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年輕黨員夫妻的沮喪
六四鎮壓和清查運動後,人們不再關心政治,而是把心思放在柴米油鹽和住房等等生活具體問題上。小魯和小鄭夫妻都是中共黨員,先後從省高法和市團委調進我校任教。他們的孩子已經到了上學的年齡,可是他們夫妻卻和另一對年輕夫妻同住一套房內。而學院總務處長調走以後,卻把自己住的學院職工宿舍讓給自己的兒子住。這對年輕夫妻麵對現狀,無論是在政治上還是在生活上都感到自己無能為力,陷於沮喪之中……
去年,中文係女教師小鄭交給學報編輯部一篇論文稿,題目叫《清醒而真實地看取人生》,副題是“論趙樹理創作的現實主義品格”。論題選得不錯,但文章開頭的第一句話就是:“曆史上任何統治階級為了維護其統治,總是要對大眾進行瞞和騙。”
這種講法對不對呢?在任何專製主義統治的社會裏,沒有新聞自由,統治階級控製了宣傳機器,為了維護其統治,必然要隱瞞某些對自己不利的事實真相,另一方麵則編造一些謊言來欺騙大眾。這是眾所周知的常識。隻有在當代的民主社會,通過新聞媒體,老百姓才有可能免於統治階級的瞞和騙。所以,小鄭文章開頭的一句話,雖然說得並不錯,但在中共專製體製下,作為公開發行的學術期刊,這句話肯定要修改。倘若原文照發,新聞出版局的審讀員一旦發現,就有可能給編輯和作者都帶來麻煩。弄不好,編輯部負責人還要寫檢查,受處分。
我打電話把小鄭找到辦公室,把她論文稿拿出來,指著第一句,問她這種寫法行不行?她看了看,似乎不置可否。
“你這樣寫不怕別人抓辮子嗎?”我問。
小鄭是53年生人,文化大革命中長大。五十六十年代的文化專製主義給她留的印象並不很深,因為她當時還小。八十年代初,她從師大中文係畢業,被分配到高校。文革後,高校合格教師十分缺乏,學校為了培養年輕教師,就派她到華東師大助教班去進修。在華東師大,她廣泛接觸了一批有才氣而又思想解放的專家學者,特別是一些青年才俊,這些人對她現代意識和民主意識的啟蒙,起了很大的作用。問題在於,在下邊和好朋友閑聊,隨便講什麽,已經沒多大危險。有些犯忌的話偶爾傳到領導耳朵中,盡管對自己的前途可能產生某種潛在的影響,但至少不會像毛澤東時代那樣招來牢獄之災,甚至殺身之禍。假若這些犯忌的話出現在公開發行的刊物上,白紙黑字,就很難說沒有人出來抓辮子!可以說,在高校裏,那些吃政治飯的人,一方麵是出於嫉妒,恨不得把業務尖子都整下去,就像毛澤東時代那樣,讓所有業務人員服服帖帖聽他們的吆喝;另一方麵,那些吃政治飯的人為了升官發財,就練出一種非常靈敏的政治嗅覺,吃飽飯以後,專門找業務人員的岔子,特別是發現業務人員的所謂‘政治問題’,及時向黨組織匯報,這樣就可以證明他的政治覺悟高,黨性強,和黨一條心。這樣的人,就會得到提拔和重用。所以,搞業務的人,如果認識不到這一點,就會跌跟鬥,倒大黴。再者,在新聞出版部門有一批專門審查學術期刊的所謂“審讀員”,他們一旦發現期刊中有問題,也不會放過。
好在小鄭是個虛心的女教師,加之平日我們彼此關係也不錯。她就委托我把這篇論文中不妥之處,改一改。她說,我的課太多了,請你幫幫忙。
小鄭的丈夫小魯長得高大魁梧,一表人才。小魯從部隊轉業到省高級法院,認識了小鄭以後,兩個人不久便結了婚。八十年代,小魯調到小鄭工作的高校,安排在紀委工作。小魯的父親是知識分子,經濟學教授。但小魯在文革中長大,高中的課程都沒有很好地上完,便參軍入了伍,在部隊中入了黨。調高校後,紀委的事情不多,他熟悉一下法律教材,經過申請,學院同意他給學生上法律課。
