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煙從中青社铩羽而歸,是他人生遭際的第二次重大挫折,僅次於反右當中被劃為“中右分子”。對這段曆史的詳細了解,我是最近才完成的,之前隻停留在小時和他散步過程中的“道聽途說”。我開初寫《老煙記事》,不過是一篇隨筆。那會兒老煙到北京來看奧運會,引發了我寫他的念頭。文中提到他“立誌要寫一部中國的《靜靜的頓河》”,然而一些細節並不準確,比如說有個編輯“老王”負責審他的書稿,其實中青社是“三劍客”對陣老煙。“老王”確有其人,不過他是另外一家出版社的,要等到70年代才能登場。
但我不打算修改這個錯誤了,因為15年前的文字已經成為曆史,而我對曆史總存有幾分尊重。我那時並未看過老煙自傳,對他的過去也無特別興趣,全憑印象寫就此文。作為《老煙記事》的第一章,它真實記錄了我當年的寫作情境。現在我為了個“老王”再做修改,就像把一件青銅器除去銅鏽,得不償失。
對於這次慘痛失敗,老煙在其後不同的人生階段,回味再回味、反思再反思。上一章的最後三段,是他自傳中的蓋棺定論之語。人之將死,其言也重,他對自己的解剖不可謂不徹底。但我把這事細細捋了一遍,覺得老煙不必過於自責,假如他還活著,我也會勸他看得再淡一些。
中青社當初邀他來京改稿,本身就有點虛頭八腦。創作假從兩三個月縮短到40天,最後實際寫作時間不過26天,其中還有3個禮拜天老煙給自己放了假——我倒不覺得他在偷懶,而是寫得太累了,寫不動了。欲望再強,也不可能一個晚上射精過多。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要射出10萬字來,談何容易?換作是我,大概隻能像魯迅形容的那樣——“立仆”。《老煙記事》寫了這麽些年,我沒有哪天能夠寫出7000字的,那可真要了我的盒錢。
對一個初出茅廬的業餘作家,闕道隆作如此要求,近於兒戲,既不嚴肅,也不認真,足見對老煙已經失去興趣。然而退回到1965年12月11日,中青社在給867農場寫那封信時,對於老煙的稿子還是相當肯定的:“較好地表現了北大荒人的革命英雄主義和革命的激情,生活內容比較充實,對廣大青少年讀者有教育意義。”僅僅過了三個月,闕的態度為何會出現如此大的落差?
梳理一下這三個月發生的要事,不難發現,最惹人注目的就是姚文元批吳晗的《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但凡研究文革起因的,都不可能跳過這篇文章。盡管背後機關重重,但一經《人民日報》11月30日轉載,大招就放出來了,陰謀開始成為陽謀。各大報刊密集發文,顯然不是出於學術興趣,而是有最高層在策動,為著一個更大的目標。
就算老煙對此尚不敏感,身處宣傳口的中青社領導也不可能麻木不仁。姚文元是中共上海市委機關刊物《解放》的編委,與闕道隆算是同行,居然在《文匯報》上肆無忌憚地攻擊北京市副市長,並且把問題上升到“同無產階級專政對抗”的高度,這已經不同凡響。更加離奇的是,19天以後,北京各大報刊忽然打破沉默,齊刷刷轉載此文,表明在這場“京滬較量”中,首都不戰而降。若沒有超級強大的力量在後麵起作用,怎會出現如此顛倒乾坤的結果?
