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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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川劇女演員文革中的經曆(上)

(2025-05-11 15:01:26) 下一個

一個川劇女演員在文革中的經曆(上)

1、局機關的一個另類

1966年底,省文化局的幹部職工外出大串聯陸續回來,局機關革命群眾在集中開會的時候,人們看到一個很打眼的年輕女人。這個女人的身材長相和一般政府機關年輕女幹部截然不同:她不僅皮膚白皙,長得漂亮,而且身材勻稱,走路挺胸收腹,風度翩翩,一看就像一個女演員。心想,在文化局這樣一個文化官員成堆的地方,怎麽會有這樣一個打眼的年輕女人?

        在大家的背後議論中得知,這個年輕女人果然是個演員,她名叫張素萱,來自四川邛崍縣川劇團。她丈夫是省話劇團一個叫譚曙東的演員,為了夫妻團聚,譚曙東不知經過怎樣一番努力,或者有什麽背景,於1964年把她從四川邛崍縣調到貴州省文化局,暫時安排在局機關新組建的“烏蘭牧騎工作隊”,下一步準備和貴陽市川劇團聯係,讓她到市川劇團去繼續演川劇。

     據知情人透露,她出身不太好。在毛時代,階級論盛行,一個人無論走到哪裏,出身成分好壞和是否黨團員,就決定了這個人在單位裏的高低貴賤。所以,盡管張素萱年輕漂亮,據說在縣劇團還是台柱子,但由於家庭出身不好,又不是黨團員,在省文化局這種政府機關裏,政治地位自然要低人一等。

      另外,貴州省文化局是全省文化工作領導機構,這裏從局長到處長到科長,都是一些很有來頭的人物,如三個局長都是老革命:正局長周曉山是貴州地下黨成員;副局長田兵是延安時期的詩人;另一個副局長杜方也是南下老幹部。至於一些處長,如藝術處處長許星和副處長毛奇峰,都是部隊上的文化官員,轉業到地方以後,被稱為“縣團級幹部”。就是說,在部隊是團級幹部,到地方就是縣級或處級幹部。許處長和毛處長常常身穿不戴領章的黃軍裝上班,表明他們是從部隊下來。即使一些科長和各處室的辦事員,多數也都有相當文化水平的中共黨員,個個資曆不凡。

所以,在省文化局機關的幹部看來,新來的十幾個大學畢業生,也無非是初出茅廬小字輩的角色,而出身成分不好的川劇演員張素萱,盡管姿色出眾,但在大講階級出身和“政治掛帥”的年代,她在局機關裏的政治地位,可能隻比計財處的兩個“摘帽右派”不相上下,或者說都屬於低人一等的政治賤民。

不過,從人性的角度來說,男人都喜歡漂亮女人。現在政府機關的頭頭腦腦都喜歡要年輕漂亮的女大學畢業生到機關任職,讓單位煥發光彩,自己的日子也有聲有色;但在毛時代,雖然在黨政機關桃色新聞也難以避免,但當官的要保住職位,一般公務員要保住飯碗,對男女之間的曖昧關係都是非常注意的。那個年代,一說哪個人有男女關係和作風問題,這個人就很難在單位抬起頭來。

       而當文化大革命運動突然席卷全國,人們在“紅色恐怖”中都惶恐不安,平日趾高氣揚的當權派,現在紛紛落馬,內心深處都被恐懼和焦慮所占據;而局機關裏的一般幹部在文革大風暴卷來之際,也個個都一臉正經,目不斜視,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因為大家都明白,文革風暴還沒有刮起之前,報紙廣播就在全國掀起學習解放軍和學雷鋒運動,讓人人都像雷鋒一樣,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做毛主席的好學生。在這種大講特講階級鬥爭和政治掛帥的社會環境裏,人們的正常欲望隻能埋藏在內心深處。所以,張素萱的美貌和氣質,隻能在局機關裏一些男人的內心裏晃動,而對她的政治地位的提升,卻沒有多大用處。

