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開展“憶比查”
所謂“憶比查”,就是是回憶、比照和檢查的縮寫。回憶,就是每個人要交代自己的人生經曆,從自己的家庭出身開始,直到目前;比照,就是和白求恩、張思德、雷鋒等先進人物比,看自己身上有什麽問題,有哪些不足之處;檢查,就是對自己存在問題的產生查找根源,再找出克服自己缺點和改正錯誤的辦法,明確自己的努力方向。
這個“憶比查”活動,究竟是中央的指示,還是外地的經驗,或者是貴州自己發明的土辦法,我不清楚;但我後來知道,在延安整風運動時,要求每個人都要寫自傳,黨組織從每個人寫的自傳中可以發現問題線索,然後要求進一步交代某一段經曆,或某個問題。有時通過反複交代的材料加以對照,也容易發現問題。現在搞“憶比查”,估計是汲取延安整風審查幹部的經驗,要求每個人寫好自己的“憶比查”發言稿,然後當眾交代,並有專人記錄。看來,“憶比查”是在新形勢下,對五七幹校所有學員進行群眾性審查和思想改造的一種新思路和新方法。
在“憶比查”中,印象中比較深的是省京劇團劉瑞亭的發言。他說,他是窮孩子出身,從小被人歧視瞧不起,他說了一句很不雅的髒話,意思是別人說他不是好種,參軍入伍以後,自己努力學文化,爭取進步,入了黨,提了幹,來到貴州,轉業到省京劇團,當了副團長,思想慢慢發生了變化,和別人比待遇,比權利的大小,比享受,直到64年開展四清運動,才發現自己受了資產階級思想影響,忘了本。文化大革命開始,被造反派揪出來進行批鬥,開始想不通,有抵觸,現在漸漸清醒過來,是黨和毛主席及時挽救了自己。今後一定努力學習毛澤東思想,像張思德那樣為人民服務,像雷鋒那樣立場堅定不忘本;像白求恩那樣對工作極端負責,努力做到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對革命事業像愚公那樣堅持不懈……
劉瑞亭的“憶比查”發言,大家聽了,沉默了一會,因為對他在省京劇團的表現,大家都不太了解。大家知道的是,省京劇團的造反派在運動初期鬧得很凶,在北京來的南下串聯隊紅衛兵的唆使下,批鬥走資派和所謂牛鬼蛇神時,拳打腳踢,非常野蠻,而且把女團長周鈞剃了陰陽頭,拉著遊街示眾。總之,當時省京劇團的造反派在整個省文化係統被說成“革命小將造反精神強”,有些名氣。劉瑞亭作為副團長究竟受到怎樣的衝擊,他沒講。他似乎對能夠逃過這一劫,很快被解放,成為“五七戰士”,感到很幸運。
由於大家對劉瑞亭不夠了解,所以對他的“憶比查”發言,也隻能表個態,說他學習毛澤東思想認真,檢查認識深刻,努力方向明確。
第二個做“憶比查”發言的,是省歌舞團副團長吳保安。他身材適中,在部隊文工團是個舞蹈演員,轉業到省歌舞團以後,具體負責舞蹈隊的工作。和劉瑞亭一樣,省歌舞團也是團長打成“走資派”,由於他不是主要負責人,加上曆史清白,沒什麽問題,很快得到解放。他的“憶比查”發言 ,也順利通過。
在我的“憶比查”發言後,就遇到了麻煩:有人說,你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積極起來造反,應該肯定,但從你的發言裏,感到你對富農家庭的反動本質認識還是不夠,說明你仍然需要繼續和剝削階級家庭劃清界限。夏貴新見有人開始向我發難,馬上跟著憤怒地質問我:“你在造反派辦的小報上寫文章,說我運動初期打起‘出身好的破旗’,莫非你出身不好就是紅旗?!你這是不是利用造反的機會,進行反攻倒算和階級報複?你這是不是攻擊毛主席的階級路線?”夏貴新是貴州大學音樂係手風琴專業畢業,與我同年分到省文化局烏蘭牧騎工作隊。大家對他的印象是,這個人天生是紅衛兵性格,敢衝、敢闖,什麽都敢幹。
對夏貴新的發言,我的辯解是,文章是經過“117戰鬥隊”討論,內容和材料都是戰鬥隊裏的同誌提供的,發表時用的筆名是“諤未殘”,我僅僅是執筆者,因此,有問題或有錯誤,不能由我一個人負責。其次,文章原文寫的是“打起所謂‘出身好’的破旗”,其中包含有對‘出身好’的質疑。但我沒有透露的情況是,熟悉他情況的人說,他父親是反動道會一貫道的信徒,所以,也算不上是真正出身好。
在場的其他人沒有再說什麽,“憶比查”我算勉強過關。
五、逛縣城和坐茶館
由於幹校離貴陽太遠,周末假日,大家便紛紛進縣城逛街和喝茶。湄潭縣離我們黃龍壩幹校大約有十裏路,步行要一個小時左右。
一天,周日早飯後,我跟著魏然一夥,踏上進城的大道。我們走的大路是黔北橫貫東西的一條交通要道,從遵義到銅仁的來往車輛的必經之路,但當時貴州屬於貧困落後地區,城市和交通建設都很差,所以,這樣一條重要的公路幹線,仍然是很狹窄的土路。天氣好,汽車來往,往往都揚起一片黃塵。大約是在來幹校之前,有人私下議論,說湄潭縣的縣長在大饑荒年代,因虛報浮誇,導致湄潭縣大批農民餓死,在追究責任時被槍斃。看來,湄潭縣在貴州還是很出名的。
