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要從去年秋天說起。
有一天,老侯兒子報告說,在屋子裏發現一隻奇怪的蛾子。老侯媳婦上去一看,這蛾子有一對灰色翅膀,像鬥篷一樣遮住全身;被驚動的時候,翅膀張開,前翅藍黑相間,後翅黑紅相間,色彩斑斕。
家裏闖進怪蛾,該如何處置,老侯媳婦不敢做主,想去請示老太爺。他老人家正在收看大洋彼岸同步直播的每早半小時新聞,不便打擾。如果任由蛾子在小小的臥室裏待著不管它,會打擾兒子,他正在準備周末中文學校的辯論賽,—— ”保持中國傳統價值觀有利/不利於在美國的發展”。
正兩難著,老侯說,捉了放生吧。原來,國內家裏有位長輩親戚春天的時候去世了,因為疫情管控的關係,國外的親戚們都沒能回去。國內嫂子電話安慰老侯說,往生者會化作其他生物回來看大家,所以如果居所裏出現蜜蜂、蝴蝶之類的昆蟲,要保持尊重,注意它們傳達的信息 。老侯媳婦聽了有點懵,“那不是頭七的講究嗎?現在已經過去半年了。”老侯說,“隔著大江大河的,才飛到。 ”
老侯媳婦捧著也許身上藏有特殊密碼的蛾子,去後院放生。走到離屋子遠一點的兩棵楓樹邊,才發現這隻蛾子不是自己來的,樹幹上趴了灰蒙蒙一片,——它帶來的是整個家族,也許是全村。
兩夫妻上網一查,這種蛾子英文俗稱spotted lanternfly,中文名為斑衣蠟蟬,還真原產於中國。前幾年蟲卵蟄伏於木板、家具之類,先去了韓國,後來偷渡到北美,屬於華裔韓籍新美國蛾。原產地的天敵,——中華螯蜂,沒有跟過來,導致它無限繁殖,快速傳播。它們對植物破壞力極大,被評為美國一百五十年以來影響最惡劣的入侵生物。
老侯自己盡量把夠得著的,飛不動的蛾子用小鏟子背給撚死了,剩下的等入冬後它們自動消失。老侯媳婦給它們照了張相,上傳到了州林業局官網。
轉眼冬去春來,忽然有一天,老侯媳婦發現在香椿樹新發的嫩枝上,有黑底白點的蟲子,在列隊往上爬。她認出這些就是斑衣蠟蟬幼蟲,香椿可是老太爺的最愛,這要被禍害了可不得了。事態嚴重,趕緊上報。
家裏快速成立一個群, 專門討論治蟲問題。老太爺不顧自己體質虛弱,患有昆蟲恐懼症、密集恐懼症、暈血、紫外線過敏等,並且已經擔任了家裏抗旱、除雜草、刷車道、換屋頂等群群主,抱恙親任治蟲群群主。 他老人家在家裏如定海神針般的存在,對家裏的各項大小事務都不斷地給予親切關懷和殷殷教誨。他常說,“治大國如烹小鮮。” 他雖從不下廚,也沒有人較真到底如何理解“烹小鮮”。大家反正是一如既往的感動,然後一致舉手通過。
大姑姐是農學院昆蟲係的專家,她說斑衣蠟蟬是大大的害蟲,如果去年冬天清除了樹上的卵,今年的形勢就不會這麽嚴峻。可惜正義的來福靈還沒有問世,隻能用物理滅絕法。
老侯說,他可以徒手捏死,但不清楚體液是否有毒,而且奶奶的玫瑰花枝上也不少,太紮手。
老侯媳婦說,她在澆菜地水管漏縫底下接了一個小盆,今天看見水裏淹死了幾個。
奶奶說,她有當年清除麻雀的經驗,轟趕、捕打、藥毒、搜捕和掏、堵窩,卻一個也用不上。要不然試試小蘇打水加白醋加洗碗液的萬能配方,再加點辣椒?
