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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3)

(2016-10-11 07:41:14) 下一個

小鎮不大,曉梅被日本兵帶走了一個晚上的事不過幾天的光景已經傳得全鎮沸沸揚揚的了。沒有人知道那一晚,日本人對曉梅都說了些什麽,做了些什麽,又是什麽原因讓曉梅第二天就平安無事地自己回來了?這讓閉門不出的曉梅成了鎮上的名人和茶餘飯後的談資。

有好事者紛紛登門,名為造訪,實則探聽曉梅的虛實。於是,各種版本競相出爐,有人說,曉梅被日本兵毒打了一頓,臉上身上都是疤痕,已經不能下床走動了,日子不久了。有人說,日本人不止毒打了她,還奸汙了她,曉梅的身子不清白了。還有人說,強奸,而且是一夥人呢。曉梅被一群日本人搞大了肚子,張父嫌棄她敗壞名聲,把她鎖屋裏了,現在已經半瘋了,所以出不了門。總之,大家不約而同地達成了共識,那就是曉梅那晚上必定是吃了日本人的大虧,再也無臉見人了。

這傳聞讓張父很是難堪。他是要麵子的人,可現在走在街上,總有人在他背後指指戳戳,議論紛紛。某天他難得出門,竟被劉媒婆當街攔住,好一番關切同情加慰問: “哎呀呀,你們家的曉梅可真是苦命呀,這麽好個姑娘,怎麽就叫日本人給糟蹋了,真是可惜了。本來我還合計著要給她找個婆家,出了這事,哪家敢要她?以後還怎麽嫁人呀! 不過話說回來,就是當一輩子的老姑娘也比短命的強呀,橫豎也能在家搭把手,是不?”

說者似是好心,可誇張的表情和語氣,讓張父心裏別扭地直想罵人,又找不到理由當麵發作。周圍地街坊早已在兩人身旁圍成個圈,聽故事一樣興趣盎然,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笑臉相互疊加,在張父腦海裏無限放大,他終於忍無可忍,對著人群大叫一聲”滾!”

張父受了刺激,也忘了出門是要幹什麽來著,踉踉蹌蹌地回了家,一進門就把曉梅的門敲得咚咚響,被蕙蘭攔下了。於是他隔著門哭喊著要去找個手榴彈來,和糟蹋了曉梅地日本兵同歸於盡。嘴上說著,手還不閑著,順手抄到什麽物件就往地上扔。一會兒又轉頭問蕙蘭帶著哭腔喊道“別人都說曉梅懷了日本人的種,你見到過她的肚子沒有?到底有多大了?趕緊把個孽種搞掉。哎呀,我活了這一輩子,臨終了倒要讓人笑話了。” 一會兒又是自言自語地咒罵;“都他媽的不是好東西,張家果真是前世造了孽的!我也不想活了,老天爺把我這把老骨頭收了去吧!”

張父正鬧得不可開交,曉梅卻破天荒開了門,一臉憤怒: “ 你這是要作踐誰呢? 我告訴你,日本人沒對我怎麽樣,那晚上什麽事也沒發生。我就是自個兒一個人回來了,怎麽著吧。別人胡謅也就算了,連你也要這麽跟著起哄,等著看我的笑話嗎?”

張父痛苦地搖搖頭,大聲嗬斥:“你當我是老糊塗了,要連我也騙了嘛? 誰不知道那些日本兵個個都是禽獸,他們能這麽輕易放了你?劉媒婆在街上一嚷嚷,我看你是真得要嫁不出去了!”

曉梅臉上始終帶著漠然“嫁不出就嫁不出唄,我已經想好了,我這一生都不願嫁人了,就在這老張家呆著,到老到死。”

“你瞧瞧,果然是被日本人糟蹋了呀!”張父的臉扭成一團,想想先前劉媒婆的話竟有幾分道理: “你賭氣當老姑娘吧我也不攔你,就怕你以後想不開了 . . .”

蕙蘭不等張父說完,上前抓住曉梅的手臂,企求地看著她:“曉梅,你聽我解釋,我 . . .”

曉梅忽然情緒激動地甩開蕙蘭,怒不可遏: “ 我不想聽你說,也不想見到你,我討厭你,我討厭你們所有人,你們都是騙子,都是騙子!”

