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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395) 廟堂之上

(2023-12-26 18:12:13) 下一個

老煙在日記中提到,中青社位於一個清代王爺府內。我查了半天,卻查不出是哪個王爺。最後才弄明白,敢情這座大四合院是個道觀,明朝建的,名叫“老君堂”。1965年北京市整頓地名時,老君堂胡同並入西段的東四12條。此後一直到80年代,中青社的地址都是“北京東四12條老君堂11號”,感覺像在大胡同裏麵套了一個小胡同。也許正因如此,人們多以為“老君堂”隻是個胡同名,卻沒意識到中青社就呆在廟裏。

該廟在清末被“陸軍部”的“軍學編輯局”占用,所以太上老君那會兒就離家出走了。等到解放初中青社搬進來,這裏已經沒有什麽宗教痕跡,隻留下一座大得出奇的四合院,很容易被誤認為王爺府——有錢人通常也用不著住這麽多房子啊!馬未都在一篇博文中記述道:“1981年我剛由工廠調到中國青年出版社時,出版社還在一個北京的老四合院內辦公,據說這大宅子原來是一個王爺府,看得出來曆史上的闊綽。”馬未都現在搞收藏鑒寶,也算行家了,卻叫自己呆過多年的大宅子打眼,感覺格外可樂。

不過此事說來有些蹊蹺——中青社應該不至於沒人知道底細,怎會以訛傳訛成這樣?大概是知道的人不願挑破。道觀和王爺府兩相比較,當然王爺府更加體麵點,於是逐漸成了“當地傳說”。每個去那兒改稿的人都信以為真,把這名頭不斷傳播出去。進入改革開放年代,中青社對大宅子進行了“保護性拆除”,“老君堂”不複存在,並從社址中消失。現在我想回北京憑吊,已經找不到老煙一個山野之人曾經進入過的廟堂了。

馬未都到中青社時,王維玲已經當上了文學編輯室主任,闕道隆則升任中青社總編輯。“三劍客”裏的張羽卻比較倒楣,在文革中遭受迫害,成了孤家寡人,1978年從幹校孑然一身回來,還受到中青社的冷遇。三人當中,數他年紀最大,參加革命最早,可最後未謀得一官半職。際遇的不同,使張羽腦後生出了反骨。80年代,王維玲借《紅岩》再版之機,僭取了本屬於張羽的“責任編輯”頭銜。這讓張羽忍無可忍——他已經在文革中失去了妻子和房子,如今再失去《紅岩》的責任編輯,這一輩子基本上就輸光了。

在60年代初,中青社為《紅岩》配備的編輯組,就是闕王張。張羽實際上是《紅岩》的不具名作者,當年和羅廣斌、楊益言同住一個屋,流水作業改稿,楊改第一遍,羅改第二遍,他改第三遍。如此深度參與創作,導致500多頁的稿子裏有近200頁是他寫的。而王維玲所做的貢獻,基本上是轉達編輯組的意見,或者在座談會上發表一些大而化之的看法,如同對老煙那樣。若說有什麽特別的,就是帶著羅楊參觀了一趟“軍博”和“革博”,激發過他們的創作靈感,卻沒有像張羽那樣負“責任”地“編輯”過。如今為了討回公道,張羽以“拔出蘿卜帶起泥”的精神,不屈不撓地打起筆墨官司,把不少已被刻意遺忘的舊事翻了出來。

文革伊始,中青社便停業搞運動。那時根據《紅岩》拍攝的電影《烈火中永生》,被江青視為“大毒草”,遭到批判。為了與此事切割,王維玲率先在老君堂裏貼出大字報:“張羽是文藝黑線人物,他夥同張水華、於藍炮製了大毒草《烈火中永生》,破壞了《紅岩》的革命精神。”言下之意:電影是壞的,小說還是好的;壞事皆由張羽一人所為,與我無關。此乃二人反目的開端。

其實幾位編輯心裏都很緊張。盡管《紅岩》尚未受到批判,關於羅廣斌是叛徒的傳言已經甚囂塵上。他的哥哥羅廣文是國軍高級將領,當年統率著鎮守重慶的部隊。羅廣斌等人後來能在大屠殺時奇跡般地“越獄脫險”,實際上是有“貴人”暗中相助。盡管解放初組織上已做出結論,羅廣斌並未出賣過自己的同誌,但是文革一來,這道護身符不管用了。不久羅廣斌在四川武鬥中死於派係衝突,楊益言與另外一位早期合作者劉德彬逃到北京求助。張羽和他們見麵後,馬上去蕭也牧(吳小武)家中,同蕭及另外幾位聞訊而來的編輯商量對策。

在闕道隆上任之前,蕭也牧做過二編室副主任,並代理過一段時間的主任,與張羽工作關係密切,私交篤深。《紅岩》最初的約稿信就是蕭也牧寫的,不過他主要負責革命傳記,並未參與此書的編輯工作。蕭乃成名作家,業務能力強,兼之平易近人、樂於助人,盡管受到過批判,在中青社仍然聲望很高。張羽此時去找他,正是想借助於他的聲望,為羅廣斌說話,實際上為自己說話——在眾編輯當中,張羽陷入《紅岩》最深,羅廣斌真要成了叛徒,他也得完蛋,所以“救人須救徹”,哪怕羅已經是個死人。蕭也牧本與此事沒多大關係,但在張羽等的鼓動之下,書生意氣發作,不顧自己是泥菩薩過河,慨然曰:“既是為真理而戰,有了堂堂之陣,正正之師,雖千萬人吾往矣!”於是組織創辦了一份為羅廣斌鳴冤叫屈的《紅岩戰報》,連出兩期,以街頭叫賣的方式發行了十幾萬份,造成全國影響。