2 我和她成為朋友

     張素萱出身地主家庭,我的家庭出身是富農,兩個人又都不是黨團員。這就是說,在那個年代,我們兩個都被看成是沒有背叛自己的剝削階級家庭出身,在革命隊伍裏屬於思想覺悟不高的改造對象。因此,最初局機關造反派成立戰鬥隊,都沒有人考慮讓我們兩個參加。

     創作室的詩人寒星不服氣,動手組織“117戰鬥隊”,我和張素萱才參加了寒星拉起來的造反組織,戴上造反派的紅袖套,成了局機關裏造反隊伍中的一員。具體情況,我在《117戰鬥隊的成立和解散》一文中已經介紹,在此不再贅述。

       需要重複提及的是,在“117戰鬥隊”學習毛的《炮打司令部——我的第一張大字報》時,張素萱提出什麽是“三自一包”和“四大自由”,而且問為什麽“三自一包”和“四大自由”是反動的?張素萱十多歲進劇團,隻有小學文化程度,在川劇團一心學唱戲,從來沒有看過什麽文件,自然對社會政治問題十分陌生。但她天性好學,由劇團來到機關,她覺得自己文化水平和思想水平不高,決心努力提高自己。所以,每次戰鬥隊集體學習,她都是認真聽每個人的發言,還手拿一支圓珠筆,不時在小本上寫點什麽。而在戰鬥隊政治學習結束以後,她就找機會向別人提問請教。

有一次,在戰鬥隊辦公室學習結束,大家紛紛離開辦公室以後,她問我,會上大家提的 “三家村”在啥子地方?為啥子要批判“三家村”?我告訴她,所謂“三家村”不是一個村子的名字,而是指鄧拓、吳晗、廖沫沙三個人寫的一些專欄文章,這個專欄叫“三家村劄記”或叫“燕山夜話”,這些文章發表在北京的一些報刊雜誌上。

張素萱又問,這些文章有啥子問題?我告訴她,這些文章都是以談天說地的方式,影射和批評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大煉鋼鐵這些運動中的一些問題。所以說這些文章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

      張素萱聽了又問,這三個寫文章的人,是幹啥子的?我告訴她,鄧拓是老革命,是《人民日報》的總編輯;吳晗是北京市副市長,曆史學家;廖沫沙也是文化界名人。張素萱瞪大雙眼,十分吃驚地說,這麽大的名人會反黨反毛主席?她覺得實在難以理解。

顯然,她生在四川一個縣份上,小學沒畢業就進縣劇團學戲,每天在師傅指導下練功練嗓,報紙廣播很少接觸,政治學習也是走過場,她自然對當時政治思想和文化藝術領域裏的此起彼伏的鬥爭缺乏了解。為此,我斷斷續續向她介紹了延安時期批判王實味、肖軍、艾青、丁玲的情況;介紹了建國以後,批判電影《武訓傳》,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以及批判研究《紅樓夢》的專家俞平伯;還有批判《丁陳反黨集團》等等。通過戰鬥隊裏的學習討論,加上經常看當時廣為流傳的那些紅衛兵小報,再通過不斷地向人提問請教,張素萱很快對文化大革命發生的背景和這次大革命的內容有了一些了解。

有一次,她跟我說,她丈夫譚曙東是上海戲劇學院畢業,為什麽對這些政治問題了解很少?我告訴她,譚曙東學的是表演專業,他考慮的是如何當一個好演員,你在劇團裏不是也和他一樣嗎?至於文化局的幹部,都是搞文化工作的,自然關心文化領域的事情。另外,我學的是戲劇文學專業,考慮的是如何創作出好的戲劇作品,用文藝作品為人民服務。由於我出身不好,所以,從初中時期就喜歡鑽圖書館,關注一場接著一場的大批判,從這些大批判中,我知道一個文藝工作者要不犯錯誤,必須關心政治,加強學習……

