有計劃謀殺的一一他們無聲無息、圓睜雙目、僵直站姿、扭曲變形、腐爛惡臭一一他們到達後,盡管每逢陽界清明節季都有財物相給予,但在閻王巨人麵前無論你職位多高,權力再大,氣場再足、影響再深?一一終歸原形畢露。

 

    那好!趕明兒清明節燒幾張京安通行證給你……

不見得好使,一一聽說,你們連車牌也山寨?

我們每年貢奉你和母親那麽多財物,你倆老一一夠用嗎?

他說:我不知如何回答他?是這樣的,我這老家夥吧,就是多管閑事!你們燒那麽多鈔票幹啥呢?美元!歐元!加幣!還燒給我們別墅、防彈車、遊艇、蟲草、鹿鞭、人參、海龜……發願而成,卻不幹不淨啊。

 

無論你朝哪裏看?嗨!臭小子,一一快跟我走吧!不然……你魂都快沒了。

問問你,是不是“裸官”全家跑去加拿大?

嗯,大姐、大姐夫雙規前,帯妞妞一同出走了。

一一呣一一啍一一咦一一消息真靈?

你們!你們!居然!

居然還自以為得意?脫逃了?

這裏,你遲早會來。他警告道一一

我們這裏閻王說了算!

陽間的人普遍在議論一一

“你們陽間曆史悠久的“共產黨”早就成了名符其實的“富人黨”了。陰間那些生老病逝前黨和國家領導人比你們陽間活著的首長要安閑舒心!更精彩!”

他對兒子說:

一個民族墜落了,轉瞬之間你們也會沉淪。我老祖宗告訴我,你們正常人想證明你們幹淨的;說說很簡單,做做卻很難。也許隻有不去想證明自己幹淨的人,你才算得上是個正常人。

當然一一

當然,這恐怕是你的夢後凶兆?魂靈未必肯跟你去。

 

    他告訴父親一一

在夢裏他看到……

你指揮一輛滿載土兵的卡車在坦克開導下隆隆駛向城樓。

父親,你複活吧!一一為我開啟一扇靈界之門……

 

通靈之際一一

你告訴我說,你們陽間的香客,燒香變成了向佛行賄一一換取功名、成就、富貴、利祿、官位的方式,摻雜了許多肉欲、情欲、邪欲的成分……我倒想問問你,有幾個去寺廟燒香不是為了祈求富貴、官運、平安的?

 

    他說他覺得——

看太陽我不覺刺眼

白天我能見到星星

我在光照下看不到自已身影

那我問你一一

怎麽去尋找回歸之路。

 

 

    他以為自己一頭撞進了父親的靈魂世界——而且,確信再也回不來了!

是的!他還是來了。你覺得他仍舊活著?但他自己卻覺得死了很久……

不知道那麽快?知道嚇煞你!他兩眼緊閉,不敢看他。

他說:

你不能再把老爺子托夢於你的話充耳不聞了。

他黯然歎息,帶點絕念,身心俱損。

嘿!你們在糟蹋葛家祖輩的聲譽。他說完,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你還說什麽喪氣話?葛家快要被一鍋揣了!你老爺子說什麽呢?

有什麽好說的?你們做的事,你們心知肚明!

真是的,一念成禍……老爺子作古之人,句句真言。

他告訴我,人與人相處是靠相互捏服貼而來的,夫妻也一樣,人鬼也相同。

現在你想留住他們,有什麽用?人死了,不會複生。他們撤手走了,人去樓空。留下的思考、問題、答案,所謂的是非觀念、原則問題,遲遲未能讓下輩敢於在光天化日之下撕下這幅麵具,找到答案。

 

現在想死?他連問這句話勇氣也沒有,看樣子,葛家大禍臨頭了。

你們還來得及!他聽到父親這句話不相信此出所言?是吉?是凶?他反而顯得瑟瑟微顫,戰戰兢兢。

 

他知道自己一一巳經中了魔咒。

 

擱今天,人的命啊-就像一盞燈,說燃了?——就他媽的滅了。說滅了?——屁也沒放一個,就沒了!你說說看,邪不邪火?

有什麽好想的?父親嚴厲責問道,“小稀死!”你們拿了那麽多?肯定要吐出來的!

他罵了句:小畜牲!懊悔?沒用。

這還用說?父親給了他一個絕對的預言,他們葛家姐妹難逃厄運。

 

 

    當你魂飛魄散之際一一

    聽人耳邊的輕聲細語?也會覺得陰風慘慘……不會吧?不信,你聽下去一一

    據說你一但押解冥庭提堂,先經十殿其中一庭盤問,你如實稟報你陽間所犯的罪惡。絕不能抗拒隱瞞,也就是通常說的“買壽搶魂”。如果你人為耽擱時辰?即便大羅神仙下屆,那些不肯返回陰曹的……仍躺在陽間某處的陰魂,即使受到現報一一用捆仙鎖拘禁遭受陽間“雙規”惡人的魂魄,對其實施“滅靈大法”。迫使其停留在陽間堂內的陰魂回到陰曹地府,接受閻王的大法審判。

 

閻王感歎道:一晃五十年了,該來的全來了!隻剩下了你……一直不肯下來?你啊!生前,英明四海,一句頂一萬句,世稱:萬壽無彊。無論威望、影響、名聲、權力超然於我啊!不過,你既然來了?也必須一殿一殿過,一庭一庭審、一堂一堂走。

委屈一一我給你陳述權利。

寃枉一一我還你一個清白。

誹謗一一我給你恢複名義。當然,你若在人間殺人作惡,我也決不輕饒!嚴懲不怠。你若不聽勸告,繼續執迷不悟,留在陽間,供人膽仰?到時,你的英魂連做小鬼的資格都沒有!何必呢?鬼話連篇。

 

本王聲明在此一一

無非傳遞你們陽世之人,有罪的一層層受罰,沒罪的照生死冊上講得去做。沒聽說還能去陰府翻你舊賬?你著實當做自慰吧。

 

陰界一一

自然也有地獄名言:

   “累積福慧資量,福報浪費殆盡”

也是:

    “陰間諸鬼念佛誦經,以求衝刷陽間犯下孽罪”

更是:

“人有生必有死,有死也必有生。”

 

他這時才想起問兒子:你是要生,還是要死?

他說,我告訴你,所以一一你才來此地消業。

他放慢腳步,說道:不對,這不是我。

不是你,會是誰?老父神情冷峻,隨即說道:

托夢其意於一一

 

“你們該收手了。遲早要還光,弄不好搭上性命。”

 

用右手捂胸,想說,老爺子,你老快成精了。

他想表明心境一一

說:

我活在你夢裏挺好的……靜靜被你的魂魄和噩夢圍繞著……不同維度托夢空間似乎看到我中魔般半人半鬼之間遊離……即刻又稍縱即逝……同時父子合體……還魂歸陽……他想像中,走進了另一個地方……所經之處,景象奇異、人鬼合一、太平盛年一一

 

你說的人天感應……或許不是沒有道理。

他說:心在跳啊!我不該那麽急勿勿上路。

 

    陰間街道、弄堂貼滿妄議人間的字體一一

 

陰府沒有組織部,所以沒有買官賣官。

陰府沒有國土部,所以沒有強拆強遷。

陰府沒有鐵道部,所以沒有黃牛倒票。

陰府沒有宣傳部,所以沒有黑文字獄。

陰府沒有文化部,所以沒有文人枷鎖。

 

一一閻王既不獨裁也不跋扈。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他停下來,即是言明一一

 