老太爺雖說學曆不高,但非常有思想,屢屢為家裏提供破解各方麵難題的金鑰匙。他最後一個發言,指示說,可以去鄰居家請教一下治蟲經驗。
老侯家與鄰居來往不多,除了左右兩邊一家亞裔一家西裔的,即使跟街對麵的也難得打個招呼。
老太爺對鄰居們的心態有點複雜,羨慕、嫉妒、鄙視、恨等兼而有之。比如對於左邊的,他既羨慕人家長輩有絕對權威,對家庭事務實施的軍事化管理,孩子們也都是孝子賢孫,同時又瞧不起人家的收入。右邊的家庭成員少,基本放養,前幾年還因為柵欄的問題跟人家有過小衝突,最近大家都忙著抓錢,過去的事就過去了。
老侯媳婦領旨,先去左邊鄰居家敲門。這家開了一個小門縫,一聽是蟲子的問題,立刻搖頭,“No, no. 我們家這麽幹淨,怎麽可能有蟲子,你少來誣蔑。” 她又去了右邊,那家非常熱情,張開就公布了秘籍,“用火燒。”還請老侯媳婦去後院,演示給她看,臨走又讓帶走一個打火機,說用完了再來拿。
回到家,老侯媳婦手持滅蟲神器,——打火機,直奔後院燒蟲子。小火苗一竄,幼蟲瞬間萎縮成一小粒,從樹葉上掉落了。
從此,她每天早晨頭不梳臉不洗,第一件事就是手抓打火機,躋拉上拖鞋,直眉瞪眼嫉惡如仇地去燒蟲。這蟲子不咬人但膈應人。它不會飛,卻有獨門的原地起跳法,尤其是被燙一下蹦起來,無預設方向、魚死網破式,那拚命的勁頭令人肝顫,有時還直接撞到人的腦門,蹦到身上,甚至頭發裏!
家裏的打火機本來一年用一次,就是小孩生日那天,多少年都沒買過第二個;現在一個根本不夠用,幹脆跑去Costco,花$6.99買五個,還包括兩個防風的。
這樣過了兩、三個星期,雖然很多香椿和玫瑰葉子還是避免不了發黃、萎縮、乃至掉落,但蟲子數量肉眼可見地減少。老侯媳婦為此還落下了一個後遺症,一看見黑白經典花紋組合就眼暈,就想燒。老侯為了防止出意外,季節性斷舍離的時候把媳婦所有黑白點棋格類的衣服都捐了。
轉眼到了初夏,當初要把蟲子全部消滅在萌芽階段的目標沒有實現。有機會長大了一些的幼蟲,由黑底白點變成了紅底黑點,爬得更快,跳得更高,讓用火撩的難度加大了不少。 老侯媳婦愈戰愈勇,放棄了打火機,改用吸塵器;而且班不上了,飯也不做了,集中精力,就辦治蟲這件大事。
大姑姐看老侯媳婦被折磨得有點精神失常,就勸她說,這種蟲子適應環境的能力太強,有嫩葉的地方就有它們出沒;平時看見了盡量消滅,沒必要這麽急赤白臉地想要滅種。又說,對某些傷害不大的事就得過且過吧,饒了別人也饒了自己。
老侯媳婦不想聽大姑姐的喪氣話,所謂事在人為,隻要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幼蟲沒滅幹淨,接著滅成蟲;成蟲蹦得快,就清除卵窩。這樣季複一季,年複一年,看誰耗得過誰。
老太爺聽見了,先批評了大姑姐的消極思想:“這是治蟲的問題嗎?這是態度問題。越是這種危難時刻,全家越要統一思想,共克時艱。”然後又對老侯媳婦的努力給與高度評價: ”甭聽你姐瞎咧咧,多念幾天書就覺得了不起。少上幾天班沒事兒的,家裏還有點存糧......那麽著,實在不行,就砍樹挖花,把草坪、菜地直接改成籃球場。”
聽了這些話,老侯媳婦大受鼓舞,更加認定了,隻要有老太爺定向,引航,就有無窮的信心,無盡的力量。讓蟲子去鄰居家燦爛吧,老侯家的後院將是這條街上唯一的一塊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