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中的高人(下)
7
一天,晚飯後魏然和我一起散步,我們兩個人沿著鄉間小路邊走邊聊。當時,我已經把他看成是一個可以說知心話的朋友。在散步中,由於隻有我和他兩個人,我鼓了鼓勇氣,對他說,最近在學習老三篇中,我有些想法和問題,想向你請教。於是我就把對老三篇學習中形式主義做法的意見,以及對老三篇中弄不明白的問題,一一講出來……
開始,老魏見我正兒八經地要向他請教,就停住腳步,雙眼注視著我,準備認真傾聽,當我把自己內心那些想法和問題講出來,老魏的目光逐漸由專注變成奇怪,好像在瞅一個陌生人。
他說,我看你讀書的確讀成了書呆子!現在大家學習老三篇,你就跟著學,要求背誦,你就背誦;你不要挑任何毛病;另外,你更不要咬文嚼字,鑽牛角尖,胡思亂想,你這些想法如果讓那些投機分子聽到,匯報上去,你不是要犯大錯誤,倒大黴嗎?
我說,將來要搞文藝創作,要塑造先進人物,學習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應該認真細讀。
魏然聽了,歎了一口氣說,你呀,還沒有看清形勢。俗話講,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未來是什麽狀況,你我能知道嗎?又說,你現在不是又找到新的女朋友了嗎?你已經到了結婚的年齡,所以,目前你要考慮的實際問題是:貴陽住房這麽緊張,你結婚住在什麽地方?怎麽安家等等……至於我們將來幹什麽工作,搞不搞文藝創作,暫時就沒必要去考慮那麽多了……
魏然說完,就不再講話。
過了一段時間,已經進入秋初,一天晚飯後,我和魏然迎著晚霞,又一起在田野小路散步。
那天他好像心情不錯,說話也不像平日那樣謹慎。他說,你們分來這批大學生裏,看得出來,你和你的同學吳桐琪不一樣,他很世故,城府很深,善於見風轉舵;你比較單純,喜歡思考,有上進心,在和你接觸中,我知道你想搞文藝創作,有自己的誌向。
我說,學的專業和分配的工作都是文字創作,我不能不考慮下一步自己該如何走。我心想,我從小就喜歡文學,逐漸對作家的光環產生了向往之情,走上了這條道路。
魏然瞅了我一眼說,一個年輕人有理想,有追求,有熱情,應該說很可貴。但是,你的致命弱點是對社會了解太膚淺,這可能是你今後人生路上最大的一個問題。
我說,我是個農家子弟,父母也沒什麽文化,在學校裏,隻懂得鑽圖書館,對人情世故一直不屑一顧,成了一個書呆子……
魏然說,在我們這個社會,你知道搞文藝創作意味著什麽嗎?
我瞅著魏然,不知道他想說什麽。
他說,意味著風險,非常大的風險。你知道不知道,延安整風期間,北大才子王實味的遭遇?
我說,了解一些。五七年反右運動期間出了一本小書,題目叫《再批判》。前麵是批判文章,附錄裏麵有王實味、丁玲、艾青、羅軍等文藝工作者在延安寫的東西,其中就有王實味寫的《野百合花》。
魏然問,王實味這篇文章你讀過吧?有什麽問題?
我說,印象中,好像王實味寫前方將士在流血,延安卻歌舞升平,等級森嚴,對延安這些社會現象進行了針砭批評。
魏然問,結果如何?
我說,受到批判,後來王實味被殺害。
魏然補充說,王實味在北大讀書期間,二十歲出頭就發表文章,還能翻譯外國文學作品,很有才氣。後來滿腔熱情投奔革命到了延安,1942年延安整風,因為發表了《野百合花》受到批判,他又不肯認錯寫檢查,結果死的時候剛剛41歲。
停了一會,魏然又問我,還有,吳晗你也知道吧?
我說,他是北京市副市長,明史專家,寫了曆史劇《海瑞罷官》,文革初期遭批鬥。
魏然問,他為什麽寫《海瑞罷官》?
我說,毛主席在廬山會議以後,發現全國上下,幹部都不敢講真話,對上都是唯唯諾諾,言聽計從,不敢給上級提意見,因此提出向明朝的海瑞學習——要像海瑞那樣,敢於犯上提意見。
是嗬,老魏說,毛主席還說,要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說著瞅著我笑起來。你說王實味和吳晗是不是太天真?
我心裏已經知道魏然的意思。
魏然又說,再拿咱們省文化局創作室的俞百巍來說,頭幾年他響應黨的號召,寫黔劇劇本《奢香夫人》,說這個戲的主題是歌頌民族團結。又是實地考察,又是查閱資料,費盡心血,寫出劇本以後如何?運動一來,說他寫的《奢香夫人》是給彝族的奴隸主樹碑立傳,成了一大罪狀,把他揪出來,還說他是“階級異己分子”,現在和“走資派”一起,成了審查對象。你看到了吧?這就發生在咱們身邊。
我知道魏然說的風險是什麽了,但未來我不搞文藝創作,又搞什麽呢?