          隻有通過通靈之眼才能瞥見曆史真相。直至今日,

              同樣也是自由靈魂投奔自由天國的預言與獻祭。

 

 

    隻是想考慮一下該不該向閻府自首?殺人、抵命、欠錢,還債。一件不會少,件件有記載。這好比有人要在他活著時,肇禍、頂包、逃逸、布假現場、作偽口供——就是為了叫他早死。他向發起詛咒的對手進行還擊。

 

他說:“我真弄不明白,即使在中國也好、加拿大也好,都會遭到蠢貨的暗算?但我不想讓自己白死。我一直在空晃晃的睡眠中尋找屬於自己那件“無我”的袈裟。我從不聲張我捐了多少、捐給誰、捐向哪?死是遲早的事,捐是自己的事。當做贖罪,”

 

他一直相信天命。無論你伸頭、還是縮頭,劊子手舉刀之際,便是你死期之日。劫數來自於命數,命數已定,你不死也難。

 

我說:“你不走也不成。”他說想想也真有些“細思極恐”。

 

他當然無法沉浸其中。即使最初的破落和饑餓,又從窮困到暴富,令人羨慕的特權和至高無上的尊嚴,歲月時時刻刻趨於公平而給予他不少的榮耀,他就這樣冉冉飄然起來,又如夢裏常見的幸運之神。

 

 

凝聚時間一長,難免會失落。

他告訴他說:你就說是我這個老家夥說的,該死的,地獄也有聚會。

一批又一批,一拔又一拔紅眼病的刁民整天嚷著要包圍城市,揪出土豪,遊街示眾,充公財物,最後眾人出手,活活弄死你

別總以為出身高貴,有錢有勢,享受高人一等極其尊貴的感覺。

很顯然他十分享受這樣的感覺。

你問他,露餡了吧?

他會說:怎麽會呢。

他壯著膽子說,我聽父親的忠告,幸好走陰間,超近路!你承認不承認?陰間也有陰間的政治規矩。你倘若不守規矩,把凡間那套汙七八糟的拉幫結夥、買官賣官、錢權交易死後帶到陰府,同樣也會把風氣帶入地府各個角落。變成另外一個罪惡搖籃。

 

    老爺子比喻說,各路孤魂野鬼也想學學凡間那套權術,耍耍那套陰謀鬼計,即使在地府衙門興風作浪,一旦被判官拆穿,結果同等,地獄酷刑發落。苦不堪言。

 

佛經空遞不尊法輪,燒香磕頭隻求避我。

 

    地界的陰兵殘將手握勾魂牌在不停嚷著:“陰間正道是滄桑。”

 

    在他們曆史古跡的碑文上除了留下一長串野蠻的文字和年月外,不再會有統一標準的墓群了。從這一行行碑文中,你能否猜出從老翻新到新翻舊的城市數碼:    

台灣人為何不肯統一?

香港人為何實行了“一國兩製”還不太平?

澳門人又為何文縐縐像個孫子似的,除了賭場,一聲不吭?

可不是?你翻來翻去也翻不出“一國二製”共識的新意。說簡單點兒,就是告訴你們,別想太多!簡簡單單過你們日子。你想要的答題?人家可以不吱聲!理由簡單,怕你封我嘴。還告訴我,你們既然來了,便要守我一家之主的規矩:不允亂說亂動。

 

他說,想走回頭路?好啊!看我怎麽收拾你們。

你們看到了吧?該拆全拆了!該毀的也毀盡了!什麽大通、三通?陸客圍城?城市改造?統一戰線?強行搭配?政府文告?、政黨颶風?高壓舉措?武力指向?民眾麵前的通航、環境、綠地、河流、人文、手足之情……跑哪兒去了?沒有!早就撕破臉皮。

 

打破了整座城市的規劃與原貌。

一一就像娘胎裏孕育魔具一樣,這種波長與妖法,給漫長孕期植入奇形的“雙人頭”怪眙。它們的脊椎在骨盆融合一起,甚至共享神經係統。除了擁有兩個腦袋及麵孔,它們還擁有兩個心髒、四隻肺、三隻腎、兩隻胃、兩隻半乳房、兩個肝髒、一段直腸、兩隻膀胱、兩隻手臂和兩條腿,更為可怕的是,它們極其野蠻的行為產生惡劣的生態災難:雙人頭的連體嬰卻隻有一套生殖器,也就是說,兩人共享著同一個子宮和陰道的情人。

 

  

  前語四句一一

曆史走廊 破舊拉圾桶 記憶體

你指 扭曲當代人 是的

歲月與校園 坦克前的記憶 夢魘

廢墟 殘垣 哭泣 眾生 飄落

組成無數缺失 記憶碎片 顫巍巍的零星詞匯

它固執地 擔負 穿越人性的“瘟疫籬笆”

違反戒嚴令 格殺勿論 危險

一言不發 魚貫而入

他們奮進 毫無顧忌

回憶與忘卻 遺忘與背叛 流亡

哦 扔掉該死的曆史包裹

過程與訴訟 切割與融匯 沒有前提

何止企盼 難見天日。

 

陰陽複歸原序一一

金水橋一一酆都城一一大宮燈一一午門

十殿一一金框一一一一標準像一一華表

迷魂殿一一咒文一一人鬼難識……情未了

 

一一父子倆越聊越來勁了。

 

不信的話,你再想想,是不是覺得“無法坐直身體來跟你們對話”?可見無論是正式學子、旁聽生、工農兵學員、知青、待業留城鎮青年,他們都會暫時忘掉自己。覺得是憑空想像出來一一沒具體的目標,盡是意識在作怪,那什麽都不是。怎麽可能?而且,你以為自己固有的稟性,適合在這座鬥獸場裏搏殺。這有什麽信不信的?敢與大羅神抗衡?你簡直就好比跟共產黨作對一一有好結果嗎?下場明擺的。他說你未必生存得了一一

 

你生存不下去?該是什麽下場,你心知肚明。人都快被人家幹掉了,你還在這裏裝腔作勢妄議神靈?不怕被人割舌頭。總之,你趕緊離開這政治雷區,退出這個博殺圈子。他說我好心勸你罷了。

 

 

    怎麽不說下去?

還要我怎麽著……我說麽:一一至於你傷了,一一他殘了,一一最後給廢了?關他們什麽事。政治博擊跟鬥獸場的撕殺是同一個標準——鹿死誰手。

他說他看得出來,原本無我,那來一物?你啊,腦袋裏一坨糨糊。

誰敢說自己不亡?要麽你得了癡狂症。

我說麽:一一人都病得快翹辨子了!你還想著賺錢一一有唔卵用?

相反,他偶爾會流露出一絲淡淡的神秘感和罕見的優雅……覺得有所悟性:其實我這個歲數……你發現嗎?一一不應該跟別人去爭了!老了……這命不是錢換來的。

 

他晃晃悠悠從睡夢中驚醒……怎麽著,這夢沒斷?他說了句:這真叫“作死”。看看他!陰損還陽了吧?你肯還魂歸陽……也算是你一種氣度。不然,去不了陰府,怎能成鬼神?

深睡又開始起來……而且,呼吸節奏加快……呼氣的聲調也拉高了。同時,確確實實是一個無法回避卻又令人冷颼的存在。那是一個被催眠術後的沉睡者進入自動流水線作業的夢狀流程。

 

據他說:是一段情夢……

你想她了?

酸不溜嘰,嗬!幹嘛呢?