       通過一段接觸,張素萱覺得我勤奮好學,為人忠厚,把我看成一個可以信賴的朋友。一天,她說,今天我請你吃豆花飯。當時她知道我正在談女朋友,沒有結婚,她在離繁華大街不遠的一個小巷裏,找到一個專門經營豆花飯的小餐館,這個小餐館過去是個尼姑庵,當時因陋就簡改成一個餐館。

      走進餐館,坐下以後,她要了兩份豆花飯。當時豆花飯的價格很便宜,兩份豆花飯也就相當於在大街上吃兩碗麵。不過四川貴州的豆花飯很有特色,吃起來也非常可口美味。

      席間,她談起自己的經曆。她告訴我,她在縣劇團也算是一個台柱子,不到20歲,就有不少人到她家去提親,其中也有縣領導的親戚,替那些領導人的兒子找對象。她當時都以年紀輕要學戲,婉言拒絕了。家裏父母想把她嫁給一個縣領導的兒子,好改變家庭的政治地位,但她決心要找一個自己崇拜和喜歡的人。所以,當介紹人說譚曙東是上海戲劇學院的大學畢業生,學表演的,在貴州省話劇團工作,一見麵,看長相,濃眉大眼,英俊帥氣,中等偏高的身材,長相十分令她滿意;想到他的專業又是學戲劇表演的大學畢業生,可以當自己的老師,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沒想到,譚曙東學的那一套,和我們川劇完全是兩碼事。

張素萱又說,他丈夫家庭出身也不好,是舊軍官。我告訴她,學藝術的大學生,多數都是出身成分不好的青年男女,真正工農出身的很少。她問為什麽?我告訴她,我也不清楚。我隻知道藝術院校招生,首先看考生有沒有藝術天賦,有沒有培養前途,其它條件都比較次要。

      總之,我和張素萱在一起,可以說無話不談。現在想來,我除了向她介紹了一些曆史知識,介紹一些建國前後開展大批判的時代背景以外,由於我在思想上是把毛的理論當成了真理,所以,我在她麵前實際上扮演了一個當政者的義務宣傳員的角色,由於她對我信任有加,也把我那些宣傳全盤接受,直到後來開展“一打三反”和“清理階級隊伍”運動,我們兩個人先後成為審查對象,兩個人才對文化大革命產生幻滅感。



3、張素萱的厄運降臨

       我是省五七幹校四連在開展“一打三反”和“清理階級隊伍”運動初期,被原省文化局新領導班子揪出來成為審查對象,準備作為開刀問斬的第一名。我被審查的經曆見《絞肉機中的掙紮和脫險》一文所述。同時被四連領導班子列為審查對象的還有張素萱。在我的問題無法速戰速決的情況下,原省文化局四連領導班子再次派人去北京和河南重新調查我的問題時,便把我暫時“掛起來”,開始把張素萱的問題提上議事日程。

到四川邛崍搞外調的是婁光華和胡培基,兩個人都是黨員,運動骨幹。關於婁廣華其人,我在《絞肉機中的掙紮和脫險》一文已有介紹。他的外貌酷似一個彬彬有禮的大法官,而他的所作所為卻讓人聯想到曆史上的酷吏。他們兩個到四川邛崍縣跑了一趟返回貴陽,先向領導班子匯報調查張素萱問題的情況,然後按領導班子安排,由婁光華在四連全體人員大會上,介紹張素萱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狀”。

那天是貴陽初冬的一個陰冷的上午,根據通知,大家已經知道開會的內容。四連全體與會人員,都懷著好奇的心情,想知道這位漂亮的女演員張素萱到底有什麽問題。有人可能心想:莫非她真是一個像有些人在下麵所說的,是一個化妝成美女的毒蛇?

