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貴陽的天翻地覆
回到省城貴陽以後,突然發現往日沉悶的貴陽出現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在市內一些高層建築上,掛著非常醒目的黑字白底大橫幅,上麵寫著“炮轟黑省委,打倒賈啟雲!”,當時賈啟雲是貴州的省委書記,大權在握的封疆大吏;還有“炮轟黑市委,打倒伍家謨!”伍家謨是貴陽的市委書記,也是貴陽人人敬畏的高官。
第一眼看到這樣的橫幅標語,不免讓人感到心驚肉跳。因為自從五七年反右派運動以後,全國大大小小的書記,都是代表黨。誰要是對書記心懷不滿,那就是反黨。現在,在省會城市出現這樣一些直接把矛頭對準省委和市委書記的大標語,這樣明目張膽的把矛頭指向黨的領導,這真是讓人難以相信。我對著這些大標語反複看,直到確認我沒有看錯,才移動腳步。心想,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是誰的膽子這麽大?為什麽有人竟敢寫這樣的大標語?此外,在貴陽平日最繁華的中華路上,幾乎所有商店的櫥窗上,也是貼滿大標語和大字報,矛頭都是指向各級領導和已經撤走的工作組,其中有的是血淚控訴,控訴工作組逼他的親人用剪刀自殺……。
我在農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一幅景象!
五七年大鳴大放,我當時在讀初中,那時的大字報,僅僅是貼在各單位的內部牆上,內容都是給一些領導提意見,結果寫大字報的人幾乎都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全家遭殃;而今天出現這樣聲勢浩大的大字報和大標語,會不會相五七年那樣搞秋後算賬?當年劃成的右派是一下子被打入地獄,全家老婆孩子跟著一起被打入社會底層的賤民;現在這些寫大標語和大字報的人,莫非不知道五七年的前車之鑒?莫非不怕身家性命永劫不複?
應該說明的是,我當時是一個在學校被徹底洗腦的大學畢業生。由於家庭出身不好,為了追求進步,為了跟黨走,一直努力爭取入團入黨,通過閱讀和鑽圖書館,深知建國以後一係列政治運動的殘酷和無情,因此,學生時代就知道要夾著尾巴做人。此外,也明白要活下去,要活得人模狗樣,在社會上讓人瞧得起,就必須努力改造自己,必須自覺自願做黨的馴服工具。所以,看到貴陽市出現這番景象,我自然就如同清朝末年那些專製王朝的順民和良民一樣,深感惶恐和不安。
還有,我們省文化局機關大樓坐落在延安路,而《貴州日報》社也在延安路,省文化局大樓和報社大樓兩座建築隔街相望,隻見報社的三層樓上,也掛著橫幅大標語,上麵鬥大的黑字是:“打倒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汪小川!”,凡是見過這種橫幅大標語的,都會印象深刻,因為這種大橫幅標語非常醒目,對感官和人的心理都有極大的衝擊作用。這還不算,在《貴州日報》上,則是整版揭露和批判汪小川罪行的整版大塊文章。
那麽,汪小川又是何許人?他是貴州省委宣傳部長,據說他參加過長征,是一個紅軍中的秀才,喜歡寫東西。他寫有一篇反映紅軍長征的小說,題為《衝出絕境》(究竟是發表在何處,已經沒有印象),還寫有一些議論現實生活的散文雜文之類的文章,發表在《貴州日報》上。
在一個中央集權的國家,各省都要緊跟中央,所以,中央所在地北京揪出吳晗、鄧拓、廖默沙,把他們的作品作為反黨反社會主義大毒草進行批判,那麽貴州省委自然要緊跟,也依葫蘆畫瓢,就把汪小川拋出來,作為貴州文化大革命的活靶子。細讀批判文章,也按姚文元批《海瑞罷官》和《三家村》的調子,上綱上線,說汪小川的小說《衝出絕境》寫紅軍與國民黨軍隊戰鬥的慘烈和巨大的犧牲,是對紅軍長征的誣蔑,作品中散布悲觀絕望情緒等等。
因為在過去的宣傳中,都說紅軍長征是為了北上抗日,“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隻等閑”,汪小川在小說《衝出絕境》裏,卻把紅軍在大轉移中經曆的那些慘烈的戰鬥如實寫出來,讓讀者看到有那麽多紅軍指戰員流血犧牲。這哪裏有一點英雄氣概?
