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最早是什麽時候傳入我國的,盡管學術界有多種意見,但無論是據出土實物判斷,還是證之史籍,應該說在東漢初年的公元1世紀左右是妥當的。這方麵已有許多文章論及,這裏就不贅言了。
漢代時中國人已經知道有佛教這回事,漢明帝且派人西行到印度求法問道,取回佛像圖樣, 據《後漢書·西域傳》記載:
世傳明帝夢見金人長大,頂有光明,以問群臣。或曰:“西方
有神名佛,其形長大六尺而黃金色。”帝於是遣使天竺問佛道法,
遂於中國圖畫形象焉。楚王英始信其術,中國因此頗有奉其道者。
後恒帝好神,數祠浮圖、老子,百姓稍有奉者,後遂轉盛。
漢明帝夢到高大的鎏金的銅人,頭部還會發光,大臣告知西方有神稱為佛,於是明帝遣使到天竺(印度)求法,並帶回了佛像圖樣,以後這些圖像得以臨摹傳播。 這個故事在《四十二章經序》、牟子《理惑論》、晉王浮《老子化胡經》、酈道元《水經注》、楊衡之《洛陽伽藍記》等書中都有大同小異的記載。
這段文字中可注意“金人長大,頂有光明”數字,金人當即鎏金佛像,頂有光明,自然就是佛像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項光或說背光,即頭上所籠罩的光環。這個物件成了判斷早期美術品上出現的人物形象是否是佛教內容的重要標誌和依據。
例如1954年發掘的山東沂南(漢代屬徐州地區)漢畫像墓,據考證為東漢恒帝時期的,引人注目的是中室八角擎天柱的頂端北麵和南麵各以陰線刻畫有一童子 立像,頭部環繞有同心圓的光環,有的學者們認為這童子頭上的項光是受到佛教的影響而來的,應無大謬。但這個童子並不是佛陀,而是神童、金童一類的身份。項 光在東漢以前的美術品上從來沒有發現過,這個屬於佛像專用的東西(古希臘的神像也有光環,可能影響到了佛像上來)很可能是東漢時的人從佛像上偶有所見,得 到啟發,順手拈來的(注一)。(圖一、二)
楚王劉英的封地即在徐州,他是最早信奉佛教的上層統治者,學為浮屠(佛陀)齋戒祭祀,封國境內的百姓稍有信奉者,以後逐漸轉盛。
徐州治所的下邳已經建起了浮屠寺。《後漢書·陶謙傳》:
初,同郡人笮融,….往依於謙,謙使督廣陵、下邳、彭城運糧,遂斷三郡委輸,大起浮屠寺。上界金盤,下為重樓,又堂閣同回,可容三千餘人。作黃金像,衣以錦采,每浴佛,輒多設飲飯,布席於路,及有就食及觀者且萬餘人。
陶謙字恭祖,江蘇丹陽人,任徐州刺史, 陶謙委派同鄉笮融督運廣陵、下邳、彭城三郡的糧食, 笮融竟然私自將這三郡的收入用來大興土木,起建佛寺。佛塔的頂上豎立金盤(相輪),周圍是回廊,可容三千多人,鑄造金銅佛像,外罩錦繡綢緞。每到浴佛節, 在路上鋪席子,廣為施舍飯食,萬人聚集,頗為壯觀。
上文描述佛寺的佛塔高聳,頂上有金銅的塔刹,下有數層塔身,圍繞著佛塔四周是佛堂建築,結合敦煌石窟北魏壁畫的建築看,是很符合我國早期寺院正中立佛塔,周回建佛堂的寺廟規製的。
據以上記載可知,江蘇、魯南一帶在東漢時佛教已經有了一定的信徒和規模。
在山東的滕縣,也出土過一塊據信為東漢中晚期的畫像石,出現了六牙白象,這無疑是出自佛教的題材(注二)。
江蘇連雲港的孔望山位於江蘇省連雲港市錦屏山的東北,新浦以南5裏。摩崖造像高約129米,在山的西端長約700米、高129米的崖壁上,依山勢浮雕有108個人物,最大的人像高1.54米,最小的人頭像僅10厘米。浮雕內容有飲宴圖、百戲圖等。
1980年史樹青先生首次指出造像有佛教內容。從浮雕依稀可辯的涅槃像和舍身飼虎等故事畫看,應屬於佛教內容無疑。
關鍵是這些人像雕刻的時間,有後漢說、魏晉說,甚至唐代說。這些雕刻多為減底法,人物略為高出崖麵,衣冠服飾確是漢代的形式。
關於這些岩畫的內容和分期已經有多篇文章論述過,這裏不重複。引人注目的是西端的一尊佛立像,高肉髻、右手作施無畏印,左手持大衣一角,已經是完整無誤的標準立像形式。在他東側旁邊是一位戴冠袖手的人物立像,兩尊像從雕刻風格判斷顯然不是同時代之物(圖三、四)。