會議在一間類似特大的教室舉行,人們雖然經過四年文革運動,批來鬥去,已經失去運動初期的新鮮感,但今天揭露張素萱真麵目的大會,這畢竟是一個很吸引人的節目。所以,大家準時進入大教室,各找一個位子坐下,鴉雀無聲,準備開會。

由於我的問題尚未定性,領導班子準許我參加這種群眾大會,說是讓我“接受教育”。我知道自己是審查對象,就坐在會議室的一個角落裏旁聽。

        指導員周曉山率領領導班子成員魚貫進入會議室,在主持會議的長條主席桌後入座。會議開始,按慣例由指導員周曉山先講,他說,“一打三反”和“清隊”運動已經進行一年多,我們發現階級鬥爭的確如偉大領袖毛主席所說,是錯綜複雜和驚心動魄的。李印堂的問題,我們要繼續進行調查,也給他一段時間考慮,看他何去何從。今天由政工組婁廣華同誌把他們到四川進行外調張素萱的問題,向大家做個介紹,看看一些人披著造反派的外衣,他們到底是真革命還是假革命?看看我們到底應不應該進行這場運動?周曉山又說,這場運動是一場硬仗,我們必須排除萬難,堅決進行到底!

指導員周曉山講完,側過頭來向婁廣華示意,婁廣華手拿起預先寫好的提綱,開始發言。

      他說,張素萱出身地主家庭,小學尚未畢業就進入邛崍縣劇團學習演川劇。在劇團期間,張素萱一心想成名成家,走白專道路,不認真進行思想改造,所以,在政治上思想落後,和黨離心離德,並且散布大量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論。經過調查,根據群眾揭發,她的問題可以歸納如下:

一,張素萱堅持反動立場,走隻專不紅的道路,表現在有人動員她努力和反動地主家庭劃清界限,爭取參加團組織,她說父母成分不好,但不知道他們有什麽罪惡;至於要她背叛剝削階級家庭,爭取入團,她說要先學好演戲,然後思想覺悟提高以後再說。從這些表現來看,她是不願意背叛剝削階級家庭,努力改造思想,走又紅又專的道路,爭取成為一個合格的黨的文藝工作者;而是頑固地堅持地主家庭的反動立場,。

        二,在邛崍縣劇團學習和工作期間,在同事中經常散布說,三年困難時期,四川農村餓死不少人。可見她是堅持地主階級家庭的反動立場,利用一切機會用心惡毒地給社會主義抹黑。

       三,根據劇團同事的揭發,張素萱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彭德懷鳴冤叫屈,說他是功臣,不可能犯錯誤。

       四,為全國知名的大地主劉文彩塗脂抹粉,說他曾經辦教育,

為四川培養過人才。

     五,在劇團工作期間,生活作風不好,經常和男演員摟摟抱抱,影響很壞。

坐在主席長桌後麵的婁廣華手拿提綱,像個檢察官對犯罪分子進行起訴一樣,他容光煥發,聲音洪亮,義正言辭,仿佛他又抓出一個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害蟲,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再立了新功!他滿臉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而我心中卻不免想,他這是不是又對張素萱進行一場新的政治陷害?

       我看了一眼同樣坐在會議室角落裏的張素萱,隻見她臉色蒼白,像一幅凝固了的雕像。心想,這次文化大革命的重點不是整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嗎?為什麽整來整去,又開始整出身成分不好的人?莫非又重複五七年反右派那一套?

       婁廣華介紹完張素萱的 “罪狀”以後,指導員周曉山又說,婁廣華和胡培基兩位同誌,到四川邛崍縣深入調查,取得了確鑿的證據,白紙黑字,張素萱的問題板上釘釘,要抵賴也抵賴不了。李印堂的問題和張素萱的問題告訴我們,階級鬥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不然我們的國家就會變顏色。還有就是現在已經看清楚,李印堂和張素萱這些人造反,他們是造誰的反?他們是造共產黨的反,造無產階級的反。張素萱回去好好考慮你的問題,不要像一些人那樣頑固到底。我們黨的政策向來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希望你張素萱端正態度,走從寬的道路。下星期你給大家做個檢查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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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野彪 回複 悄悄話 現在寫文革的文章,都是寫文革的現象,但都不寫文革的實質。
實際上現在能夠在海外生活的人,很多都是文革的受益者。如果沒有文革,根本就沒有這些人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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