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真

郭世佑: 曆史學博士。現任同濟大學特聘教授,文化哲學專業博導,曆史學科籌備負責人,同時兼任中國政法大學法律史專業博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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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家的價值與史學的尊嚴

(2013-10-01 13:35:53) 下一個

鄰邦印度的智者克裏希那穆提堅信:“隻有一顆年輕、清新又純真的心才能發現真理,但是,純真與年齡無關。並非隻有孩子是純真的,孩子也許並不純真,隻有那些能做到既體驗又不累積經驗殘渣的心,才是純真的。”誠哉斯言。當“皇帝的新衣”在謊言的驅動下收獲虛偽的誇耀時,隻有心地純真的人方可直陳謊言的荒謬,真理往往就是一些簡單的事實或常識。基於曆史學的求真行規與職業特性,曆史研究者或曆史學家即使不願直截了當地揭穿“新衣”的謊言,至少應當盡可能地保持沉默,而不應該為犒勞與獎賞而喝彩,除非有人在用刀槍威逼你去喝彩,挑戰一個不可複製的生命個體,牽出你的無奈。

人類不能像獸類一樣立刻忘記已經發生的事情,“並看著每一時刻真正逝去,沉入夜晚和薄霧之中,永遠地消失”,隻有低頭吃草的牛群羊群才能過一種的非曆史的生活,遺忘過去。一方麵,“人總是在抵抗著偉大而又不斷增加的過去的重負”(尼采語),另一方麵,人類千方百計地用簡單的符號與複雜的文字挽住過去,還專門設置一個搭救人類記憶的曆史專業,曆史與現實就被牢固地綁在一起,即使有人想讓同類忘記過去或改寫過去,那也不太容易。如果說曆史就是曆朝曆代的政治奴婢,或者就是勝利者炫耀自身合法性與神聖性的政治宣傳,那麽,追問曆史真相與謎底就是曆代史家的職責所在。

正是因為人類擁有獸類所難具備的記憶能力,人類喜歡在時間的坐標上寫意和抒情,曆史與現實都在變動不居之中,二者的區分也隻具有相對的意義,曆史原本就是現實的凝固,現實卻是曆史的延伸。如果說哲學家們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目的還是創造世界,那麽,曆史學家用不同的方式解釋曆史,目的還是創造曆史,關注時代與蒼生既是曆史學家的責任與良知所在,也是提升曆史研究能力的重要法門。因而可以說,隻有對盤根錯節的現實問題分析透徹的史家,解答曆史問題就不在話下,激活死人;隻有對曆史問題分析透徹的史家,解答現實問題也不難輕車熟路,化解謎團。

自近世已降,進化論與唯物史觀引領曆史解釋之先,吃玄鳥蛋、踐巨人跡等神話故事不攻自破,帶來人類認識史上的空前解放。不過,當旁征博引的主義之霧與曆史決定性的霸氣暢通無阻時,唯物史觀同宿命論之間也不過一步之遙,功利主義依舊結伴而行,時隱時顯。當章節體的曆史教科書強行作為萬變不離其宗的政治課和意識形態的工具時,曆史教師與史家的日常性職業行為卻容易提升為拷問道德操守的契機,是非得失就往往取決於聽眾與讀者的評判。

近代中國的曆史充滿蒼生的血淚與民族的艱辛,這是舉世皆知的,個中痛楚究竟能給後人提供什麽樣的教訓和智慧,華夏子孫如何走出近代史,至今仍是一本糊塗賬,費人猜思。當昂貴的學費總是以苦難的課堂為結局,國人就更有理由盡快跟上馬克思的節奏,同歌德一起高唱,使自己變得成熟和聰明起來,至少應當把近代國史當作億萬中華兒女共有的開放性話語平台,探究如何縮小中外差距的真功夫,唱出貨真價實的“同一首歌”,卻不必把近代史圈作少數人的解釋專利,隻搞選擇性的求真,更不要黨同伐異,動輒以“愛國”、“賣國”相甄別,非此即彼,除非有人能確證某個學術異己就是後娘養的。當曆史的謊言也在充斥著我們的教科書與閱讀市場,恐怕還無法指望我們的國家能在一夜之間變得像年輕的美國一樣充滿自信,取消統一的曆史教科書、統一的命題考試與標準答案,還讓《老師的謊言》之類專揭本國曆史之短的書籍暢銷無阻,還讓它獲獎,我們也無法指望至今備受警惕的戈爾巴喬夫還能投胎在我們的國度裏,以“測驗學生知道多少謊言是沒有意義的”為由,廢除中學的曆史考試,不過,對曆史研究者群體來說,究竟有多少人能夠走出舉國一式的工科管理體製的鉗製與誘惑,擯棄個人對局部史料與局部問題的特殊偏好,就事關家國前景的許多曆史真相以及曆史與現實的真實關聯認真嚴肅地告知國人,開啟來者,倒是當務之急,好事多磨。

個人的生命是渺小的,著述的時間與精力也是有限的,對多數學者來說,也許惟有將曆史研究當作門前的自留地,跟著跑課題,拚論著,爭獎勵,求光環,方可確保衣食無憂,少數誌存高遠者或可像足不出戶的嚴耕望那樣苦心經營,集畢生之力,朝著傳世的目標邁進。相比之下,如何澄清謬誤,走出書齋,關注世態炎涼,引領民眾思考,卻是更費心力還並不討好的知識工程,“剪不斷,理還亂”。環視萬裏神州,數十年左右無常的國運折騰已注定我們這一代乃至我們的前輩既難扮演專精高手嚴耕望的職業角色,更難複製博通大家餘英時的風采,曆史學的使命感與地球村的壓力卻不難驅使我們重溫近代新史學的開拓者梁任公的聲音,審視師者的自我價值與史學的尊嚴,盡量做一個社會主流價值的善意的批評者,而不是謀求分羹的吹鼓手。若就曆史學的價值與功能而論,可以斷定,中國的未來既需要穩打穩紮的嚴耕望,更需要“我在哪裏,哪裏就是中國”的餘英時。

如果說戰士的榮譽在沙場,那麽,教師的榮譽在課堂,在學生的記憶與成長中,隻有讓學生知道真相,思考才有意義。如果說政治家的榮譽在官位,在征服,那麽,學者的榮譽在讀者,在讀者與學者的心智互動和國民創造力的提升,隻有推進民主與憲政,國家才會安全。

2013年4月15日晨於北京牡丹園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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