“其實我一直在等小說裏……死亡時間”。

他想說:生命進入讀數階段。

回憶也是療傷的一種辦法。

你還想寫第二部?

有想過……

去地獄前……

好呀!他恍然大悟的神態:噢,對啊!留給我寫完這部小說的時間不多了。

 

    他說,是的。而且很多時間都消耗在一一造夢階段?你知道的。他點點頭,意思是說,我豎起耳朵聽著……你的教諄。他不知幾次重複聽到過老爺子這句話:狗子,你真死了?他知道,有人一直在跟他對話,語氣刻薄……

一一無非

無非你們打定主意,豁出去了!

現在的感覺?……哎呀……真有意思……

你一一這家夥不知死去哪兒了?

他說:他知道自己身處何地一一

不妨我現在就告訴你:其實我夢裏一直在走山路(也稱:凶路)本來難過“惡狗嶺”一一懂行的都曉得這個道理,狗與雞是陰間和陽界溝通的媒介,細心人一定能看出來:老牙狗永遠不會睡在熱炕頭上的。同樣金冠雞永遠不會趴著睡覺。

 

現在你才把陰陽題目直翹翹翻轉過來?有用嗎?人都快邪瘋了!按常理,誰都不願去嚐試這種陰損陽毀的事。

 

我說:你怎麽讓我相信?你去過地獄。

他說:因為我死過一回。

我說:什麽叫死一回?人難道……好死幾次?

他說:失去的是我肉身一一

我說:魂會回來。

他說:陰氣!陰氣!陰氣!陰氣!陰氣太濃!

我說:你還記不記得曾見過的幽靈地府的原貌?

他說:啊哈!讀萬卷書,走萬裏路一一我連地府幽地的大好河山都走遍了。

我說:你信不信地府是閻王唯一的尊殿?

 

他說。你見到魂了啊!他說,你指的靈府跟肉體無關。接著說道:老爺子親口對我說,見我領著一群小鬼(小流氓)扛著彩旗,唱著《大海航行靠舵手》歌呼嘯而來時,一一野得很!不懂規矩,精力旺盛,動不動就把凡間幹的喪天害理的事一一實施再犯。

 

他說:在你看來,生命是不是從受罪開始?

你別跟我提開始。他想對兒子說,你記得當年你怎麽對我?

“葛萬裏,從現在起,你就是我們共同的死敵!”

父親說:你們有權利這麽做。

可以說,很自然葛家子女站出來采取大義滅親的革命行動。他們寫了血書,大聲疾呼,我們不出手誰出手?保衛毛主席,消滅葛萬裏,是我們應盡革命天職。

父親大惑不解,驚恐地看著這批吃裏扒外的小狗畜們……絕望地閉上眼睛。

心裏在想,瞧瞧他們小鬼們,油嘴滑舌而且厚顏無恥跟冥判辯解的那副腔調,真惡心。

你不信先問問一一

官差老爺!叫我感到冤枉的倒是我不該判你死。

冥庭判官驚問,為什麽?

小鬼答:我是冤枉的!受人蒙騙,屈打成招。

冥庭判官追問:從何說來?

 

小鬼還原事情經過:

“隻因我在陽界做了個夢,夢到和一名漂亮女生夢遊,發生了關係。醒來後我把做夢細節講給我井崗山兵團戰友聽了,他竟出賣我,大喇叭似地到處宣傳,還把這樁事偷偷告訴那個同團女生。女生剛烈性子,羞憤難忍,居然喝了2瓶敵敵畏自殺了。出了人命,性命攸關。女生家長尋上門來,找到校辦,責成校方嚴辦凶手。事情鬧得滿城風雨,不可收拾。”

    小鬼接著說:

“我很快被學校保衛處抓了。案子到了上麵,定我什麽罪一直拿不準。說我強奸她,實在說不下去。人家隻是做了個夢?定我反革命流氓罪又覺得太輕。少說被害者父親也是半個高幹,曾擔任過我們這個小縣城革委會副主任。定我反革命強奸罪,也有人持反對意見,認為我畢竟隻是夢裏邪淫,沒正真意義上實施奸淫。說我強奸隻是夢裏手淫而已。定我流氓罪,連碰都沒碰過實體。你說定我此罪冤不冤?隻倒也是怪我嘴巴發癢,亂說造成口頭耍流氓。”

 

冥庭判官詢問:後來呢?

小鬼答:最後,仗於死者父親的權威和上麵合議拍板,定我一個“反革命夢奸罪”。驗名正身,遊街示眾,押捕三官塘橋,立即槍決。

 

冥庭判官漲紅著臉麵對官差大人,“無辜的!原來隻是一個夢。”他想跟上一級官差申訴如此不公的事。他想了想,也是。

 

官差睜大眼睛驚恐問道:

“你隻是做了個夢,就來報到啦?你們陽間也太草率點了吧!”接著說:“我不是要你做小鬼來著。你聽好了,我不能收你。做七七四十九天地府義工後,還魂重回胎址。而且,判你去老宅定居。但不得搔擾民女。”

 

眾小鬼聽到最終判詞,個個興高彩烈,群鬼齊舞。

齊口同聲高喊:判官公正,陰府開明!

 

    幽雲一一幽雲一一幽雲一一幽雲一一

在神遊的黃泉路上 海天一色 持誦大白傘佛母心咒 行者

通過教化 讓一個冥頑不化的老家夥 慧明透了 功莫大焉

你求如願 無成不成 就能所供養 勢必為其 正常去 往生地

擊退人鬼怨敵 邪巫詛咒 橫禍病災 降伏鬼魅 陰魔 指西方

 

    陰府判官此刻被震驚住了……

一一久久沒發一句。

他接著欲想發表自己看法一一

“我無法想像你們這群烏合之眾在上麵是怎麽挑日子過的?為了權柄、地位、榮譽、尊嚴、金錢你們什麽都會幹,都敢幹!你們利益集團靠什麽來滋養?就是靠官商勾結,悶聲大發財麽!什麽先進性、代表、路線?說穿了是權力之爭。你死我活、你爭我奪,靠監聽、暗算、誹謗、蔑陷、政變來達到東南西北中的大同。你們聽好了,一個也逃不掉,不是不報,時辰未到,時辰一到,都得下來!”

 

    天象呈現一一

地獄要比你們秦城來得刻骨銘心。

閻殿要比你們權力中心殘酷血腥。

 

你知道我們閻殿是一座天門地檻一一

本屬:輪回之道場,地府之象征。你想保持沉默?那你勢必失去活人的理智,所以你一直被拒之殿外,甚至連豐都城門上的旗幟你都沒見著。你悠著點,一一黃泉路很長。你走走息息、一一邊看也走一一停停再走?有言:路途險境,風景獨好。

 

你唯一寸腸意斷的是殤魂未盡……

一一才會感歎:今昔是何年?

 

    他仿佛聽見:“香象渡河,截斷眾流。”——聽後,他急不可待地問:“我!”是佛。

“有之天理,滅人私欲。”他說。“好了,好了。我覺得我被困在幾十年前的一段夢魘裏,一直沒法醒來。”

     我說,你的意思是,若不怕壞了身子骨,說有個思想準備,去接受第二次貧下中農再教育。

我說是我說的一一

“讓第二次文化革命的暴風驟雨來的更猛烈些吧”!

 

用人腦換體力,重新回到窯洞,喝一口楊家河的水,舊地從遊,講幾句方言。小屁孩愛玩耍,我知道,不會賴著不走。

 

    你還有話要說嗎?

我聽你的,還是服從冥判、靈官?