魏然見我陷入沉默之中,知道我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進一步說,你把王實味、吳晗和眼前的俞百巍這些人的遭遇聯係起來,就知道文藝創作的道路是不是像你所想的那麽好走……。
魏然的話,的確打中了我的要害,我感到前景一片迷茫。
停了一會,他又說,還有一些問題,可能你也不太了解——就是你絞盡腦汁和費盡心思寫出一個劇本,過審查關,你知道這個關怎麽過嗎?
我茫然地注視著魏然。
他說,你把劇本寫出來,先打印若幹份給各級領導和劇團導演看。這些人看了以後,進行討論,提意見,結果這個領導是這個意見,那個領導是那個意見,這些人是從黨的方針政策的角度來審查把關;導演又從專業的角度提出看法……有時候許多意見是對立的,弄得你無所適從。如果把劇本搬上舞台,試演以後,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往往也是意見一大堆。這是一方麵;另一方麵,運動一來,有人把劇本中反派人物講的話拿出來,硬說是你的真實思想,你說得清楚嗎?你想,你運動初期剛剛執筆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小報上,而且是代表戰鬥隊寫的,人家就雞蛋裏挑骨頭,揪住你不放,你如果寫了一個劇本,人家不是更有靶子?
魏然這一番話,讓我的心情馬上低落下來,感到自己的前景的確是非常黯淡,充滿風險,加上自己出身成分不好,這就更加大了職業的風險……
最後,老魏說,那天你提到學習老三篇時產生的幾個問題,我就覺得你太天真,缺乏社會經驗。人們常說,對一個人不僅要聽其言,還要觀其行;對一個社會也是同樣,光看書上和報上寫的東西不行,還要看社會生活是怎樣一步一步走過來的。毛主席不是也說,曆史的經驗值得注意。你明白吧?
8
和魏然的兩次談話,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後來林彪事件的發生,特別是在下發的批判林彪的文件中,看到林立果等寫的《五七一工程紀要》,簡直是石破天驚和如雷貫耳!加上幹校四連在“一打三反”和“清理階級隊伍運動”中對我的審查和政治陷害,使我對魏然的話,有了進一步的理解,因此下定決心改行。
林彪事件發生以後,幹校裏所搞的“一打三反”和“清隊”運動不得不迅速掃尾結束,幹校的人陸續進行分配。幹校的軍代表征求我對分配的意見,我非常明確地提出,我希望到中學教書,而且最好是教英語。因為英語遠離政治,隻要有教材,照本宣科,犯不了什麽錯誤。結果我如願以償,分到省藝術專科學校,由於沒設英語課程,改教京劇班的文化課,兩年後又調到一家文藝期刊當編輯,直到調入一所高校,依然從事學術期刊的編輯工作。
80年代,經過撥亂反正和平反冤假錯案,以及思想解放運動,整個社會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可以說全民族都煥發出蓬勃向上的活力。在這種形勢下,我除了關心老婆孩子以外,整個精力都放在工作和業餘文文藝評論寫作上,忙於給報刊雜誌投稿和發表文章,忘記了去看望和拜訪已經退休的魏然。印象中似乎去過他家一次,當時他身體似乎有些不舒服,正躺在床上,小馬守在床邊,顯然他和小馬已經在一起過日子。
到了晚年,魏然的音容笑貌常常浮現在我的眼前,並且逐漸認識到:文革十年中,魏然寄情於奇花異草,並非是“玩物喪誌”,更不是什麽“革命意誌衰退”,我當時之所以產生這些想法,說明我在學校裏被成功洗腦以後是何等愚蠢。實際上,在我的人生路上,魏然是我遇到體製內的一個頭腦清醒的人,一個有思想深度的人,一個超越了世俗庸人思想境界的人,而且他還是一個有同情心的熱心人。而我當時如同芸芸眾生那樣患有左傾幼稚病,所以,對魏然才有那些幼稚和愚蠢的看法。
另外,想到當年在文革亂世中,魏然是單位裏唯一真正關心我的人,而在他的暮年,我卻沒有在過年過節之時,帶些禮物去看望他,向他表達我的感恩之情。想起來,覺得十分後悔……
附注:
(1)在1999年出版的《現代漢語詞典》中,對“高人”的解釋是:“1、高士;2、學術、技能、地位高的人。”何為高士?該《詞典》又解釋為:“誌趣、品行高尚的人,多指隱士。”
(2)文中提到的王實味(1906——1947),根據多倫多中文報紙《大紀元》玉清新《北大才子》一文介紹,王實味出生在河南一個書香門第,父親是清朝舉人,幼年王實味便熟讀四書五經,19歲考入北京大學中文係。讀書期間,便開始在報刊雜誌上發表文學作品,並受到當時文學界一些名人的重視;同時他還翻譯過不少西方社會的文學作品。抗日戰爭期間,他31歲時投奔延安,在中央研究院開始從事馬列主義著作翻譯工作。1942年延安整風運動中,他發表《野百合花》一文,對延安存在的一些不正之風提出批評,結果成為被批鬥對象。由於他拒絕寫檢查承認錯誤,被打成“反革命分子”,並逮捕關押。1947年由康生和李克農批準,在山西興縣被秘密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