到了湄潭縣,隻見縣城大街兩旁也是破敗陳舊的平房和兩層小樓房,這些房屋要麽是木質結構,要麽是磚木結構,都是幾十年的老房子,印象中幾乎沒有看到有新建的房子。縣城的主要大街也是土路。聽說趕場天,大街上要熱鬧些,平日都是冷冷清清。
我們那天到湄潭縣城,並不是趕場天,大街上顯得比較冷清,來往的人也稀稀落落。我們這些從幹校進縣城的人,從衣著打扮來看,就知道是省城來的。我們三個一群,兩個一夥,有人想吃碗麵,換換口味,就進了麵館;有人想買日用品,就去了百貨公司;我跟著魏然、劉瑞亭、吳保安等人進了一家茶館,大家說,去歇歇腳,喝杯茶。
貴州的湄潭茶雖然沒有像雷山茶那麽出名,不是貢品,但在貴州也有些名氣。另外,在貴州的縣份上,好像隻有湄潭縣像四川一些縣城一樣,有人經營茶館生意。
茶館裏陳設很簡單,都是沒有漆過的木質茶幾和沙發,也有木方桌和長條凳。我們走進茶館,裏麵幾乎沒什麽人,估計趕場天或到下午生意會好些。
入座後,老板給每個人麵前放上一個帶蓋子的陶瓷茶杯,裏麵已經放好了湄潭清茶,然後提一個盛有正在冒氣的大開水壺,往每個茶杯裏倒滾燙的開水。一兩分鍾後,就可以打開茶杯蓋子,啜飲湄潭綠茶了。
湄潭茶喝進口,有一種綠茶特有的苦澀清香,細細品味,還有點回甜。一杯茶水喝到隻剩半杯的樣子,老板就會繼續給你加滾燙的開水。這種湄潭綠茶可以衝泡三四次,茶水的味道仍然可口。
端起茶杯,大家開始閑聊。
省歌舞團副團長吳保安說,這次回貴陽,他聽說黔劇團團長張德賢被打成現行反革命了。
在座不知道這個消息的人都有些吃驚,忙問是什麽原因?
吳保安說,聽說他在和幾個審查對象一起讀報學習時,把“打倒劉少奇”讀錯了,矛頭指向了偉大領袖。掌權的造反派知道以後,除了“走資派”的帽子以外,又給他戴上一頂新帽子——“現行反革命分子”。
魏然可能和張德賢一起在黔劇團工作過,一個是團長,一個是書記,對張德賢比較了解,所以他說,張德賢是個部隊幹部,老革命,下到地方以後,平日循規蹈矩,是個老實人。又說,可能是人老眼花,一時恍惚,發生了口誤……。沒想到,平日開會,老魏一言不發,到茶館,他反倒敢講這種心裏話了。從魏然這幾句話裏,我看出他為人的厚道。
省京劇團副團長劉瑞亭說,我和張德賢接觸幾次,覺得他身上一直保持著農民的善良和質樸,對人非常友好誠懇。
顯然,無論在什麽時候,一個好人落難,總是有人同情的。
有人說,省藝術館的殷樹誠,是64年四川美術學院分來的大學生,運動初期是紅衛兵,造反很積極,正在他造別人反的時候,有人舉報說,他屋裏用報紙糊牆,報上有一張毛主席的頭像,是頭朝下,結果也被揪出來,打成“現行反革命”。
閑聊中,有人又提到一個花邊新聞,說陳維榮掌權後,省京的某女演員經常去找他……。 劉瑞亭說,陳維榮在省京樂隊裏打鼓,人長得不錯,小夥子為人也不錯,造反派起來以後,由於他出身好,父親在舊社會是裁縫,他人緣也好,就被造反派推舉為頭頭。一來二去,他竟成了省文化係統的一把手。在文化大革命前,雖然小夥子一表人才,卻沒有女朋友。掌權以後,人們就刮目相看了,有些女人也就主動找上門去……
吳保安問劉瑞亭,聽說老去找陳維榮的那個女演員,已經嫁給一個部隊幹部了?
劉瑞亭說,是。這個女孩子長得不錯,戲也演得不錯,在團裏算是台柱子。大概結婚後,夫妻長期分居,有些熬不住;也許是夫妻感情淡了……要是在過去,肯定是作風問題。
提到陳維榮和這位女演員,我也有印象。一次,我去陳維榮的辦公室,看到過一個身材苗條,年輕漂亮女子坐在辦公室裏的椅子上。這個女子兩隻眼睛非常迷人,我當時以為陳維榮和她是戀愛關係,沒想到竟然是這種情況。
魏然說,陳維榮可能要犯錯誤,人家可是軍婚嗬……
不出魏然所料,兩年後,他的預言就變成了現實。那是在全國進入軍隊支左階段,蘭張(蘭亦農和張榮森)兩位軍級領導率部隊從廣西進駐貴州,在軍代表全麵奪權以後,開展“一打三反”和“清理階級隊伍”運動,掌權的造反派紛紛倒台靠邊站,接受審查。陳維榮作為省文化係統造反派領導班子裏的一把手,也落到被審查的境地,在找不到他的其它問題的情況下,就抓住他和那位女演員的關係,以破壞軍婚罪,判了他三年刑……
看來,坐茶館這種風俗習慣,還真是人們進行交流的一種好方式,邊喝茶邊聊天,陌生人通過聊天彼此之間增進了了解;聽別人閑談,獲取了社會信息,也增長了知識……。在湄潭五七幹校期間,大家沒什麽娛樂活動,逛縣城采購,坐茶館喝茶聊天,就是我們單調的幹校生活中大家感興趣的一種周末活動。
入秋以後,我請假探親,順便和女朋友旅行結婚,提前離開了黃龍壩五七幹校。 2019/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