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年,我因事來到廣州和深圳。天天走親訪友,熱熱鬧鬧的同時,被輪番教育,——看國內發展得多好,要愛國。終於擠出一天空閑,我臨時決定,去香港溜達一圈。耳根清淨了,心就淨,哪怕身處鬧市。
一位熟友原打算陪我來,但單位一年隻允許出境兩次,他得把配額留著辦“正經事”。況且我這趟出行是臨時起意,說走就走, 他也來不及向單位申請取回被保管的護照。
這位朋友是跟著深圳成長起來的,按照他兒子的話,“吃足了時代的紅利。”也因此變成了經濟動物,認為當今世界,GDP和高科技決定了一個國家的世界地位,所以深圳和香港的地位早就顛倒過來了。香港錯過經濟轉型,對來自大陸的善意又不識抬舉,被深圳取代已經指日可待。他優越感和自豪感爆棚的這套說辭,我懶得聽更懶得有回應,不能同行,正和我意。
從福田口岸過關,搭乘香港地鐵東鐵線,首發站落馬洲上車,一路坐到金鍾站。
深圳人的“正經事”一定與撈錢有關。這位朋友的妻子曾邀我吃飯,想聊聊特朗普的性格特征,預測來年新政策對股票的可能影響。我沒敢攬這個瓷器活,但建議她去學占卜,因為新總統別名“特不靠譜”。後來,她用本來打算請我吃飯的錢報了“2025美國經濟形勢預測”培訓班。
出站後,穿過金鍾太古廣場,沿金鍾道,拐入紅棉路,路過花園路中銀大廈等三件套。
步行約二十分鍾,就看到像山洞的山頂纜車入口了。
太平山不算高,但我想節省時間和體力多逛幾個地方,選擇乘纜車登頂,留待下次再徒步偶遇周潤發、梁朝偉吧。
我本來很想中英街看看,——一個存在於故事中的地名。前一天查路線時才知道,去參觀的話,無論從深或港,均需要申請禁區許可證,深圳這邊更是隻有符合條件的內地居民才能申辦。
一街兩製雖然沒有看到,但密密麻麻的摩天大樓與天然山地近在咫尺 ,都市與茂密的熱帶雨林並存,卻是香港最獨特的城市景觀。香港雖人煙稠密,百米高樓數量超過紐約和東京,但仍有75%的土地仍然保留自然麵貌。
曾經的香港,對於多少人來說,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是離中國人最近的西方世界。老梁把當年逃港比作中國版《肖申克的救贖》,我覺得香港更像是大陸人的梁山。
廣東人管偷渡叫“督卒”,就像中國象棋裏小卒子,一旦過了河就變成車(ju),一方麵可以橫行無阻,開辟一個新世界,一方麵是有去無回。 時任中央音樂學院院長的馬思聰、曾是公安幹警後來變成香港四大才子之一的倪匡、《蘋果日報》的創辦人黎智英、當過紅衛兵的“金牌編劇”梁立人等,都曾是“督卒”。
我大姨曾給我講,她年輕時曾被單位派去圍追堵截,當時肚子裏還懷著我表哥呢。如今,大姨已作古,子孫們分散在各西方國家定居。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倪匡曾在連載小說《追龍》中寫道,摧毀一個城市,隻要令它原來的優點消失。在表麵上看來,和以前完全一樣,仍然存在地圖上,但隻是一具軀殼,不再是有生命的。悲哀的是,這段四十年前的話,恰恰適用於現在的香港。網絡上,香港的別稱多了一個:國際金融中心遺址。
從山頂下來,溜溜達達經過灣仔,時代廣場,維多利亞公園,到銅鑼灣,隔海相望維多利亞港。
傍晚時分,我開始往回走,不小心上錯了地鐵,本來想去福田,一下到了羅湖。我正研究轉乘路線,忽聽到有人用脆生生的東北味普通話問我,“要去哪兒?”我本來一天都沒說話,擔心說普通話被歧視,廣東白話我又不會,說英文則擔心路人不會,沒想到在車站最需要幫忙的時候遇到鄉音。轉頭一看,是車站保潔大姐。大姐是從東北來打工的港漂,掙港幣,住深圳,過雙城生活。 我問她有沒有語言的困擾,她說還好,因為中小學“普教中”(以普通話教授中文科目),而且白領晉升也有說普通話的要求。
回想一下,倒真的是,居民區的遊樂場裏有說普通話的童音,在銅鑼灣追著我推銷的化妝品櫃姐說的是普通話,甚至有些大型廣告牌也是簡體字。香港越來越內地化了,從裏到外都是。
我本來想跟她多聊一下,對麵來了一趟車,她趕緊跑過去,候在車旁,等乘客下來,立刻衝進去快速巡查車廂,根本沒時間搭理我了。
從落馬洲回到深圳,一個親戚在口岸接我,問我對香港印象如何。我說既美麗,又安全,還溫順,跟內地大城市很像。他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指著頭上飛的無人機說,看見了吧,送外賣的,“比香港高效、先進多了”。他又介紹說,深圳2006年就想共同開發落馬洲,快到2025年了,香港才說要加快完成園區第一期。 “我們這邊,紅頭文件一發,拆遷幾天清場。哪個國家能有這個效率?”
他兒子去年從美國拿到學位海歸後,成功申請了香港優才計劃。我看著他春風得意的狀態,什麽都沒說,卻想起餘華《第七天》裏第一天的小姑娘,因暴力拆遷失去父母,坐在鋼筋水泥的廢墟上,在寒風裏做作業等待父母回來。金融中心靠紅頭文件就能建立起來嗎?
我知道有人愛這個國家的方式,是相信它強大、相信它無所不能。我不反對他們的真心,但相信自己是贏家的同時,能不能理解別人一直想維護的東西,比如言論自由、司法獨立、多元共治。
香港像是一雙舊鞋,皮子雖軟,功能猶在——是富豪們財富的交易所,也是他們信任的安全堡,能踏上一些新鞋走不了的路。她的鬆弛、包容與自治,恰恰是那些講究強度與外觀的新鞋所欠缺的,更可能是永遠無法具備的——因為材質不同。按照某些“公知”的說法,讚新鞋是職責,穿舊鞋才是生活。世上的鞋千千萬,每雙有每雙的樣子,每條路也自有去處。非要一個樣子、一條路徑,難免走得硬,走得疼,也走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