這些批判汪小川的大塊文章,同樣也引起我的不安。因為我是深受俄蘇文學影響,是主張寫真實的一個文藝青年,看到這些批判文章,不免心想,我要是汪小川,恐怕也會按他的路子來寫,不是也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反革命分子了嗎?
現在,當我知道更多曆史真相以後,特別是紅軍在國民黨第五次圍剿中被迫撤出江西蘇區,進行大轉移和大撤退,10萬紅軍一路戰鬥,到陝北已經隻剩2萬人。湖南湘江一戰,紅軍死傷非常慘重。難道汪小川通過文學作品真實地描寫這段曆史,就是犯罪嗎?顯然這些大批判是在顛倒黑白,歪曲曆史。但對這種顛倒黑白的大批判,當時雖然也隱隱覺得有些牽強附會,但理智馬上提醒我,應該把這些大批判文章當成自己學習的教材,努力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改造到這種大批判的高度上來認識問題和分析問題,不然就會有滅頂之災。
還有,就是社會上到處都有一些油印傳單,內容多是中央領導的講話,如周恩來、林彪、江青、陳伯達、葉劍英等人在一些會議上的發言,這些發言裏有歌頌林彪的,有揭露彭真、陸定一、羅瑞卿、楊尚昆的罪狀的……這些東西不是通過報刊雜誌發表,而是通過油印傳單在社會上廣為散發。心想,這些油印傳單過去可從來沒有過,怎麽會突然出現這種宣傳品?而且滿社會到處散發?當時我還不知道,這些油印材料同樣是有來頭和有背景的,是有中央文革在背後默許和支持的。
直到如今,我才知道,聶元梓的大字報,紅衛兵揪鬥劉少奇,紅衛兵的打砸燒殺等等,都是背後有中央文革的人教唆和指使的。
正是從這些油印材料中,得到了林彪5月18日在政治局擴大會議上關於政變的講話,在這次講話裏,林彪提出黨內有人要搞政變,同時提到毛主席是500年才出現的天才,誰反對毛主席,要全黨共誅之,全國共討之。
另外,油印的批判彭真、陸定一、羅瑞卿、楊尚昆的材料裏,說彭真是大黨閥,他把北京市建成獨立王國,針插不進,水潑不進,他阻止姚文元的文章在北京的報刊雜誌上發表,江青隻好拿到上海去發表……彭真是北京市長,他曾經給我們65屆高校畢業生做過報告,在報告中他代表黨對年輕大學畢業生提出要走又紅又專的道路,還告訴我們,說毛主席講,三天不學習,趕不上劉少奇。沒想到,僅僅一年後,彭真竟然成了反黨分子。陸定一是中宣部長,他寫的《老山界》一文是我們中學語文課本的教材,寫紅軍長征克服困難的英雄事跡;現在傳單中說,陸定一把中宣部搞成“閻王殿”,要“打倒閻王,解放小鬼”,而且透露說,這是毛主席講的話……。羅瑞卿是當時的公安部長,解放軍總參謀長,而沒想到他竟然是野心家,反對林彪;楊尚昆是中共中央辦公廳主任,他的妻子李伯釗是我們中戲的院黨委書記,傳單中說,他給毛主席按竊聽器,要搞毛主席的黑材料……
總之,這些到處流傳的傳單,後來還有紅衛兵辦的小報,使我第一次知道黨內高層不僅有高崗和饒漱石反黨,有彭德懷反黨集團,而且還有彭陸羅楊等等“陰謀家和野心家”,看來黨內高層的矛盾還很多,很激烈。在學校讀書期間,我們接受的教育是:中國共產黨是一個光榮偉大正確的黨,全黨都團結在英明偉大的領袖毛主席的領導之下。而這些油印材料披露的事實真相,一下子讓我們這些普通人看到黨內高層這些激烈的矛盾和鬥爭,不免有些驚心動魄;另一方麵也促使我幼稚單純甚至有些愚蠢的頭腦,在困惑中開始起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