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豬過年
(2006-01-29 08:28:30)
下一個
又要過年了。 過年是中國人的傳統,也是海外華人的企盼。無論命運把華人拋到哪裏,過年在每個人心中的含義永遠不變。年關將至,對往事的回憶將我拉回30年前上山下鄉時殺豬過年的情景。 我插隊的地方在關中平原。有一段秦腔唱詞如此描述這裏的風土人情:八百裏秦川塵土飛揚,三秦兒女高吼秦腔,一碗燃麵喜氣洋洋,沒有辣子嘟嘟囔囔。粗獷豪放的關中人容易滿足,有碗麵拌上辣子吃便非常高興,吃肉隻能放在過年。特別在70年代計劃經濟體製下,年前殺豬分肉是村上的一件大事,一點也不次於玩社火、抬芯子。 下鄉第一年,冬至過後知識青年紛紛準備回城過年了。生產隊長對我們說,娃,不要急,等隊上殺了豬,帶幾斤肉回家。由於當時物質匱乏,一聽說村裏準備殺豬分肉,我非常高興,即刻打消了次日返城的念頭。耐心地等著殺豬日子的到來。 突然,一場大雪把個關中平原嚴嚴實實地從頭到腳覆蓋了起來,也使殺豬的日子向後連續推了幾天,使全村男女老少更加翹首企盼。有人甚至擔心再不殺,公社傳來新的政策,過年就沒肉吃了。 終於盼到了一個日頭天,盡管皚皚白雪依然厚厚地覆蓋著田埂、小路,房前、屋後。隊長和幾個年高持重的老人決定當天下午殺豬。 當時中國農村是按照計劃經濟模式安排生產的,養豬、殺豬同樣不例外。一戶必須養兩頭,也隻能養兩頭。將豬供肥了之後,隻能出售給公社指定的供銷社,任何違反規定的做法,都會被作為資本主義尾巴被割掉。按照公社規定,我們村有27戶人家,150多口人,可以殺4頭豬。隊長自作主張殺6頭,好讓鄉黨們過個肥年。 村裏人都希望殺自己家的豬。一來可以即刻兌現勞動成果,由隊上以糧食進行折價;二來可以免除到供銷社交豬時受到壓級、壓價刁難和往返舟車勞頓。為了避免鄉裏鄉親之間的矛盾,每年都以抓鬮的辦法決定。但是前一年家裏的豬被殺過的人不參加抓鬮。 選好了對象後,隊長便組織輕壯男勞力支鍋、燒水、搭架子、搬桌子,分配人到各家抓豬。平時人們以豬來比喻蠢笨,事實上在與命運抗爭的時候,豬釋放出的能量不比任何動物差。整個抓豬過程簡直就是一場戰鬥。 我和幾個人抓一頭。進了院子之後,這家主人叫我們先藏起來。他給豬槽添了些飼料,便詳裝出糞跳進了豬圈。在豬滿足地拱槽時,他一把抓住了豬尾巴,大吼快上。 幾個人不顧圈內遍地豬糞衝了進去,揪耳朵的揪耳朵,拽腿的拽腿。三下五除二將其放倒,用繩子將左前腿和對角的右後腿牢牢捆到一起。就在捆綁過程中,這畜生拚死抗爭,歇斯底裏地嚎叫著,亂蹬亂咬。我的腳被結結實實地咬了一口,好在穿的是軍用踢死牛大頭鞋,無恙。另一位的鞋被咬破,腳痛的嗷嗷叫。 伴著聲嘶力竭的叫聲,我們將豬抬到了村前的飯場。這裏已經站滿了看熱鬧的老婆娘和小媳婦,還有唧唧喳喳、歡蹦亂跳的孩子們。兩大鍋水架在洶洶的大火上,就要沸騰;吊豬開膛用的架子捆紮得結結實實,矗立鍋旁;隊裏開會用的條桌擺在旁邊,權當案子。 不知從什麽地方請來的屠夫右手提著一把明晃晃的屠刀,左手握著一把鐵鉤子,已經準備就緒,殺氣騰騰地示意我們將豬抬到桌子上。豬一挨桌子,好像上了斷頭台一般,更拚命地嘶嚎。 屠夫用左手的鐵鉤子狠狠地鉤住豬下顎,使勁向懷裏拽;一邊將殺豬刀背咬在嘴裏,命令助手拽住豬後腿,一邊麻利地解捆豬繩。一埃繩子鬆開,豬好像感到有了生還的希望,增紮的動勁也小了。隻見屠夫拿下咬在嘴裏的刀,刹那間從豬脖子左側捅進心髒。頓時血隨刀湧,順著桌子四沿周邊流到桌下的盆子裏。 盆子是各家自己準備的,裏邊乘著鹽水,豬血流進去後趁熱攪一下,便凝固成一盆新鮮的朱紅血豆腐。豬血算附屬品,不在分配的範圍,又村裏人隨意接取。 