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喜歡喝熱茶,茶水隨衝隨喝,所以保溫瓶便很受歡迎。在我小的時候,北京人家普遍把保溫瓶叫“暖壺”,也叫“暖水瓶”、“暖瓶”。 “暖壺裏還有熱水嗎?”“別喝涼水,從暖壺裏倒水放涼了再喝。”這類話,是我童年時日常聽慣的。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在我根本沒有注意當中,暖壺的叫法悄悄消失了,代之以文雅的“保溫瓶”一稱。也許是改開後各地人才大量湧入北京,改變了此地的語言習慣吧。我也跟著改口,並且幾乎忘了暖壺這個詞,直到最近重新翻閱《紅樓夢》才驀然勾起了回憶。沒想到,暖壺竟然是個頗有年頭的名稱,至晚在曹雪芹生活的時代就見於日常口語中。
《紅樓夢》第五十一回中寫道,寶玉半夜醒來,想要喝口茶,於是麝月“向茶隔上取了茶碗”,“向暖壺中倒了半碗茶,遞與寶玉吃了”。這就是說,在冬季,怡紅院裏是備有暖壺的,暖壺裏存有熱茶水,可以隨時倒入茶杯飲用。現代讀者自然會感興趣的是,文中提到的“暖壺”是什麽?
恰好是農曆新年的時節,讓我們一起欣賞一下由清代佚名宮廷畫家繪就的一幅《歲朝圖》。與同類作品相比,這一畫作在題材上相當獨特,乃是乾隆皇帝親自上陣作主角。畫中,他本人、他身後的兩位妃子以及身前大大小小的皇子一律著漢裝。在他身畔,一位小皇子手持一柄方天戟,戟上掛著一隻磬,乾隆一手抱著個小皇子(亦或小皇孫),一手用個小槌去敲磬,寓意“吉慶”。畫深處一位皇子捧著一盤蘋果走來,當時有習慣在過年時把蘋果叫作“平安果”,湊到一起,便是“吉慶平安”。廊下觀看放炮仗的皇子舉著一把鯰魚形紅色花燈,象征“連年有餘”,手持方天戟的皇子另一手提著個璽印,意思是“見喜”,高掛半空的牛角燈籠既是寫實,同時也諧音“豐登(風燈)”。
畫中其他內容則展示當時真實的除夕節俗:乾隆腳踏的炭火盆裏燃有鬆柏枝,一位皇子蹲在盆前,手持一簇鬆柏枝對炭灰加以撥動,以便火勢旺盛——燒鬆盆;一位相對年長的皇子懷抱麥秸,在庭院內一路拋撒——踩歲;還有一位皇子在放鞭炮。
很顯然,這是一個假想場景。在真實情況中,清代帝王以及後妃皇子不可能在除夕或元旦時穿漢裝,也不見皇子親自燒鬆盆、撒麥秸的記載。乾隆授意畫家創作這樣一幅作品,大概是讓自己在畫中呈現為神一般的存在,恩賜給天下年年的太平,歲歲的安樂。
奇妙的是,在這樣一幅宣揚“元旦吉祥”主題的畫麵當中,一些細節卻是對當時物品的真實描繪,最紮眼的是廊壁下的一張小幾,擺了各種瓶瓶罐罐,琳琅滿目。最頂一層上的一件器物頗為獨特,是一件長方匣,匣前伸出個壺嘴,頂麵有兩個圓蓋,還配備提梁與掛鏈,側旁的匣壁上有個透氣孔。這件物品,實際上是一個特製的茶水保溫箱,亦即清代的高檔暖壺。