小魯與小鄭同在一個學校工作,結婚後有一個女兒已經上小學。但住房問題一直沒完全解決。小鄭說,我們夫妻是雙職工,三口人,隻住半套房子。你想想,和我們住在一起的馬老師,他家也是雙職工,三口人。兩家人住在一套房子裏,共用一個廚房,共用一個廁所,就是再好的朋友,也要發生矛盾。早晨起來,都爭著用廚房,爭著用廁所;還有,你家起早了,關門開門聲音大了;我家睡晚了,開電視聲音鬧到人家了……所有這些互相影響、互相幹擾,一天兩天還可以湊合,時間長了,彼此怎麽相處?他家兩口子是老師,我們倆口子也是老師,你說四個人怎麽備課?怎麽能安心工作?學校不是沒房子。總務處長調走以後,在新單位他明明得了一套新房,可是這邊的房子就是不交學校,給他獨生子一個人獨占一套。這公平嗎?對此學校領導不聞不問,長期不管。我們給領導提出來,領導開始說,工作做不通,沒辦法;再去找,說已經對總務處長的獨生子加收了房租,這是不是官官相護?為了房子事情,我們夫妻曾經罷過課,但有什麽用?領導的態度是,你願意罷就罷,反正有你不多,沒你也不少。最後還不是不了了之。
小鄭說,她很後悔由團市委調到高校。她說,她的同學,凡是到工商、稅務、銀行等單位,即使不當官,也有了一套一百平米左右的房子。銀行的同學升了官,出差是坐飛機,出門有汽車,手機費公家報,平日獎金福利,比大學老師高得多。她說,我真是走錯了路……
六四事件後,小鄭說,現在還有什麽希望?唯一的希望是把孩子培養出來,以後有機會讓她出國。小鄭的女兒剛剛在讀小學,夫妻倆就花錢給女兒買了鋼琴,花高價請輔導老師,決心讓女兒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將來靠自己的本事吃飯。
頭兩天,在政治學習時,我見小鄭的丈夫小魯坐在門外,低頭不語,臉色顯得比平日陰沉。小魯平日雖然也不多言不多語,但臉色卻不像現在這樣子。下來我一問,才知道院黨委停了他的課,原因是他在六四前曾經參加過一次教職工的示威遊行。
我問他,學校那麽多教職工都參加了遊行,別人的課不停,為什麽單單要停你的課?
他說,這我也不太清楚。紀委書記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通知我說,黨委決定,讓我先檢查六四學潮時期的錯誤,暫時先不要給學生上課。回到家裏,我想來想去,恐怕與我得罪過魏副院長有關。
“你怎麽會得罪到他頭上呢?”我問。
“你知道,魏副院長一直主管基建。頭幾年我受組織委托,去查行政大樓的基建投資,查出兩萬多元的超標款。魏副院長認為我不給麵子,從那以後,見到我,就不再理我。我知道,他已經對我懷恨在心。這次,他是清查小組的核心領導,遇到這個機會,他當然要報複!”
小魯歎了口氣,接著說:現在一切都看透了——誰有權,誰就有真理;誰沒有權,誰就沒有真理。曆史上,都是成者王,敗者寇。當年毛澤東領導秋收起義,上了井崗山,被蔣介石稱為“流寇共匪”。經過長征,有了力量,打敗了日本,最後把蔣介石趕到台灣。這時毛澤東就成了“人民的大救星”;蔣介石則成了“人民的公敵”。這次如果是趙紫陽把鄧小平、李鵬、楊尚昆搞下去,那我們這些人就成了堅持黨的領導,堅持改革開放,關鍵時刻堅定地站在黨中央的正確路線一邊。就不是他們清查我們,而是依靠我們來清查他們了。曆史就是這樣。所以,小魯說,我們目前沒有別的辦法,隻能沉默、忍耐。他說,在無法戰勝對手時,沒必要去和對手較量。他認為五七年那些看出問題而不講話的知識分子,就比那些看出問題提意見的知識分子要高明。他勸我少說話,不要和領導頂撞。有了房子,有了安身立命之處,保住工資,就行了。
聽了他的一番感慨,我覺得小魯在艱辛的日子裏悟出的這些道理,也不是沒有說服力。生活在強權即真理的社會裏,人們隻有善於保護自己,才能生存下去。當然,小魯的生存哲學,嚴格來說,與青年學者周向陽、劉君山,以及陳宏濤是不同的,小魯在嚴酷的現實中,找到的是被專家學者稱為犬儒主義生存哲學?總之,這種哲學在中國大陸已經廣為流行。
(1989年9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