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鳴

自己的經曆和自己的紀實性作品,也有社會評論。
個人資料
潘文鳴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一次沒有結果的集體創作(中)

(2025-12-07 13:01:34) 下一個

3、“張羽花英雄事跡”真相

     第二天我們和縣文化館的楊世富接上頭。楊世富戴一副眼鏡,中等身材,四川人,看樣子,年齡好像比我們四個人稍微大一點,他對人很熱情,也很坦率。他見了我們四人,知道大家都是搞文藝的,就像好友相見。他說,因為縣裏窮,財政緊張,發不出工資,所以,整個縣文化館就他一個人,文化館所有工作,從訂閱報刊雜誌,到打掃衛生,平日都是他一個人做。每逢節假日,如果要搞什麽文藝活動,則是由他出麵找縣裏一些文藝活動積極分子協助,排演一些節目,活動結束,大家各回自己的崗位。

       他告訴我們,原來他是在部隊搞文化工作,由於出身成分問題,沒有入黨,下到地方,也隻能安排到文化館工作。不過,他說他很喜歡這個工作,主要是自由。平日上班就是讀書看報,條件比其它單位好,也沒有頂頭上司管。隻有縣裏舉行什麽活動,或是過春節搞演出,他才忙一些。他說,隻是在縣工商局工作的妻子小周,覺得他沒有實權,是一個懷才不遇的窮秀才。凡是在基層生活過的人都知道,一個文化人在縣份上沒有一點權,那是要低人一等,甚至是被人看不起的。所以,楊世富的妻子的心理狀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楊世富知道我們此行的目的以後,他告訴我們,所謂張羽花反單幹的事實真相是:張羽花所在大隊搞包產到戶,采取抓鬮的辦法,抓到哪塊田和哪塊土,就包那塊。抓完以後,農民發現大隊幹部抓到的都是大隊田土中離家比較近,也比較好的那些田土,而一般農民抓到的,都是那些離家比較遠,也比較差的田土。所以,大家在下邊議論紛紛,懷疑大隊幹部搞鬼。但一般農民在下麵隻是議論,沒人敢說出來,怕幹部打擊報複。張羽花個性比較強,老公身體不好,三四個孩子又小,她抓鬮抓到的田土,是大隊裏最遠最差的田和土,她聽了大家的議論,想了幾天,覺得大隊領導太不公道,就找大隊書記兼大隊長許義堯去提意見。開始,許義堯說,誰讓你的運氣不好?對抓鬮分田大家都沒意見,為什麽隻有你有意見?張羽花不服氣,說你們弄虛作假,是欺負人,要求重新抓。而且說不能搞鬼,要由社員來製作鬮,要有人監督,這樣才公平等等。

      實際上,張羽花反映了相當一部分社員的意見,她的意見也是正確的。但農村幹部能夠大公無私的有幾個?他們多是一些欺上瞞下和心術不正之徒,而且往往是在社員麵前作威作福慣了。所以,許義堯對張羽花的意見根本聽不進去。而張羽花想到這是一個關係到全家吃飯的大問題,高聲大嗓吵鬧,執意要重來,而且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於是許義堯氣急敗壞,就動手推搡張羽花,張羽花也在氣頭上,準備和許義堯拚命。結果,許義堯喊人來把張羽花捆在樹上,張羽花破口大罵,罵許義堯做事缺德,一家人不得好死等等。許義堯覺得在社員麵前丟盡顏麵,就命人給張羽花灌屎灌尿……張羽花的老公跑來趕緊給許義堯說好話,希望許義堯高抬貴手,饒了張羽花這一次。許義堯才命人把張羽花放了。

       按張羽花老公的意思,忍下這口氣算了,不然大隊領導將來總給你小鞋穿。可是,張羽花這次堅決不服氣,她找到區領導,反映大隊書記許義堯對她的迫害。區領導馬上把這個情況反映到縣裏,縣裏立刻成立了一個調查小組,下到張羽花所在大隊,進行調查。調查結束以後,縣裏是以故意傷害罪對許義堯進行刑事拘留,然後上報了許義堯案件材料。

        因為楊世富在德江縣是著名的筆杆子,就吸收他參加到調查小組,事情的來龍去脈和前後經過,他都一清二楚,而且上報材料的初稿是他動筆寫的。楊世富說,沒想到,這個普通的刑事案件上報到中央以後,竟然引起了中央領導的重視,而且定性為兩條道路鬥爭的一個典型事件!

