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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394) 灰暗的小人物

(2023-12-22 16:39:47) 下一個

但是老煙學不了金敬邁。他一直師法肖洛霍夫,用油畫般的細致來描寫現實生活,努力刻劃複雜的人物形象,沒法這樣天馬行空地搞創作。金敬邁則是“野路子”出身,未曾係統學習過名家作品,1962年才開始搞創作,1964年就寫出《歐陽海之歌》。他的本行是話劇,在部隊當過多年文藝兵,演技不錯,口才很好,知道怎麽把一個故事講得生動,而絕不會“拘泥於曆史真實”。因此,“才能大膽創造,花樣翻新,開創我們一代新的文風,創造出表達無產階級革命時代精神麵貌的獨特藝術形式”——此乃總政文化部部長劉白羽對他的評價。劉於1966年3月26日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1.2萬字的長文《〈歐陽海之歌〉是共產主義的戰歌》,對由自己部門弄出來的這朵奇葩進行了毫不掩飾的吹捧:

“《歐陽海之歌》的出現,是毛澤東思想在文藝戰線上的巨大勝利。它說明無產階級革命文學,正排撻一切,鋒利前進。它是一座新的裏程碑,標誌著我國社會主義文學進入一個新的曆史階段。……歐陽海正如雷鋒、王傑一樣,以其無比的光芒,以其強大的威力,莊嚴地宣布:共產主義理想在中國現實生活中具體實現了。……隻有有了真正無產階級的世界觀、藝術觀,才能掌握真正無產階級的藝術方法。如果隻從資產階級文學史中,按照抽象定義,去解釋革命現實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那是紙上談兵,談一百年也掌握不了這一革命的創作方法。”

與“這一革命的創作方法”相對,“資產階級的文藝思想”遭到了無情鞭笞:

“是塑造無產階級、社會主義時代的光輝英雄形象,還是把各種過了時的、資產階級灰暗的小人物充塞在社會主義的文學作品中,這是用無產階級世界觀還是用資產階級世界觀改造世界的根本問題,是為無產階級服務,還是為資產階級服務的根本問題。……把‘中間人物’——也就是資產階級小人物推到文學創作的主要位置上,用以來否定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新英雄形象。這是反對社會主義的一股潮流在文學方麵的表現。毫無疑問,這種主張是為資產階級政治服務的,按照他們的主張寫的人物,隻能引導人民離開社會主義道路,而走向資本主義道路。”

從老煙那一天的創作日記中,不難發現:他是看過這篇文章的,並且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他所寫的餘抱一,不正是“灰暗的小人物”嗎?劉白羽作的政治排撻,已經大有姚文元的風格。其實這不算巧合,因為劉姚二人都受到江青的直接影響。1966年2月份,江青“在上海邀請部隊的一些同誌,就部隊文藝工作的若幹問題進行了座談”,她的講話記錄經過毛澤東三次審閱,最後形成了一份重要文件:《林彪同誌委托江青同誌召開的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於4月10日批轉全黨。這份《紀要》奠定了文革時期的文藝路線,劉白羽的文章與之高度契合,顯示他已經利用職權之便,近水樓台先得月了。

《紀要》的下發時間,剛好在二編室與老煙座談的前一天。闕道隆點明老煙寫餘抱一受了“批判現實主義”的影響,這也是《紀要》裏重點批判的一種文藝思想。《紀要》還專門點名肖洛霍夫:“要捉大的,捉肖洛霍夫,要敢於碰他。他是修正主義文藝的鼻祖。”所以說,老煙已經在多個地方觸雷,幸虧他還隻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否則下場不會比吳晗好到哪裏去。

批判現實主義是一個重要的文學流派,巴爾紮克、托爾斯泰、狄更斯、司湯達等大作家,都是這一流派的代表人表。他們用批判的眼光來看待現實生活,反映社會黑暗麵,因而被視為資產階級文學家裏麵的進步派,曾經受到無產階級文學家如高爾基的高度肯定——事實上,“批判現實主義”的標簽就是高爾基整出來的,那些大作家倒沒有覺得自己屬於同一個陣營。

根據高爾基的定義,“批判現實主義”天然就是資產階級的,因為無產階級是進步階級,不用批判,也不能批判。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從不同角度反複強調過這一點:

“對於敵人,……革命文藝工作者的任務是在暴露他們的殘暴和欺騙,……至於對人民群眾,對人民的勞動和鬥爭,對人民的軍隊,人民的政黨,我們當然應該讚揚。”

“許多小資產階級作家並沒有找到過光明,他們的作品就隻是暴露黑暗,被稱為‘暴露文學’,……相反地,蘇聯在社會主義建設時期的文學就是以寫光明為主。他們也寫工作中的缺點,也寫反麵的人物,但是這種描寫隻能成為整個光明的陪襯……”

“對於革命的文藝家,暴露的對象,隻能是侵略者、剝削者、壓迫者及其在人民中所遺留的惡劣影響,而不能是人民大眾。人民大眾也是有缺點的,這些缺點應當用人民內部的批評和自我批評來克服,而進行這種批評和自我批評也是文藝的最重要任務之一。但這不應該說是什麽‘暴露人民’。”

到延安去“投奔光明”的中國文人,本質上都可以歸入“批判現實主義”行列。毛澤東那時對他們喊話,還是比較客氣的,因為中共尚未奪取政權,需要他們在人民大眾當中替自己做宣傳。到了“反右”,就不用那麽溫良恭儉讓了,直接將暴露“人民的政黨”的知識分子掃地出門。老煙本來是把餘抱一作為反麵教材的,不過給了他太多戲份,沒有突出正麵人物。最後雖然讓他死得很難看,但仍然“暴露”得太多,所以讓闕道隆感到由衷的討厭。話說回來,老煙的師父既已變成修正主義文藝的鼻祖,他自己領一個“批判現實主義”的標簽也並不為過。

對於文藝路線的轉向,不光三位編輯看得明白,就連郭澄清也能覺察出來。盡管老煙對他不太感冒,郭其實是個相當成功的作家,此前已經發表過頗受好評的短篇小說《社迷》,後來更是完成了有名的長篇小說《大刀記》。他去中青社改的稿,正是《大刀記》的前身《武裝委員》,當時已經出了校對清樣。和老煙談話的時候,他顯得躊躇滿誌,如同即將臨盆的大姐;而老煙則像在家保胎的文燕,明顯底氣不足。沒想到文革一來,他的《武裝委員》也難產,直到1987年,在《大刀記》出版多年之後,才換個名字《決鬥》生了下來,但因為時過境遷,並未產生多大影響。

有意思的是,據其家人記述,郭澄清其實也是肖洛霍夫的擁躉,在寫《大刀記》的時候經常翻閱《靜靜的頓河》。所以他對寫作方法的自覺調整並不容易,《大刀記》的出版相當痛苦,並且還是趕上了鄧小平1975年出來主持工作才得以通過。金敬邁所創造的“真正無產階級的藝術方法”沒幾個人能夠真正掌握,他的非凡成功也沒辦法繼續複製。文革一結束,這一文學門派就逐漸式微,最後消失得無聲無息。

2023-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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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lee 回複 悄悄話 老煙沒有接受反右的教訓,差點又陷進去,幸虧他沒有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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