北京故宮博物院保存有這種款式的暖壺的實物,其主體是一個長方形銀製小箱,另外有配套打製的一隻茶壺和一隻水壺。箱頂由銀板覆蓋住, 但板上開有兩個圓口,這兩個圓口各配有一個帶鈕活蓋,以銀鏈拴在提梁的根部。使用時,把燒紅的熱炭填在箱內,然後向兩個圓口內分別放入茶壺和水壺,再用活蓋把圓口塞住;在放茶壺的一側,還有一個開洞,讓茶壺的流嘴從中伸出。這樣,炭火的熱量就被封在箱體內,慢慢烘烤著一對小壺內的茶與水。細致的是,工匠還為茶壺的流嘴也打造了一個小套蓋,同樣靠銀鏈連在箱體上,不至於遺失,寒天時,將這個套蓋扣在茶壺流嘴的頂頭,便防止了壺內茶水向外散溢熱量。箱體的側麵有一個圓洞,實際上是出炭口,燒後的木炭餘燼就由這裏清出。為了這個圓洞,配有一個滿布漂亮鏤花紋的活罩,也是經細鏈係到把手上,使用過程中,鏤花罩會嵌在圓洞口上,供氧氣進入箱內,炭火也就不會因缺氧而熄滅。
於是,隻要向茶壺內放好茶葉、灌入熱水,再將其置於銀箱內,便可以依靠炭火保溫一段時間。倒茶時,隻要握住箱上的提梁,讓壺嘴向茶杯傾斜,就可以出茶,並不需要把茶壺從箱中取出。旁邊還有一隻水壺內存著熱水,以備隨時向茶壺內添加。可以說,這一款保溫箱在設計上十分周到,非常方便實用。
一旦將《歲朝圖》中的描繪與實物對比,就會看到,畫裏的暖壺與現存的清代實物完全一樣,畫家做了細致的再現。由此看來,乾隆皇帝在冬日也會使用此般款式的暖壺呢!
精美的宮廷繪畫中出現暖壺的形象,並不限於《歲朝圖》一例。在更早些的年代,雍正皇帝在位的時候,圓明園的深柳讀書堂內曾經立有一架圍屏,十二扇屏麵上各裱有一張美人畫。很幸運的,這一組十二張美人畫保留到了今天,其中一張表現一位美人手持一麵銅鏡自照,在憂慮韶華易逝,鏡中的容顏不知還能美麗多久。時節則是冬季,她穿著皮毛披風,頭圍昭君套,一手扶在手爐上,窗台上有一盆盛開的水仙。在她的坐榻邊,窄幾上放著一隻茶水保溫箱——即暖壺,其形製與故宮現存實物完全一樣。表現“閨怨”主題的宮廷繪畫中出現了這樣一件普通的日常用具,畫家大概是想借如此的細節增加畫麵的現實感,讓包括雍正皇帝在內的那個時代的觀眾感覺到熟悉的生活氣息。
《紅樓夢》創作於十八世紀,與《深柳讀書堂美人畫屏》和《歲朝圖》屬於同一個時代,因此,可以肯定,小說中提到的暖壺,正是這樣一隻內嵌茶壺與水壺的銀火箱。那時的上層社會在冬日利用此般暖壺為茶水保溫,可以隨時喝上熱茶,無須臨時衝泡。正如小說中所表現,當半夜口渴時,有這樣一隻暖壺,那是最方便了。
傳統生活中,不僅宮廷與上層社會,便是平民人家,也一樣使用暖壺,不過民間的暖壺在形製上更為簡單一些。最樸素的方法是為茶壺量身縫製一件“棉套”,棉套內絮有厚厚的棉花,等於給茶壺穿上一件棉大衣。另外一種常見的形式是一隻圓形小木桶,桶沿上留有一處供茶壺嘴伸出的小口。桶內墊上棉絮,將茶壺放入其中,流嘴由小口伸出,再關合木桶蓋,便能給壺內的茶水保溫,飲用時,抓住把手傾斜桶身,伸出在桶外的茶壺嘴即會出茶。這種暖壺也叫茶桶,其中不乏木工佳作,提梁的造型花樣百變,桶身上帶有浮雕圖案,並且髹以金漆,凡是保留到今天者,都成了收藏者喜愛的民俗文物。
此外也有藤編、竹編等形式,杭州林風眠紀念館便收藏有一件“竹編高足溫茶簍”,竹編的桶形高足之上接以一隻帶提梁的圓籃,籃內可以放置帶炭火的陶缽,再把茶壺坐在缽上。這隻溫茶簍輕盈高挑,富有姿態,結構上很是出人意外,簡直像是一件現代設計的作品。