      我們四個人聽了楊世富的介紹,也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張羽花反對的不是包產到戶,而是分田過程中的領導以權謀私。因此,說張羽花是反單幹的女英雄,這不是有點牽強嗎?

 

4、親訪張羽花

      聽了楊世富的介紹,我們四個人決定親自下到張羽花所在的生產隊,找張羽花麵談一次。在毛時代搞文藝創作,要求文藝工作者要下到基層,去和勞動人民同吃同住同勞動,去體驗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感情,去接受工農兵的再教育,否則就無法反映工農兵的思想感情。

       由於我們四個是省裏派來的文藝工作者,創作歌劇又是一項政治任務,所以縣領導就派了一輛吉普車,把我們送到張羽花所在的生產隊。在楊世富帶領下,我們找到張羽花的住處。

       當時貴州農村的農民住房,包括大隊和小隊幹部,一般都是土牆,房頂蓋茅草,低矮陳舊,走進屋內,光線很暗,許多人家還把豬養在屋裏。所以,屋裏不僅淩亂不堪,有的還氣味難聞。城裏人來到農民家,首先感到農民的生活條件太差,和城裏人相比,有天壤之別。當時如果看到貴州農村農民的生活環境,很容易使人聯想到上千年前古代農村,再看看他們穿的衣服,他們用的餐具,從早到晚的辛苦勞作,心中就會感到非常難受。心想,共產黨搞革命,說是解放勞苦大眾,但建國以後這麽多年,廣大農村仍然貧窮落後,廣大農民仍然過著吃不飽穿不暖的苦日子,這樣的日子何時才能到頭?

       將近中午,我們看到張羽花夫妻帶著三個孩子從地裏回來吃午飯,張羽花夫妻是苗族,個子都不高,都穿著黑布長衫,頭上裹著黑色頭巾。他們夫妻的實際年齡也就三十出頭,但看起來都像四五十歲的樣子,顯得很蒼老。三個孩子穿得也很單薄。顯然,張羽花一家人,都是處於營養不良的狀態。據楊世富講,他們第一次來大隊調查情況,還是春節前,正是寒冬臘月,當時三個孩子沒有褲子穿,縮在屋裏的床上,是省裏來到調查組看到張羽花的三個孩子太可憐,回到貴陽以後,才找了幾件小孩穿的舊衣褲寄來,張羽花的孩子才穿上褲子。

       周毅、吳桐琪和我都是北京來的,我們和張羽花交談,向她提了幾個問題,由於我們講普通話,張羽花聽不明白。張宗孝是貴州人,也是苗寨長大,他把我們的問題翻譯成張羽花能聽懂的貴州方言,然後又把張羽花的回答翻譯給我們聽。楊世富雖然比我們三個北方人好些,但和張羽花夫婦交流,也感到吃力。

      總之,張羽花的事跡完全如楊世富所說,她作為一個沒有文化的農村婦女,對什麽是兩條道路的鬥爭,什麽是社會主義道路,什麽是資本主義道路,可以說一點也不懂,問她是包產到戶好?還是集體幹好?她說隻要幹部不倒鬼,當然是包產到戶好。她的回答雖然讓我們失望,但她說得是心裏話。

       由於張羽花夫妻午飯後還要下地幹活,我們隻能簡單做些交流。我們5個人加上司機,離開張羽花所在的村寨,趕回去吃午飯。

 

5 、  討論歌劇創作

       回到縣委招待所,午休以後,我們就目前掌握的有關張羽花的情況,在招待所的住處進行了討論。

       周毅是導演,而且大家心中都公認他有領導能力,就推舉他來主持小組會。他說,根據局領導指示,我們已經來到基層,基本了解到張羽花事跡的大概情況。大家研究一下,看下一步工作如何開展?

       張宗孝聰明機敏,性格熱情,他第一個發言說,事情已經很清楚,下一步是不是討論歌劇創作問題?

      周毅瞅瞅我和吳桐琪,吳桐琪雙目看著我,示意讓我講。我也不客氣,就說,張羽花的事跡我們基本掌握,但事情很明顯,她並不是反對農村單幹,而是反對農村幹部弄虛作假,以權謀私。所以,把她的事跡作為題材寫歌劇 ,肯定就要脫離現實的實際情況,進行虛構。