別火。你沒犯天規。

他說:我即便救不了自己,你休想放他們來陽間。

你沉默?全憑意念。

所以我要自殘自己。我要親眼讓你看著我自己剖開自己肚皮。

媽的,你真血腥氣!盡管我沒親眼目睹,但我聞到了……

咭一一咭一一像個男人!有種。

 

他說他後來注意到一一冥官大人給這寃魂……

一一留下的一把空椅子。

你冒犯誰了?他對這死靈魂感興趣。

哎呀!你玩什麽政治噱頭?幼稚症。

你啊!惹怒了天神?勢必會沾上一身狗吊毛。

 

他:空位留給我嗎?可惜我在地牢。

靈:從來沒說留給你的。

他:為什麽?

靈:地府官層也有壓力哩。

他:真替你們惡心。

靈:我知道,你們很焦慮?據說,你們權力大的人有大的權利?權力小的人有小的權利?民眾沒有權力和自由,隻好彎腰曲膝。

他:權力和自由?不是給民眾享用的。是當權者的專利。

靈:你們為了一點利益手癢癢,胡亂狎弄參改?

他:陽間哪來的“還權於民”一說?

靈:你們共和先軀孫大炮說過,自由是民眾天賦的權力。

他:這群嘴損的激進主義者一一誰呀?亂放跑,不守規距!放在文革,這叫做一一你自絕於人民。

靈:等你下來領略一番嘍。

他:你知不知道啊?看起來,你對陽間前世、來生概念含糊不清。

    靈:啊,這可真夠荒謬的了?你等著吧,將來陰陽兩界自有公論。他慷慨地追加一句:我死了,你會封我嘴?剝奪我的知情權嗎?

他:你會告訴我父……讀懂我寫的這本書。

靈:無言可答。過了一陣,隻見他眼睜睜看著別人掏空老人的靈魂……他不停地對托夢人說,你,別為他們操心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你要知道他們那麽多真相幹嘛?不是自尋煩惱。

做了噩夢……

完整的輪廊……而且,他都能一五一十娓娓道出……

他說:

一一若想還魂歸陽話?你真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

他說:

“陽間一一凡是你不聽話,對著幹?他們收買你。你公開妄議他?他們封殺你。你不服從他,嘴硬?開除你。你挑釁他?他逮捕你。你謾罵他?他搞死你。”

他說:

還是你想把我放在這裏?他回頭看了一下,意會地說了一句:看起來我要有紮根的恒心……

他說:

一一人間看盡頭,一一回首魂了斷。

後來……

他倆難得同時說——

    一一地獄何其多,一一真來遭蹂躪。

 

 

    你放不下葛家?

不,不全是。他苦笑。

可這裏從沒有過。前我失喪?今被尋回。

爸爸!他喊。

我保護不了你。老爺子沒吭聲。本想吼他一聲,怕嚇著這小兔崽子。

他沒抱怨。能見到他,算是一種救贖吧。

他說,我還好。

他現在就跟他說:老爺子,我不僅能見到你,還能聽到你聲音。你有權知道葛家全部的事。隻要你想了解、過問的事,我都會一五一十講給你聽。

噢,現在知道一五一十講出來,恐怕晚了?父親語帶哀歎,你們啊……

其實他很願意有這樣的形式和機會跟父親說說話。

這就是了,你們不在乎別人怎麽看你們,但你們總該顧及一下別人怎麽來看你們前輩的,對不對?

 

    當下,他很想說:這個國家是我們一輩人回憶的搖籃。盡管有時也會給我們一副毒藥、讓我們抱恨而去,但它畢竟是我們的家園。什麽叫不缺信仰?你們有信仰嗎?你們真有那麽半丁點信仰,還會幾億幾億地貪著?撈著?錢權合一、放縱通奸、冰火九重?沒有信仰,談何道德?瞧瞧你們這些官老爺的臉,除了手上的生殺權,你們還有什麽值得炫耀的?你們對民眾冷若冰霜,對主子前呼後擁、紅毯迎送。

 

     他覺得老爺子正用那雙銳利的眼睛盯住他呢。

 

你們想過誰是真正握住“真理”的人?其實不是一一那些用買狗皮膏藥的方式證明“真理”在握的人,一般壽命都不會長。

 

國家的頑症,又該讓誰來開這藥方?

 

他套用先人的話說——那位迷信丹藥的兒皇帝,結果被自己的藥方毒死。政治與權鬥不可分割、互相融合。也許中國還會升起一個紅太陽?他也許就會對自己有個重新認識的機會。許多偉大的人物都是在苦難與亂世中脫穎而出的。

 

    看看你們!他問道:你們敬畏過自己的人民?你們把他們當什麽了?想劈耳光就劈,想踩腳下就踩?你們把人民當成你們專政的對像。財富和負擔、法律和道德、理智和良知,你們想過這些沒有?該來的早來了,顛倒的遲早要糾正。

 

老爺子彌留之際一一

我是看不到明天,讓靈魂遠去吧!

爛到根底了……

你們要走就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他毫不隱瞞實情,小說寫到結尾時,不是信口胡編的結果。他真不想把這個故事寫完。這樣的結局沒有多少讀者願意接受。為了掩飾內心的焦慮,他有意想讓葛家人的命運輕鬆一些,別像葛家老爺子預料到得那個結局。太慘。

 

毋庸置疑,一一葛家大禍臨頭。

 

    你需要給葛家一個交代,然後解釋,如何變成瘋子。

    你需要給曆史一個交代,昂首嚎吼,如何變為工具。

 

 

    你們都火化了。當然記不起來了。他們都這樣議論。

有的連骨灰也找不到了。

遷墳時,被扔了。

遷出遷進、挖來挖去,據說,沒法入土為安。

一一生前本賤命,死後更不值。

 

你與世人相對?麻木、斜視,有著隔世之感!

譴責晚輩有什麽用?出身不好、成份不好連個坑也不會給你。嗯,這倒是真的。這時,他夢見老家夥從土堆裏現身說教起來一一

父親來了!

我明白了,他放不下的原因。

他說:小子,你把我折騰來折騰去,有完沒完?

他探出頭又想縮回去。按理,想放棄算了。

他回答兒子說:

遭難後,休想有人給你施舍,不推你落坑,算你有幸。

我知道了。然後他說,真是我的罪過。

 

……死了,下葬,挖出,再葬。就算遷入為安,仍舊又濕又臭,你毀了我。

算了吧,老爺子,你比不過人家功績!輪不到你上八寶山。

 

車無輪,馬無鞍。

男無腦,女無胸。

人無信,道無誠。

一一天曉得!忍看江河水斷流,且得驚喜誰填背?