曉梅用力將蕙蘭推出好幾步。門,又重重地關上了。蕙蘭癱倒在牆角,捂著臉嗚嗚地抽泣起來,張父不解其中的原委,也跟著哭喊起來。

大家誰也沒有注意到,同一時間,另一個屋裏,一直昏睡的張母被家裏的動靜吵醒了,不知清醒還是糊塗著,奄奄一息地叫著自成,曉梅的名字,一隻手顫顫巍巍地伸向半空中,雙眼突然瞪圓了,好像看到了什麽恐怖的場景,卻又躲閃不及。隻是沒多久,她垂下了手,終止了呼吸。等到大家發現的時候,她的生命,已伴隨著張父和曉梅激烈地爭吵,走到了盡頭。隻有雙眼始終圓睜著,惶恐,被永久的得地定格在這一刻。

張母的葬禮辦地十分簡單。張家沒有錢去買棺木,更別說去請什麽道士和尚來做法事了,隻在外麵放了些鞭炮告示左鄰右舍的有人去了。因為也沒有幾個親戚朋友的會來哭喪,所以在家裏點了幾天的桐油燈後,就決定擇日將張母草草掩埋了。下葬的那天,張家一行人頭纏白布,沿路向空中撒了些紙錢,又都到了墳頭上磕幾個頭,僅此而已。

張父之前每天都要照料張母,現在沒了這事,人倒是一下子萎靡了,時常一想到張母就哭,像個小孩,要人哄著才會停。如今,他想靠酒來麻醉自己,又沒幾個酒錢,整天抱著個酒瓶,什麽也不聞不問,儼然一番老酒鬼的架勢。曉梅倒是不顯悲傷,好像母親的死是早已預料到了。她極少言語,眼裏隻有麻木和空洞,有時還會出人意料地咯咯咯地猛然笑上幾聲,讓人毛骨悚然。她那沒心沒肺的樣子讓蕙蘭心痛,卻不知怎樣才能解開她的心結。她想過找劉懷安,但懷安好像突然從人間蒸發了,再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也沒有人在意。隻有劉媒婆逢人就抱怨,說自己當初怎樣好心幫助過他,誰知這忘恩負義的小子欠了錢沒還就不辭而別,太沒良心了。蕙蘭小心翼翼地把這事告訴曉梅,生怕刺激了她,誰知曉梅聽了什麽反應也沒有,好像她從來就不認識這個人。

這一年來,蕙蘭的日子過得很尷尬。豈止是尷尬,是心力交瘁,瀕臨崩潰,還好有女兒貼心陪著。可心是她生活裏唯一的安慰。鎮上對曉梅的傳言並沒有因為張母的死亡而停止。在精神和物質都極度貧瘠的日子裏,這就像是一個人人皆可得利的玩意兒,這種白白撿來的開心,被大家緊緊拽在手心裏,生怕一不留神就飛了。

曉梅還是足不出戶,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心裏說不清是懊惱,悔恨,還是無奈。長久以來,她小心翼翼藏著掖著的那個夢,哐得一聲砸落在地上,飛濺起的碎片傷得她遍體鱗傷。這是懷安的錯嗎?不是。是她自己要去跌入情網,萬劫不複。是蕙蘭的錯嗎?也不是。她相信蕙蘭是沒有對懷安動過心的。還有日本人那事,自己確實被關了一晚上,但也僅此而已。她不想聽那種種流言蜚語,蜷縮在自己的小窩裏。隻有在寂靜無人的暗夜裏,她才能找到一絲安慰。如今,她的夢碎了,心丟了,苟延殘喘的拖著個軀殼活在這個世上,又讓她鄙夷自己。她終於做出了一個決定,有了計劃,頓時輕鬆了很多,她居然笑了。

打定主意,曉梅出了房門,見他她爹懷抱著個酒瓶斜靠著牆角打鼾。冷不丁可心在背後輕喚了聲梅姑。曉梅嘴角向上翹了翹。她哥這是走了多少年了,可心已出落成了一個美少女,真有幾分蕙蘭當年的模樣。她一反常態,拉過可心,摸了摸頭,仔細打量著,自言自語:“我在好好看看這孩子,若是見了我哥也好和他說說“。可心有些莫名其妙:難道梅姑打聽到什麽消息了?正想問個究竟,又聽她說:“這世道上是做女人的命苦,梅姑真怕你以後吃虧呀,你要是個男娃娃就好了,”忽又言:“今天的月亮真圓呀,可心你要替梅姑記得。”可心聽著她的話,隻覺是前言不搭後語。想一定是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裏關傻了,便不再言語了。

又過了好幾天,可心見送給梅姑的飯一點沒碰,叫了母親,兩人經進屋一瞧,曉梅的脖子纏著一道白繩,懸在空中,已經斷氣了。可心這才記起來梅姑幾天前的胡言亂語,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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