       周毅把目光移向吳桐琪,吳桐琪說,重起爐灶,進行虛構,難度比較大。講了這樣兩句,吳桐琪就不再講什麽。

      周毅說,看來,現實生活提供給我們的題材,並不理想。我們下一步進入歌劇創作的構思階段,隻能多多依靠藝術虛構。如果需要什麽生活素材,需要深入基層調研,我們再下去了解情況。目前,如何寫好這部歌劇,對我們四個人來說,任務十分艱巨。好在建國以來有幾部歌劇可以借鑒學習,如《白毛女》、《劉胡蘭》、《洪湖赤衛隊》、《紅珊瑚》、《江姐》等等,大家都熟悉;另外,我們也要借鑒江青同誌親自搞出的八個樣板戲的經驗。

      周毅還說,我們從現在起,四個人都要考慮劇本的創作問題,對情節、人物和場景進行構思設計。主題自然是表現農民堅持集體主義,堅持走社會主義道路的英雄事跡。現實生活中的張羽花,當然不能要求她具有多高覺悟;但在作品中,那就一定把她塑造成一個有覺悟的女社員。看大家是否同意?

      我說,既然女主角是個普通社員,那麽,她的覺悟從何而來?

       張宗孝說,這好辦——就寫她是個共產黨員,喜歡讀書看報聽廣播,長期接受黨的教育;或者就寫她是農村的婦女主任,也可以寫她是黨支部副書記,而且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積極參加文化大革命……。這樣,她作為農村一個有覺悟的典型,自然就合情合理。

     看來張宗孝的確頭腦靈活,反應敏捷,我聽了很受啟發。我又問,那麽作為反派人物的黨支部書記,他為什麽要主張包產到戶,走資本主義道路?

      張宗孝笑了——他說,這也好辦,就寫他是混入黨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根本不是真正的貧下中農。

周毅麵帶笑容瞅著我,意思似乎說,你是專門學習戲劇創作的,怎麽連人家學音樂的都不如?不過,他為人寬厚,從不講讓人難堪的話。他隻是說,關於藝術創作,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講,要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所以,不能拘泥於生活原型,要大膽進行虛構。我知道,他這是針對我而講的,算是對我的提醒。

       我對周毅說,你在畢業前的一年實習裏,曾經下到劇團參加過拍戲,文革初期你在歌舞團排過芭蕾舞劇《白毛女》,應該說是有一些實踐經驗。對於我來說,畢業以後,這還是第一次參加集體藝術創作。

       我過去學的那一套現實主義創作原則,即認為一切文學藝術作品都應該堅持按生活的本來麵貌來反映生活,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江青主持製定的部隊文藝工作座談紀要裏,已經把這個原則批判為修正主義文藝路線。所以,這次參加這個創作小組,對我來說,應該是個學習機會。

      吳桐琪一言不發,內心想什麽,無法揣測。

       張宗孝說,我們都是在周揚文藝黑線統治時期學的藝術,經過文化大革命,隻要我們思想認識上注意不斷清除文藝黑線的流毒,我們就會創作出類似江青搞的樣板戲那樣的作品。所以——他雙眼注視著我說——你應該樹立信心,鼓足幹勁,不要有畏難情緒。你看吳桐琪,已經開始寫歌詞,說著,他拿出一張紙,給大家念了以下幾句:“秋風陣陣鬆濤響,喜看稻穀滿地黃。集體經濟大發展,農民心中喜洋洋。”念完問我們,怎麽樣?

       周毅很高興,說不錯不錯,很有詩意。

     顯然,對目前的歌劇創作,從題材內容,到具體情節和人物設計,我是一點把握都沒有。而周毅、張宗孝的熱情和信心,吳桐琪的具體行動,說明他們三個人都已經進入創作狀態。

      晚上入睡前,我不免想到,我在五七幹校聽了創作室主任魏然的那番話(見《亂世高人魏然》一文),已經對藝術創作失去興趣,在五七幹校進行工作分配時,之所以選擇當教師,而不去文藝團體搞創作,是已經認識到在中國搞藝術創作的艱難,而且還充滿風險。這麽多年,凡是從事戲劇創作的人,麵臨的都類似於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犯人壘牆的那種遭遇。所以,這次臨時抽來搞歌劇創作,想到文革初期江青在《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中對建國以來文藝工作的全盤否定,想到現實主義文藝創作美學對我的深刻影響,在這種情況下,我的創作信心和創作熱情,如何產生?也就是說,我適合參加這次的集體創作嗎?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old-dream 回複 悄悄話 對,很喜歡。
務實小民 回複 悄悄話 其實細看很有意思的,可惜文學城是個小社區,有耐心的人不太多,不上頭版推薦的話能夠看到的有緣人不多,所以暫時隻有不多的閱讀量。
老哥加油,我們看過的都很喜歡,期待下集。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