 

 

他說他在夢裏做到許多未知的事情,而且都是他們托夢於我的。

有許多到現在我都能記得:縱令然諾暫相許,終是悠悠路行人。

 

 

她很難解釋自己此刻的心態及對葛家看法。看著眼麵前這般景況,盡自己所能跟葛家保持一致,她當然識趣去做。緊緊圍繞在葛主任身邊。她一直跟四姐及葛老太住在一起。她把葛老太太服待得舒舒齊齊,起碼沒複發送過精神病院。

 

所有的事來得太突然?即告成功,仍陷迷惑。

用這樣的形式闖入她眼簾?突兀、驚異、狂喜。

大概沒有任何理由讓她生存有過絕念或者呆不下去的可能。5年的生活徹底改變了葛家上下對她的偏見。她對葛家的感情從他收留她到今天葛家接受她,對她而言,放在她麵前的、當務之際最為重要的是一樁完整的大事,就是本份。在那麽長的等待時間裏,她的安分守己、低調做事意味著她對葛家的效仿初見成效。尊敬與順從是她的首選。就像跟他分開那麽長時間,轉眼之間就不再有那麽多念想。她誠然更像葛家的一員了。

 

 

她吃驚的是,當她告訴她已經幫她落實、爭取到進計生委名額,(暫編製外幹部),她差點驚喜到跳起來。

 

怎麽說呢?沒想到那麽快,輕而易舉進入國家機關工作。她也在想,我怎麽跟別人講我進機關單位上班了?別人會相信嗎?你三無人員也能進機關工作?說出來不怕人家笑掉牙。

當她把不自信、猶豫不決的想法透露給葛蘭英聽後,被她狠狠斥責一番。她告訴她,人都是從不熟悉到熟悉起來的,你隻要肯學,可以上夜校、讀函大。當然嘍,要比別人幸苦些。

她被她的一番鼓勵,弄得情緒高漲。後麵的事,便顯得順理順章。完全超出她想象之外。覺得是她收到葛家贈送給她一份禮物。確切地說,是幾年來同甘共樂的一種回報。

她的顧慮不是沒有。她既沒文憑,又沒學曆,憑什麽能進政府部門工作?而且,她當著她麵誇下海口,不出二年,讓她轉幹,進國家幹部編製。她沒想到招幹名額來得那麽順利。就像內部開個碰頭會,小範圍宣布一下,明天就下發一份紅頭文件,計生委辦公室就讓她上班了。

 

她冷靜不下來。叫她怎麽平複下來?事實擺在麵前,葛主任的能量、遮眼法叫人無法想象。看看吧,差不多這個計生委已成了葛氏的一家私有公司。她把控著人事、文宣、經濟、行政所有部門和核心。這樣的高度集權,不可能沒有一番作為。事情走到這步,無論怎麽去猜、去看、去想、去說,她唯一覺得押注下對了!她覺得一生做對一件事就足夠——跟葛府大家族實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終於有了可喜的回報。

 

 

    她此刻已經把葛主任視為貴人,她的心海的燈塔。

對她的崇拜和感情甚至超過她從前的男人。

她感受到葛家給予她的寶貴財富。從前,她一直遠距離觀察葛家,仰視葛家所有的家庭成員。她知道很難融入進葛家主流層麵上去。她的存在充其量是她們寓所的管家、下人、性奴、保姆而已。她表麵上馴順、謹慎、克製、忍耐,盡量克服從夜總會沾上那些不搭的習性,學著有知識、修養、沉著,做出來一副文縐縐的樣子。事事顯現出她的毅力、好學,謙虛、上進的姿態,處處彰顯出她有想法、有抱負、有理想的崇高本質。她聽從葛主任的教誨和建議,此刻她所表露的表情和語氣充滿著謙卑和期待,並且需要葛主任強烈的傳、幫、帶、扶持,讓她早日完成角色的轉換與演變。

 

好像被過度的好事嗆了一下,讓她覺得有點喘不過氣來似的。她經常半夜驚醒……想想在葛家的一番作為?離開夜店,走進另外一扇宅門,誰會料到有今天?是福氣,還是運道。這對嗎?老天不會弄錯吧?大家旁人都能看得出來,憑什麽像你陸桂蘭做過小姐、當過吧女、坐台、出台的,竟然能成為國家幹部!真的嗎?她的心髒似乎很難想象如何去接受這個事實。就好比燒開的一壺水一一噗地一聲把壺蓋給掀開了!也許夢想成真的緣故一一她確實有點興奮不已了。兩眼驚喜得發光似的,真像要射透某個物體一樣。

 

    對葛家來說,憑手裏的權力,招個把人進機關沒什麽了不起,對他們來說確實平常得很。即便是事實,也隻是叫她正視當下:沒有聽錯,也沒弄錯,確確實實你要進政府機關——當一名公務員。一個從農村出來的單純、淺薄、懦弱而又順從的女孩絲毫沒想到有今天。有什麽抱負、理想、願望,葛家的人倒也這樣征求過她想法。她沒想法。

 

她有時會很茫然,覺得自己文化水平不高,會不會難於勝任?會被淘汰。但有一點她深信無疑,能在葛府這塊金字招牌下,過著有尊嚴的日子也算拜天拜地了。她覺得跟她的男人分疏和跟她的熱絡有著某種天意。她甘願挑起服務葛家的重任,並對此充滿樂觀、任勞任怨,始終不棄不離地依附著葛主任——充當她忠實的性伴侶。

 

為什麽說,葛大主任就是那個扛大旗的人?

因為她覺得自己生到這個世界上來是有義務的,其血統、身份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具有世襲的特征。為黨工作是她的口頭禪。防腐反貪是她發言稿的口號式辭令。身為部門領導人,公正執法令人起敬,她有責任完成黨交給她的神聖使命。

 

你想聽葛主任介紹黨的一胎化政策?就好比在聽一位權勢咄咄逼人的優秀共產黨員站在一線作的形勢報告。她一直這麽借題發揮:假如國家不實行計劃生育政策,那麽現在中國的人口在現有的十三億上再加四億。(她當然不知道她所提供的數字是真的還是虛假的。)她能例舉無數的多胎案例。她講述的事例不免令人有些反感,但不得不承認她的敬業和使命感。她工作狀態跟牆上的標語有著驚人的相似。

 

這倒也不能說她自欺欺人。國人普遍知道,計生委用指標來考核政績。

去年,Y城下城區姚莊鄉有個懷孕7個月的孕婦薛穀香,因未交7萬元二胎罰款,葛蘭英指示下城區計生委20餘名執行人員把薛穀香堵在租住屋內,讓她要麽墮胎,要麽交罰款。其後又在薛穀香表哥家“拘禁”她一個禮拜。七天內,嚴格限製她自由進出,強迫她聯係在外打工丈夫回鄉交錢。數天後,仍不見她丈夫許三元回複,計生委一幫人強行把她拖入車內,送到下城區婦保院,在打注射引產前一小時,計生委還與許三元通電,說交7萬元社會撫養費後,立馬放人。許三元同意交錢,可一個在外打工的,一時一刹哪去湊攏這7萬元啊?!他在電話裏保證交錢,7萬塊一分不少,懇求政府先放人,交款時間再寬限他幾天。葛蘭英親自登門執法——她覺得老希死耍滑頭,輕蔑冷笑道:你盡管拖三瞞四,我們政府有的是時間跟你鬥。別說你一個許三元,再牛的張大大我都要罰他10萬了!最後還是強行讓薛穀香簽字、按手印。然後把她送上手術台。葛主任在全國計生委先進工作者大會上被推薦全國三八紅旗手稱號。

 

後來群眾在背後給她悄悄切換更優雅的稱號:葛三八。

 

她當然不用考試、政審(也無從A到B字母交替換位的結構假設),中學文憑,沒趕上畢業典禮。四姐卻能通過辦公室人事處將個人學曆、經曆、資曆結構調正,改頭換麵,她的身份徹底漂洗了。事實上她並不認為跟四姐的關係能在世俗中得以見光,她在葛家的地位像一個被任意使來喚去的外鄉的小保姆。她內心也抵不過她和她保存的那種關係是否有某種背叛她男人的意思,或者說,這是她單方麵的自責。如果沒有跟他的相遇之交,也就無緣進葛家門。進不進葛家,也就沒有今天的她。這種無須修飾的聯想思維有它固有的邏輯和人文。她對她,從開始認識走到今天她沒有任何要求,不求回報,更沒有目的。主人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曾想過,不知道待在葛家跟著四姐,她能給予我多少保障?會不會用完後扔了?就像她弟弟那樣不辭而別?說實話她心裏一團亂麻。心裏老想,想它有啥用。即使現在我換種活法,又會怎樣呢?找個老實巴結的嫁了?還是重操舊業?難道還會有什麽別的生活意義和人生價值?到頭來不都是美夢一場!沒想到這樣的美夢確實也衍生出一點傳奇的戲劇效果。