戴冠袖手人物立像的雕刻手法,是在減底的人物輪廓上用陰刻線來表現衣紋和麵部,注意眉毛是用雙陰刻線來顯示的。而佛立像雖也是減底輪廓,但麵部的眼窩深 陷,手臂突起,右手和左手持大衣一角的細節都是用浮雕的形式來刻畫的,整體具有立體感,輪廓線也較旁邊的人物立像清晰有力,從表現形式到保存現狀看,顯而 易見佛立像的雕刻年代要晚於人物立像。
如果將戴冠的人物像定在漢代,那麽從佛立像的造型樣式和細部特征判斷,二者顯然是不能相提並論的,佛立像隻有放在北朝時代應該更妥當。此外還有一些應該是和佛立像同時期雕刻的佛教內容的浮雕,這類東西的年代也要遲至北朝才能說得通。
注意一個有趣細節,佛立像的雙足呈現兩足跟相對的外翻足形狀,這個似乎不經意的表現腳部的手法是難得見於漢代的畫像石上的,它恰恰是古代西北印度今巴基 斯坦西北部的斯瓦特地區4-5世紀浮雕佛像的表現手法。中國古人對於繪製雙足呈現正麵的透視角度是用變通的方法解決的,在漢畫像石上的人物一般是長衣迤 地,腳部往往不出現,短打的門吏和士兵腳部則往往作側麵表現。惟有佛像這一外來藝術形式傳來時,中國的工匠一開始是亦步亦趨的臨摹,以後才逐步中國化了。 但正麵佛像的雙足卻始終找不出合適的表現方法,甚至一直到清代,浮雕和佛畫上外翻足仍不乏所見。(圖五、六)
綜上可知,這尊佛立像的雙足形式有著西北印度的佛像因素,而西北印度佛像的產生也不過是2世紀,石雕佛像的成熟階段則在3-4世紀,從 主流佛像藝術傳入中國的時期推斷,這些岩刻像應該不是同時期製作的。並且孔望山浮雕也不完全是佛教內容,還有道家的東西,說它們陸續製作於3-6世紀的東 漢、魏晉至北朝時期較妥當。
吳焯先生也認為,結合蘇北、魯南在東漢時佛教傳播的形勢,孔望山在漢代已有佛教題材的雕刻是有可能的,但舍身飼虎、涅槃圖這類題材出現在東漢似乎也為時過早(注三)。
摩崖畫像東側約70米處,有一石雕大象,略大於真象, 腳帶鐐銬,旁邊浮雕有一丁字形頭飾的象奴,手執訓象鉤。整體造型概括,線條簡潔, 由於久經風蝕,可看出象奴的形象是重新勾勒修改過的,大象的細部線條也重又刻劃過。
大象背部用雙勾陰刻隸書體的“象石”二大字,近年在石象前腿裏側,發現有一行豎刻的隸書,經辨認為“永平四年四月”。假若是東漢的永平,即為公元61年。
如果確是永平四年佛教徒出於佛教聖物崇拜的目的而雕刻的,那麽就比洛陽白馬寺永平十一年(68年)漢明帝感夢遣使西域求佛經,歸來特建白馬寺的時間還早了七年(注四),這樣佛教傳入的時間就過早了,連佛教史都要改寫。
佛教和象的關連很深,佛經中不乏白象的記述。在孔望山雕刻大象,無疑是將大象目為佛教的聖物。因此之故,如果確實是漢代佛教徒為供祀佛教中的大象,則將 這頭象看作是真實的大象,不可能想象在象身上刻寫“象石”二字(圖七)。在象身上刻寫“象石”二字的風習,總使人疑是宋元以來金石學家的癖好所致,說不定 是宋元時代在修整象奴時後人添加的。
象石的造型頗有古意,如果放在北魏永平(508—512)時代則順理成章了。實際上“永平四年”刻款已經為孔望山佛教浮雕人物群建立了一個年代標尺,孔望山的雕刻始於東漢是可能的,關鍵是此後陸續添加了哪些內容。
在內蒙古和林格爾的東漢壁畫墓裏還出現了帶有“猞猁”和“仙人騎白象”題記的畫麵,“猞猁”應即“舍利”的通假字寫法,仙人騎白象很顯然也是東漢時人們對 佛教尚不理解,將佛教中的太子乘白象或普賢菩薩乘白象的內容與道教和秦漢時的神仙方外之士騎乘的青牛等坐騎混淆不清所致(注五、注六)。
在 全國各地發現的漢代佛教遺跡報告中,四川地區尤其更值得注意。1941年,由吳金鼎、夏鼐等人組成的“川康古跡考察團”對四川彭山漢代崖墓進行了發 掘,116號出土物中引人注目的是陶搖錢樹座(高21.3厘米,南京博物院藏),陶座上塑有一尊坐佛,左右有穿交領胡服的武士和一腰間束帶的侍者(注 七)。