豬大口地喘著粗氣,掙紮地蹬了一陣就斷氣。屠夫在豬後腿上割開一個口子,將一根長鐵棍插進去,貼著豬皮捅向幾個部位,隨命助手吹豬。以前隻聽過人們“出牛”,吹豬還是平生第一次見。 助手毫不含糊,用水衝洗一下口子處,兩手攥住豬腿,鼓起腮幫子,對準口子大口地吹氣。他吹一口氣,雙手攥緊,吐口唾沫,喘喘氣,再吹。不大一會兒,豬的肚皮鼓起來了,四肢直挺挺的,耳朵也支棱起來,象一個滾圓的大皮球,脹紅臉的助手這才止住,用繩子紮緊。 俗話說,死豬不怕開水燙。屠夫走到鍋旁,用手試了試水溫,便讓幾個人將這100多斤重的死豬抬進鍋裏。過來一小會兒,屠夫認為可以褪毛。隻見一隻粗壯厚實的手,先從豬脖頸子上拔下幾捋長長的鬃放在一邊。據說這個部位的鬃很值錢,歸屠夫所有。 隨後兩個助手開始給豬褪毛。他們先上手,將大麵積的毛拔下,而後用豬刨子仔細地刨每個部位,連耳朵裏麵都掏得幹幹淨淨,豬蹄殼也褪掉了。最有趣的是褪豬尾巴毛,一個助手用手攥住尾巴,從後向前一戮,一下子豬尾便白白淨淨。轉眼間一頭頭黑豬變得白生生、胖呼呼。褪毛是技術活兒,關鍵是水溫,村上的人說,沒有十年八載的功夫是不行的。 褪淨了毛後,屠夫和助手用鐵鉤子鉤住兩條豬後腿,費力地倒掛上架子,準備開膛。屠夫換了把砍刀,將豬肚子從上到下豁開,白生生地板油厚厚地裹著豬下水。他將手伸進去,不知是抓了一塊什麽白色脂肪狀東西,趁熱放進了自己的嘴裏,一吸溜咽下肚去。然後用力一扒拉,豬腸子、肚子一股腦流到地上事先鋪好的一領席上。 真是跟著當官的做娘子,跟著殺豬的翻腸子。兩個助手又開始忙碌的收拾這些內髒,摘腸油,翻腸子,涮豬肚。孩子們圍在邊上嚷嚷著要豬尿泡。助手將其割下,在水裏涮了涮,吹鼓,遞給孩子。拿了豬尿泡後,他們蹦蹦跳跳地跑開。 大概過了兩個多時辰,六口豬變成了十幾扇肉整齊地掛到了架子上。地上堆著豬腸、豬肚、豬心、豬肺等下水,還有六顆豬頭。分肉的時候就要到了。 操刀權利在隊長手裏。可能這是他一年中最得意的時候,他提著刀,嘴裏叼著喇叭筒(用煙葉和報紙卷成的煙卷),縷縷煙絲飄入他眼睛,熏得他歪著頭,等待會計根據花名冊呼喚每戶人家的姓名。 人常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聽過豬哼哼。真是不假,那個年代村上的人的確每天都聽豬哼哼,隻有年下才能吃到豬肉。幾戶人家滿意地分到了肉後,會計點到了我的名字。隊長問,要那塊?當時我年齡小,隻知道肉香,那懂什麽部位。善良的鄉親們七嘴八舌說,知青不要下水和豬頭,這些東西不好拾掇;一位老者發話,娃要回家過年,給砍塊中肋,又好帶、又好看,他大(父親)他媽一定愛。 隊長砍下一塊中肋遞給會計過秤。這塊肉足有八斤,明顯超過每個人的分配標準。一稱果真多了。會計看看隊長,隊長說,算了,娃一個人,多點就多點。然後詼諧地說這也算貧下中農給城裏人送的禮。實話說,當時城裏的人過年也是憑票購買幾斤肉,這塊厚厚的中肋肉足以讓很多人流下口水。 第二天,我帶著這塊肉,高高興興地跳上回城的班車回家過年去了。 30年過去了,每次想起母親用這塊肉做的菜、包的餃子總是回味無窮,不能忘懷,它怎麽就那恁麽香?以後的日子,無論是在國內和國外;無論在酒席宴上暴殄天物,還是在家裏咀嚼粗茶淡飯,我都沒有吃過這樣香的肉。 如今在加拿大,盡管豬肉很便宜,想怎麽吃就怎麽吃;想買那塊兒買那塊兒。但是永遠也沒有當年隊長砍下的那塊肉香。這塊肉遠遠地超越了解饞、果腹、做菜範疇。身在他鄉,這種感覺更加進了陳酒、濃茶般的鄉愁……,什麽時候我才能再親身體驗一次殺豬過年……? 作者:惠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