不過,在色色傳統冬用茶水保溫器中,明代戲曲家高濂編著的《遵生八箋》中介紹了一款“暖硯爐”,當推為最佳設計案例。
古代文人離不開硯台,但是,一到冬天,書案上的硯、墨、筆往往會因低溫而結凍,難以使用,於是,“暖硯”被發明出來。依照硯台的大小與形狀,定製一個配套的銅、瓷或陶匣,四壁要有鏤花開孔以便通風透氧,將炭灰填滿匣內,埋進一小塊燒紅的木炭,再將硯台架擱在匣口之上,即成暖硯。
不過,隻要稍不留意,炭火過旺,火焰的直接炙烤便可能導致硯體受損,傳統文人最是寶愛自己的美硯,當然不願意看到這種遺憾發生。於是,到清代,出現了一種更為講究的形式,在炭匣之上增加一層水屜,水屜之上則有銅硯盤。使用時,於炭匣內放置炭與灰,水屜內注水,這樣,炭熱是經由水溫傳遞向上,消解了火烤製造的損傷。銅硯盤覆蓋住水屜,導熱性能良好,內嵌硯台,以微微的熱意烘著硯身,硯內的墨汁也就不會凝凍。北京故宮博物院即保存有當年專供清朝曆代皇帝禦用的注水式暖硯,其結構設計非常輕靈,將水屜與炭火盒製為活動抽屜,很是方便使用與清理。
“暖硯爐”則是把暖硯加以進一步的拓展,令其同時也可以加熱茶酒,通過形式上的轉變,賦予多功能的用途。這種案頭小爐也簡稱為“硯爐”,由銅材打製而成,爐體長一尺二寸、闊七寸,頂麵製作為中間底凹、兩端升起的樣式:
中間的低凹處為放置墨與毛筆之位,通過爐腔內的溫熱防止墨僵筆硬;
左邊一端相比右端稍微低矮一些,頂麵開有小口,將硯台置於小口之上,如此,硯台中的墨汁便不至於因寒冬而結冰;
右邊一端最高,頂麵設有一個小灶口,一隻小壺坐於其上。同時,在側壁開個火門以供添炭、清灰。
推測起來,在硯爐的爐體內,當中會豎有一道銅壁,將內腔隔離成兩部分空間。一部分空間上承小壺,內置炭火。另一部分則與放置筆墨與硯台的平麵相對應,通過置硯處的小口注水入內。這樣,硯爐實際上是一件“水火爐”,半個內腔盛水,半個內腔盛火。水溫把隔壁炭火的熱量加以傳遞,烘暖其上的筆、墨、硯,這樣既為文房用具防凍,又不至於因火猛而將它們炙焦。
於是,隻要在爐體的“水腔”內注水、“火腔”裏添好炭火,就可以一邊溫茶煮酒,一邊替硯、墨、筆保暖,解決了一個文人在冬季的書房內最首要的問題。一隻如此的硯爐設於書案之上,可以獨自啜茶讀書,也可以招待朋友把酒長談,堪稱專為讀書生活量身定製的實用加熱器,因此,高濂下結論說:“三冬之夜,不可一日無此於燈檠之間也。”對傳統士大夫來說,實乃書齋內最不可缺的禦冬設備。
臨到就寢時,這隻硯爐便從書案轉移到床頭。《遵生八箋》裏對書房進行了理想的規劃,其中細節之一包括在臥榻的側畔設立一隻小幾,幾上隨季節輪轉陳設不同的器物,或是插有四季鮮花的花瓶,或是蒲石盆,或是香爐,或是香篆盤。及至冬天,這張床頭小幾之上便出現了硯爐。於是,書房主人一旦夜半口渴,便可以從硯爐上取下茶壺,倒一杯熱茶喝下,一如怡紅公子在某個冬夜那樣。
孟暉
自由撰稿人、專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盂蘭變》、隨筆集《維納斯的明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