 

這些收獲,不消說,她幾年前連想都沒想過。盡管她還是鬧不明白——進政府機關,當國家幹部,吃皇糧,也沒她想象的那般高難度。不明白是因為是圈外人,不了解內情而已。現在她什麽都明白了,隻要上麵有人,後台硬,有權有勢的各行各業哪樣搞不定、辦不成的?毋庸置疑,在750萬人口的Y城,葛家有能力毫無顧忌去完成他們所想得到的事情。她說她是她一生中的貴人。無可置疑。順從,也是感恩的一種。

 

    形式上6個月試用期後,她從辦公室轉入規劃統計科,開始協助科領導統計全市城鄉計劃生育考核評估及人口規劃統計工作。她有時會覺得現在的身份是癡人說夢,心理驚恐的劇烈起伏,讓她常常不知所措。她寧願失去這種興奮,從這份現況中抽身。她的本質、分配的情欲、充當的角色就是消除她對肉欲與幻覺設限的障礙上。事實上,與其說是她的一種後天雙性癮症,還不如說是她對現實生活的迎合,對實際困境的一種逃避。這樣的順合,容易腐朽。(除了她與葛家的關係以及跟四姐的特殊組合)葛主任橫豎不可能冒那麽大風險把她塞進自己單位的。再說,她的簡曆及文憑全是葛主任一手包辦的。她躺在熱被窩裏,覺得人生充滿神奇。她覺得全身輕飄飄,好比重新投胎、輪回一遍。咳!就是被碾死、淹死、上吊、喝農藥……做鬼也是葛家的。值。

 

 

隨著Y城城南板塊崛起,他們自家都市宏豐房產開發公司利用大姐葛蘭琴Y城市委書記職務上的便利,首先拿下南湖開發區2萬多畝一級土地整理,並在原有基礎上用極低的價掛牌競拍得到近3500畝土地用於開發房地產。這個項目屬於經濟區土地一級開發整理,以協議出讓方式獲得。後據市府土管局透露,葛家在該項目表麵上用於土地整理,實際變相拿地。該中心地塊一級開發與二級開發聯動,市政府從土地出讓金中扣除都市宏豐一級開發的投資。眾所周知,土地一級開發主要是完成市政基礎設施和社會公共配套設施建設。也就是說在葛家權力支撐下將一級開發以協議出讓方式,指定給他們葛家自己的都市宏豐來運作,就具備了極大操作空間。後來,Y城南部將宣布開發,(計劃將市政府遷至Y城南部)當時開出拿地的均價為75萬/畝。而葛家都市宏豐遠低於市價40萬/畝輕易拿到開發區中心區域3400畝地,用來開發Y城第一塊高端商務區。幾年後,都市宏豐以136萬/畝轉手給了香港港城投資開發公司。而該投資商建成別墅及高級商務區都以14000元均價,總成交額高達19億元,位居Y城別墅、商務樓成交額第一。

 

這是葛家最大的一筆生意,是在全家齊心合力的參與見證下完成的。即使此刻他們家族不願刻意回避往日的輝煌,——榮譽顯得灰色,盡管他動作磨磨蹭蹭,——擺不擺天生的利益集權的架勢不說,但過硬的家庭背景、政治勢力,顯然無法回避與抗拒的。

 

     他近乎於絕望地想解釋如何過下去?葛家上上下下、男人女人、遠親遠房,配合這個家族、威望、集權、影響、職位、身份,就像當初葛老爺子遺留下來的精髓——這麽多年的革命傳統熏陶和浸染,他們家族後起之秀,後浪推前浪,一代勝一代,功力漸深,分寸感強,遊刃有餘,又幹脆利落,要麽不撈,要撈就得一錘定音。

 

     無論讓他怎麽去深思熟慮,過往的發跡史聽起來都像似一個紅色家庭的勵誌篇。

     似曾相識的感覺一一

     規矩與教養、金錢與政治、權力與身份、痕跡與時光顯得微不足道,過日子其實跟早餐吃雞蛋差不多,——他天天在想:享用者隻覺得雞蛋噴香噴香,而忽略那隻下蛋雞的樣子。他確信應該為自己家族的榮譽守身潔體,不要為了貪念而褻瀆家族紅色本質。盡管他身在異鄉,記事本上盡是風險符號的日期,但他隻有一種感覺:我能活多久?該死,噢!他險些大聲喊出,葛家人都上了共產黨的斷頭台,唯有我一個幸存者、漏網之魚。

 

一片死寂。

都說糟糕。

 

那麽究竟什麽結果能讓他忘記眼前的劫難?這確實是個未知數。

 

    你現在問他缺什麽?他肯定回答你:“用錢能擺平的事都不是事。”可現在老爺子不靈了。用錢讓鬼使勁,也推不動此磨。

 

誰都知道葛家的人個個身居要職,腰板筆挺,有權有勢,是的。他們需要錢。一百畝的中心地塊,紅色背景的“地蟲”開出的中介費竟高達二三億元。不過這些相較公開拍賣仍便宜不少的土地,並非阿貓阿狗能拿得到的。對港商、民營下家而言,充滿致命的誘惑。如此簡單、利落、直接的交易法,動一動則幾億進賬。誘惑與金錢驅使下,公德、約束、底線、良心,誰去考慮這些?有錢就好。想有錢,就別去想什麽過程。過程不重要,人們隻看結果。錢到手上了嗎?擁有錢財後,什麽都可忘記。毫無底線,有錢就有一切。你說這情節換個年代或場景?也可以改寫成另外一個家族?聽了不免笑掉牙了!還不是獨此一家:一一黨天下。

 

 

在記憶的墓穴裏,回憶時常顛倒。

因為他常常做夢看見自己被亂棍砸死後再遭活埋。

父親就在身邊,離他們卻很遠。他愛他勝過他們。正如人們眼睜睜看著被人推落土坑,泥土的堆壓聲,聽見上麵人的招呼、議論和逗樂,他緊緊趴在下麵,泥土粘著他、浸進他嘴裏、吞進他腸裏……他失去了抗爭的能力,沒有跡象表明他有複生的可能。

 

求生的欲望總是連著同一具靈魂,為了死後讓靈魂不遠去?你用一種方式讓它安息。不然,這樣的“屍解”又有什麽好解釋的。

怎麽可能,上帝顯得無能為力?

他感到無法自圓其說了,因為這個世界有時太陰險、惡毒。它不管你想要或者不要,也不管僅僅是脫掉你一層皮,或者自焚、活埋、自殺,它總會同肉體一起蛻掉你內心的禁錮。上帝喜歡自由自在的人,喜歡人與人平等相處,友愛與和諧。

 

你說能和你在溫哥華相識,並且,陪我走完最後一程?哦,天啊!是緣。

就這樣,似曾相識的……

他想走出她的記憶。

5年……

晃一晃的感覺。

 

別停下來!