羅廣斌所牽涉的四川武鬥鬧到很大規模,最後中央不得不出麵調解。在調解會上,江青一口咬定羅廣斌是叛徒,從而為民間關於此事的爭論畫上了句號。中青社迅即成立專案組,由王維玲任組長,對蕭也牧、張羽等幾名《紅岩戰報》的骨幹人員進行審查,地點就在二編室辦公室——作為全社最大一個房間,它應該是老君堂的正殿。張羽在這裏被扭斷了左肱骨。

之後他們被歸入中青社40多人組成的“牛鬼蛇神隊”,由罪孽深重的蕭也牧擔任“領隊”,負責打掃東四附近的環境衛生——這一片是解放初中央團校進入北京後分得的領地,牛鬼蛇神們雖被趕出老君堂,但是人身依附關係尤在,如同西周的奴隸,不得逃離自己所屬的井田。

到了1969年,中青社連同團中央其他單位,被發往河南黃湖農場“五七幹校”。盡管都是“下放幹部”,牛鬼蛇神仍然不屬於人類,受到昔日同事的肆意淩虐。一天,蕭也牧因為放牛過於勞累,收工後走錯房門,一身牛屎地睡到了隔壁床上。“床主”回來以後,勃然大怒,把他從床上打到地下。他在逃跑時被門檻跘倒,摔了個仰麵朝天。那人衝上去,照著他的襠部猛踢一腳。蕭也牧慘叫一聲,從此大小便失禁。

一個月後,幹校重新繃緊階級鬥爭這根弦,再次審查“紅岩事件”。蕭也牧被發往最需要體力的“大田班”,由二排負責監督勞動。二排長與他素有嫌隙,幹活中認為他偷懶,帶頭打了他一下。在場的二排“戰士”像得了命令,爭相用手中的農具對他追打圍毆。蕭也牧當晚回屋便臥床不起,9天以後撒手歸西。

張羽與王維玲從80年代初就開撕,但是直到1992年,在舊友去世22年的忌日,張羽才決定將6年前即已寫出的《蕭也牧之死》公開發表,作為直接目擊者披露此事。足見此事幹係重大,諱莫如深,張羽不到最後關頭,是不願把二排長拉到前排的。他之所以這樣做,想來也是要興“正正之師”,擺脫出於個人名利而爭奪《紅岩》責任編輯的嫌疑。從張羽的記述中,看不出二排長對他有什麽惡行,故而他寫此文,乃是“替天行道”,使蕭也牧之死昭示於天下。另一個動機,則恐怕是出於對蕭也牧的愧疚之情,畢竟蕭走上這條不歸路與自己有莫大關係。

蕭也牧雖然因為《我們夫婦之間》受過批判,反右當中還再次挨整,但那終究是陳年舊事,他的右派帽子也很快摘除,可以繼續從事編輯工作。倘不是被張羽拉到羅廣斌一案中,他怎麽也不可能搞到“反革命”、“叛徒”堆裏去,人民內部矛盾也不會上升為敵我矛盾,最後死於非命。如果蕭也牧能夠穿越到過去,執行拯救自己性命的任務,他一定要抵擋住張羽那天在他家的遊說。這是唯一能夠逃生的關口。假若他隻選擇避開二排長,並不能使自己的危險減少幾分。在黃湖農場的叢林社會裏,他這樣的“牛鬼蛇神頭頭”屬於食物鏈的最底層,任何一個普通農工、甚至孩子都可以隨意欺侮他,以此顯示“徹底革命精神”。事實上,在落到二排長手裏之前,他已經身受重傷,離死亡不是很遠了。

張羽在文中並沒有點出二排長的大名,這不完全是為尊者諱,而是團中央曾對此事做過內部調查。現場雖有三位(含張羽)指認二排長動過手,但其他人員並未做出相同陳述,二排長自己則堅決否認。於是團中央以此為由,認為查無實證,免予對二排長的追究,隻說他“應該總結‘文革’的經驗教訓,主動與吳小武同誌家屬談心交心,多做消除矛盾、解開疙瘩的工作。”根據事後情況,家屬並未解開疙瘩,仍然不依不饒地向二排長索命。

石灣曾於2010年寫有《紅火與悲涼:蕭也牧和他的同事們》一書,詳細披露了內情,甚至對官方《關於吳小武之死的問題核查結果》全文照錄,使外界得以了解葫蘆僧如何斷的葫蘆案。但是石灣仍未披露二排長姓甚名誰。直到2017年,中國人民大學的文學博士邵部在《蕭也牧之死探考》一文中,才點出二排長不是別人,正是闕道隆。此時闕道隆已經去世8年,張羽去世13年,隻有王維玲尚在人間。

2023-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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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lee 回複 悄悄話 知識分子狗咬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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