坐佛束發,高肉髻,身著包覆雙肩的通肩大衣,衣褶的起伏厚重,有一定的立體感,左手持大衣一角,右手上揚,可以說已經是較成熟的佛像 形式了。其基本格局框架與犍陀羅的佛坐像很為接近,兩側的人物應該是從犍陀羅佛像旁常出現的護法神、金剛力士一類人物而來的。搖錢樹座是2—3世紀中國與 西北印度文化交流的確切證據(圖八)。
樹座的基座浮雕龍虎銜壁,多見於四川西王母畫像石上。此樹座依然是神仙方術的長生不老、驅邪厭勝思想的體現,表明佛教的理論還沒有被人 真正理解,佛像與民間的驅邪厭勝的神祗混淆不清。此錢樹已失,僅有殘片,但1981年四川忠縣塗井溝出土的搖錢樹殘斷上,可清楚地看到樹杆上有一尊佛坐 像,高肉髻、通肩大衣,右手作是無畏印、左手持大衣一角(注八)。
美國舊金山亞洲藝術館藏有一株完整的搖錢樹(高約150厘米)。樹枝上掛 滿了銅錢,樹杆上部有一尊通肩大衣的坐佛,衣褶正麵呈U形,與4—5世紀的十六國佛像衣褶與之極為近似,單獨地看,是個很成熟的帶有西北印度犍陀羅風格的 佛坐像。但樹的頂部卻是西王母,頭戴勝,身著交領深衣,上罩羽蓋,坐在席上,左右有青龍白虎侍衛(注九)(圖九)。
2002年為配合三峽大 壩工程的發掘,在豐都縣鎮江鎮觀石灘村長江北岸的台地9號墓內清理出紅陶馬,右後腿刻有“巴郡平都蔡君騎馬”隸書款,同墓還出土了搖錢樹,在陶樹座有“延 光四年五月十日作”隸書款。在殘樹杆上鑄有坐佛像,殘高5厘米,高發髻,交領大衣,右手作是無畏印,左手殘,有火焰狀頭光。
延光四年即公元125年,這件帶有紀年款的搖錢樹極為重要,為同類錢樹提供了時代標尺。它確切無疑地揭示出,東漢中期佛教已經在長江流域西南地區廣泛流行,並體現在搖錢樹上。
2004年三峽庫區的奉節縣還出土了一件陶製搖錢樹。全體為陶製的錢樹,甚為罕見。而湖北宜昌三峽庫區的秭歸台子灣的東漢至三國的墓中還發現了一棵鎏金的搖錢樹。
僅在三峽庫區的四川、湖北近年來至少發現了五、六例搖錢樹的報告(注十上述幾例報告綜述於各報刊及網絡信息。
搖錢樹廣泛分布於四川、湖北、雲南、貴州等西南地區,在陝南和河南南部也有發現。陝西城固縣漢墓出土的搖錢樹(2—3世紀,高93.5厘米,城固縣文管所 藏),在樹的頂端一般是西王母高踞而坐的位置上,也有一尊坐佛,高肉髻,唇上有兩撇上翹的胡髭,類似漫畫的手法,一見使人想起犍陀羅帶有唇髭的佛像。通肩 的大衣對工匠們來說也不太熟悉,有如西方武士的緊袖戎裝,右手明白無誤地抓著大衣的一角,左手作施無畏印。雖與犍陀羅佛像左手抓大衣一角、右手作施無畏印 的形式正相反,但它表現的是佛坐像,無可置疑。在樹的枝幹上則飾有漢代傳統的青龍白虎、朱雀、人騎、猴等,陶座上堆塑的是漢代慣用的象征博山的山巒(注十 一)(圖十)。
由於工匠們對佛教圖像不太熟悉,或說缺乏好的圖樣做範本,有點似是而非,但佛像的高肉髻、唇髭、通肩大衣以及雙手的動勢這些佛像最基本的特征都具備了,不能說不是佛像。
這如此之多的幾乎是以同一思路和理念製作的帶有佛像的錢樹,在東漢、三國時廣泛地分布於西南乃至和西北地區,確如俞偉超先生所揭示的“表明那時佛教禮拜曾和古老的社稷活動結合在一起”(注十二)。
1940年發現的四川樂山麻浩1號漢代崖墓的浮雕佛像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此墓為橫前室、後三室,在墓門、門道和墓室壁上均雕刻建築、車馬、人物、伎樂畫 像,沒有發現佛教內容。唯獨在距地麵高約2米左右的後室門楣上浮雕了一尊佛坐像(高37厘米),高肉髻,項有圓光,通肩式大衣,左手持大衣一角,右手作施 無畏印,結跏趺坐。整體上比例協調,衣褶厚重有立體感,手部生動有力,具有很強的藝術表現力(圖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