聽我解釋嘛。

他突然意識到她留下孩子6歲了……

義子、教父、祭文、信托、遺書……殤末盡,他默默在做。

心傾何處?自知就好。

 

……有些回憶,怎麽可能自己會自動遺忘?自己做的事,幹了那麽多喪盡天良的惡行能輕易從記憶裏抹去?我想不可能!它會跟你一輩子,到腳直也不會放過你。你信不信?他不敢隨隨便便應付了事,他知道有些報應真會應驗。

 

他想在沒有形成既成曆史事實之前,要麽被人們遺忘,要麽被他們清算。他也想,要麽重病而亡,要麽幹脆自行了斷。這樣也算自願悄聲無息被眾生釘在恥辱架上或扔進曆史垃圾箱,也算給自己一個了斷。

 

    他又產生出一種新的恐懼。

同誰?她,或是他?真來不及輪到他去深思熟慮。如果他倒向一邊,同所有失憶者、夢遊人一樣,蹦來跳去。他們從大腦擴散進身體裏的每一個癌細胞都蠢蠢欲動,張著血盆大口。他說,他瘋了!很想收拾了自已,一分鍾也不想拖延了。絕望、罪惡、中毒,差不多想好了一一了結自已。他對準皮下縫隙,哢嚓一刀下去,無聲無息,長刀插入自己肚皮,鎮靜自如自己剖腹,然後,把肮髒無比帶著變綠、發臭的肝、肺、脾、腎、甲狀腺一件件挖出,晾在肚外。讓眾人麵對麵一探究竟。他重複自己說過的話……

 

你這個有罪之身究竟有多黑、多陰、多壞?閻爺知道。

 

    他是一個人獨自完成自殺程序的。

一一你真瘋了。

一個人?事實上,他一直在避夢。再不避,便沒有退路了。

他說失眠引發的夢覺……一直有一種聲音在他耳邊回響:上帝一直看著我,就像在監視一個行凶嫌疑人,等你如實招來……說出罪過……便讓你自我了斷。他嚇得從床上跳了起來,這樣的夢景差不多要他命了。

這樣下去,還能熬多久?不停變換的噩夢時常韁繞著他,甚至有地獄傳來的哭喊聲一一令他驚恐不解。

他想解釋?卻找不到答案。

也許,上帝並非是他夢中唯一的見證人。否則,他早該把他斬首了。

你開始時會用人性最初的印象來看世界的?沒錯,任何人看曆史的角度不同,看法、觀點、結論也會各式各樣。若真心打開一扇悔意之門,上帝也許會判你無罪。束縛解除了,曆史成了寫照的鏡子一一

 

如同基督徒行聖禮,將會被免除釘肢之刑。

 

    沒那事兒!即使你脫離父子關係?你也總歸是葛萬裏兒子!

你放屁!老賊!

結點口德,小子!他想問他,誰放屁?老子參加革命,你們在哪?他實在聽不下去,心想,我在你們這個歲數已經參加紅軍了。

死老頭,嘴硬!不給你吃點辣貨醬,你不會知道革命小將的厲害。

你們家老公賊,茅坑的石頭又臭又硬。

幹脆攆他出去?檢舉他!批臭他!打倒他!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人們一擁而上,怒吼:

示眾!掛牌!遊街!批臭他!批倒他!

他竟揪住他一把頭發說:你抗拒,我鬥死你!看你還敢不敢反對毛主席。

 

不容置疑,他覺得當時他們一群人什麽都幹得出來。他父親並沒被他們的樣子嚇垮。他看到兒子上竄下跳,不免心寒。他對子女們說:不想給我老家夥臉孔,可以。但也該想想你娘吧?拖你們五個娃容易嗎?她真也經不起驚嚇、折磨了,看在是你們老娘份上,別讓她看見你們五個孩子鬥我。她會瘋的。就算我葛萬裏求你們了。行嗎?

 

此番情景,即使旁人見了也不免會唏噓、悵然。為臣名節,堂堂將軍,卻屈求小輩赦免?他們索性全部走到他跟前,當眾宣布跟老公賊、大軍閥、反黨反革命分子劃清界線,一刀二斷。他們無法約束自己過激的行為,總是用一種威懾的目光注視對方,什麽東西也擋不住他的決心。他們狂熱的鬥誌勢必會有一番作為。何況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理想,將革命進行到底。與其把它搞得驚天動地,不如在嘹亮的紅歌聲中把一具具屍體拉到他們麵前,群起鞭屍。

 

    一個蓬頭垢麵的老者駝著背,後麵跟著披頭散發脖子上掛著一串鞋子的女人。老者已經被打得站立不起來了。他嘴唇、鼻翼、顴骨、額頭,甚至滿臉是鮮血。他們一班人擁上來摁住女人的頭,強行要她用舌頭舔幹淨老者臉上的血。她無力對抗,覺得被人下藥了,意識不聽她使喚。她抽搐著用舌頭舔他臉上的血,每舔一下又停下來仰天伏地嘔吐,接著喊著,報應啊!罪孽啊!他們可都是我出生入死的戰友。我自作自受啊!

 

我叔陪鬥,我嬸就哭。後來,她也被拉去陪鬥。小孩問,嬸嬸怎麽了?她見我叔一天接著一天陪著我父親去廣場批鬥,當時被嚇壞了。受了驚嚇,一病不起。平時嬸嬸話就不多,有事放肚裏,從不說出自己想法。這樣的折磨是無休無止——有時一周四天,一天遊鬥十三小時。沒錯,這時人與人之間沒有過多雜念,沒有人比階級異已分子看上去更明顯、更堅決、更痛恨。

 

嬸嬸終於躺倒起不來了。門被撞開,衝進來一大拔人,帶頭進來的軍代表,原先是葛家的老相識,是老葛的老部下軍區副參謀長盛長勝。現在搖身一變成了Y城軍代會的負責人。他對昏睡不醒、生死懸於一線的嬸嬸開始就地審問:你他媽臭娘們,怎麽回事?破鞋!裝死?你想自絕於人民!

 

審問持續了大概兩個多鍾頭,其實嬸嬸已經沒多少知覺了,慢慢地挺直了身體。從她臉上看出她是慢慢閉上眼睛,神情反倒安祥。——終算死成了!對她而言,死比生要來得舒心,是一種奢望。一般求死者都會這麽想,人死成了,迫害者便不再窮追猛打。再壞的也不致鞭屍吧?人死不可複生,也不會留話,因為軀殼抽離痛覺與知覺,留下孤獨等待脫離的靈魂。

 

叔叔讓孩子們拖來一輛平板車。他搖擺身軀叨念道:你去吧,老伴你跟著我受罪。那邊也許會對你好些。我們別硬挺了,既便這樣像牲口一樣活下去,還能撐多久?恐怕我也撐不了多少天了。他頭總是顫個不停。但不見他掉淚。

 

找平板車來幹麽?軍代表嚴厲問他。你老婆服毒自絕於黨和人民,死了是活該!人死不等於她犯的罪一筆勾銷了。我們有充分證據證明,你臭婆娘為了逃避運動把你反黨反毛主席革命路線的黑材料吞進肚裏了。

 

家裏人發現床頭櫃那裏有個空瓶,他們知道母親長期失眠、抑鬱,每晚需要服用大劑量安眠藥。他們想用板車推著她送醫院搶救。

 

長勝啊,就算我葛千裏求你。他當場屈膝跪倒,哀求於他。

說下去,求我什麽?他說他要具體聽到他訴求什麽。他似乎很享受一位昔日的老首長、老領導、老上級向他跪求絕望的叫聲。那股得意勁,洋溢其表。

 

求你讓我孩子們送她去二院?她吞了200多片的安眠藥。

不行!像這種反黨分子的破鞋老婆,死一個少一千。

旁邊的人實在看不下去,也紛紛懇求軍代表,才允許叫醫生來搶救。

 

醫生說,她吞了太多,沒救了。我也無能為力。要灌腸必須去急診搶救。醫生又說:吞藥、跳樓、上吊、投河自殺成千上萬,死一個反革命分子,有什麽了不起?

軍代表拍手讚同,握住醫生手說:革命醫生同誌,我代表軍區解放軍代表向你致敬!

 

接著又走進兩個穿白大褂的法醫模樣的軍人。他們粗粗看了一下死者,說斷氣了。口頭上告訴軍代表她死了。軍代表隨即表態,他理由很充分:葛李培成有可能把葛千裏的反黨材料吞進肚裏,畏罪自殺。他接著跟後麵來的法醫嘀咕了一陣,當即決定就在自殺現場開膛剖腹,當場找出犯罪證據。

 

 

青年醫生一聽當場剖人嚇傻了,差點癱在地上。他想革命鬥誌高昂也不至於要屍骨尚熱之際就把人家劈開?他連忙推托對軍代表說:長勝同誌,俺隻會按醫學程序給病人手術治病,這樣剖人俺還真沒上過手。不會啊。這應該讓趙法醫主刀,也是老同誌的革命使命感。

軍代表一聽火氣直衝,大怒大吼道:你們這些臭知識分手,嘴上講一套,做做又一套?遇到真家夥就他媽X成了縮頭烏龜。老子叫你來又不是叫你當保健醫師!是叫你們來對階級敵人麵對麵較量,用革命的手術刀插入敵人胸膛。你是膽小鬼?連起碼的革命立場也沒有。

 

老趙,你主刀!手術刀就是革命武器。軍代表伸出拳頭,作了個戰鬥狀的手勢。動刀、開膛、剖肚不都是一樣麽?好比把她當成待宰的母豬推到屠宰場,無非給它一刀。

 

我們要在她肚皮上開個口子。他兩手叉腰,嚴肅地說:你們到底開還是不開?我告訴你們,你手上那把手術刀必須聽黨指揮,這是一個法醫對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立場態度問題。

 

他揮舞著紅寶書,竭盡力氣,大聲朗誦:毛主席教導我們,對待階級敵人就要像秋風掃落葉般無情!

 

迫於軍代表的最後通牒,兩個法醫沒有任何理由推辭離開,隻好硬著頭皮跟在軍代表屁股後麵,走進房間。

 

主剖刀當然是他倆選一。隻見那個中年法醫手套也沒戴掏出一把醫用斧頭,當著軍代表和眾人麵,把死去的嬸嬸的衣服剝掉,露出慘白的上身。其實她處於深度昏迷狀態,換句話說,還沒死透、死盡。即便人的頭顱被砍下後,心髒還是可以繼續跳動一兩秒之間。血液會在脖子口像瀑布一樣噴井似外噴30秒才死盡。可以想象吞藥自殺者的過程遠比砍頭的受刑者來得慢。

 

法醫看了嬸嬸一眼,捏了一下屍體,發覺尚熱且軟的,也就是說剛斷氣。他看著屍體,首先照準她的咽喉處“喀嚓”一斧子劈下去,再左一刀右一刀斷開她的胸骨,接著剝開下腹肚皮。裸露的雙乳、翻開的腹腔、血淋淋的內髒展現在眾人眼前。

 

那個年紀偏小的青年法醫戰戰兢兢地按照軍代表指示翻著開膛後五髒六腑,索性連她的腸子也挖了出來,再用手術刀劃開她的胃——除了這幾百粒安眠藥外,連一頁紙碎片也沒發現。

 

軍代表沒發現反黨證據,惱羞成怒,下令法醫發揚連續作戰的革命精神,繼續“深挖”。在軍代表親自指揮下,法醫一刀下去劈開了她的恥骨,膀胱像地雷一般炸裂開來。屍體的尿液“謔”地噴了出來。軍代表正低著頭淫意地細看死者私處,想不到噴了一臉尿屎。

一個深呼吸……他嚐到尿的味道。

 

操你娘希匹!自殺!你也死乞白賴?你這不要臉的爛汙婊子!他衝著屍體又踢又罵:

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遺臭萬年!遺臭萬年!

 

他曾在一段時間裏成百上千次夢見嬸嬸被開膛剖肚慘死的一幕。當然,他是不願看到他在夢裏充當的角色。看見自己同樣會瘋哩。他不願意夢到這一幕,卻偏偏經常做到。他說夢到叔叔和嬸嬸已不成樣子了,迫害再狠也莫過置人於死地。他真會瘋掉。

 

他沒想到革命革成這般境地,這是他及全家人始料不及的。造反——結果全家倒灶!無一幸免,全被打倒。最後嬸嬸的開膛剖肚給叔叔身心插上致命一刀,以致他沒有耐性繼續堅持活下去了。他抱著一死之念,對後來的批鬥極度抵觸,不妥協、不低頭、不配合。甚至不肯背誦毛主席語錄。對一個官職充其量不過是個工部主事、三等微末小吏,竟敢抗拒背誦主席語錄?這什麽罪?不言則明,死罪。

 

他到頭來沒覺得從夢裏得到多少解脫。無論從哪方麵來看,負罪感越來越深。這樣的夢魘無疑對他是致命的。反而,加重了他病因的誘發周期。有時,這樣的狂念會加倍出現,甚至影響到他日常生活。這樣可以停止讓他重複回憶——每分每秒——折磨得他透不過氣來往事……

 

一一盛長勝!隻見他遍體刀痕,人皮表麵全是僵死的痂創。縮在一個不起眼角落,他竟然還活著!沒下地獄?誰說的?

“嬸,他就在哪兒。”

“我見到他了。”

“怎麽見的?”

“是他指使一一剖開我肚子的。”

這個僵死的亡靈好像一直被釘在聚集整群惡鬼的青石柱上,無數的豺狼惡靈撲上來撕扯他一塊一塊屍肉,並且,用利瓜挖空死屍的內髒和器官……

 

此刻,他感到置身所處空曠的無法想像,滿地的屍油,燃起一處處地火。周圍不通氣,死氣沉沉,詭異的連他自己都無法預料12小時後屍軀如何分離出去?脫體的過程會不會太久而被凝固了。

 

“我擔心我被“釘”在原地太久,我怕撐不住。”

“群居鬼魂?”

“我情願去死,減輕一點痛苦吧。”

“你這亡靈熱乎乎的……也稱你叫一一生魂。”

按地獄的規矩一殿殿審、一層層判……

一一過堂時,按獄規上說的各類刑罰、刑具,都會一一使展,這樣的滅魂大法?讓盛長勝之類的犯有滅絕人性開膛剖腹殺人罪的連回魂做鬼的權利也剝奪,就好比你們陽間犯了殺人罪判決書上說的“剝奪權利終身”是一樣的……

他聽到這嚎叫聲,嚇得魂不附體了。

他站在這嶺上麵,經常會求助閻王。

多深的領悟?像牲口一樣活下去……

一一死不暝目。

 

    可想而知,置身在這片夢境之上,他能聽到什麽?看到什麽?聞到什麽?得到什麽?

他說最後聽到先人說的話:

 

“孩子們,聽爸爸話,帶好弟弟。媽媽實在過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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