“秋江水冷鴨先知”,闕道隆連這一點都看不出來,就別當第二編輯室主任了——這是中青社最重要的一個編輯室,負責文學作品的出版。享譽全國的“三紅一創”(《紅岩》、《紅日》、《紅旗譜》、《創業史》),都是由這個編輯室搞出來的。
身為主任,闕道隆不必會寫小說,但一定要洞察出版方向,因此政治嗅覺不能遲鈍。北京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甚至“黑雲壓城城欲摧”了,闕在作品的選擇上必須高度謹慎,以免“出師未捷身先死”——因文致禍的案例,沒有比吳晗更加現行的了,他雖然還戴著烏紗帽,但明顯仕途不保(最後連性命也不保)。去年感覺還過得去的《大荒無極》,現在看來不再符合形勢的需要了——這是闕道隆在沒有拿到後半部分書稿時,已經做出的結論,所以才會逼著老煙4月5日就交卷。交卷才好判不及格,才能把老煙打發走,畢竟人是自己請來的,總要體麵收場。
不過更加直接的原因,則是老煙1月底寄給中青社的後六章,讓張羽和闕道隆看出了廬山真麵目——《大荒無極》不是他們想要的東西。道理很簡單:篇幅已經一半,“革命英雄”還沒立起來,卻搞出江喬那樣的小資戲來,書稿基本就不行了。倘若他們仍有興趣,會馬上給老煙去信,叫他注意這個問題。畢竟離來京還有一個月時間,早點提醒他別跑偏不好嗎?但是並無片言隻字,任由老煙自生自滅。王維玲接待他時,仍對他褒獎有加,但王隻負責事務性工作,並未(認真)看過書稿,轉達的仍是編輯室去年對《大荒無極》頭五章的意見。闕張二人也不會在這個階段與王交換最新意見——老煙又不是什麽大作家,擱一邊就完了,犯得著開會討論嗎?再說二人正忙著要去蘭考組織焦裕祿的材料呢。
說到焦裕祿,這是讓闕道隆對老煙失去興趣的另一個原因。焦裕祿的事跡產生全國影響,始於本年2月7日由穆青主筆的長篇通訊《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穆青乃新華社國內部主任、副社長,稱得上是中國最大牌的記者,為區區一個“縣委第二書記”去寫一萬多字的大通訊,足見其背後蓄積的能量之大,勢在必得。
《人民日報》在頭版頭條推出這篇重磅報道時,上邊頂著橫幅一樣的毛主席語錄:“我們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旁邊還配有社論《向毛澤東同誌的好學生焦裕祿學習》,起點睛之用——學習焦裕祿,正是為了做毛主席的好學生。須知毛澤東乃《人民日報》的真正主編,這份報紙他每期必看,頭版頭條未經他的首肯、或未揣摸他的首肯,是不能定下來的。焦裕祿在去世近兩年以後,忽然榮登寶殿,這絕不是哪個編輯突發奇想,而是毛有意為之。
1965年會見斯諾時,毛澤東曾說:在中國需要有一些個人崇拜,否則會像赫魯曉夫那樣垮台。毛本人對於虛名並無多大興趣,也說過個人崇拜搞過了頭、“四個偉大”討嫌等等。但他對個人崇拜的“器之用”還是非常清楚的,深知在這樣一個農民占主體的國家裏,個人崇拜不僅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而且能保他的江山不變色。所以從1962年祭出“階級鬥爭”的法寶開始,他就不遺餘力地樹立對自己的個人崇拜,以使自己在未來的權力鬥爭中擁有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法力,不至於像在廬山會議那樣,要再次麵對來自黨內的嚴重挑戰。
如果說劉邦一個“流氓皇帝”尚需權孫通的幫忙才能鎮住文臣武將,深諳二十四史的毛澤東則完全有能力把自己捧上神壇。焦裕祿之所以“蟄伏”兩年後一躍而出,並不在於他有多少政績——他在任上總共呆了不到一年半,哪有神力在死後一年半讓“蘭考人民笑那起伏的沙丘‘貼了膏藥,紮了針’,笑那滔滔洪水乖乖地歸了河道,笑那人老幾輩連茅草都不長的老堿窩開始出現了碧綠的莊稼。”這不過是穆青為了顯示焦裕祿做“毛主席的好學生”有所得、有所大得,費心盡力寫出來的讚美詩。假如沒有《毛澤東選集》在這篇大通訊裏麵穿針走線,處處指引焦裕祿最終完成了諸般神跡,焦裕祿充其量也就像汪以增那樣,在多年以後做一個“威德明王太祖神”——名頭雖大,不過當地一介土神,而不可能有全國影響。樹立焦裕祿這樣一個偶像,完全是為了彰顯他後麵那個更大的偶像。
闕道隆3月初帶著張羽去蘭考組稿,雖屬拾人牙慧之舉,卻反映出他急於要擠上這趟車的迫切心情。在中青社的“三紅一創”中,隻有《創業史》是真正描寫新中國建設的“當代文學”,其他三部均為描寫革命鬥爭時期的作品。時下風靡全國的《歐陽海之歌》本屬中青社最中意的青年文學,可惜花開別家,乃由解放軍文藝社出版。事實上,自《紅岩》問世以後,5年間中青社再未推出能在全國叫響的當代文學作品,反映出二編室緊跟形勢不夠。此次去蘭考組稿,不排除闕有意在將來搞一部關於焦裕祿的文學作品出來,盡管最後隻有這本署名“中共蘭考縣委”、實為張羽撰寫的《焦裕祿在蘭考》。不管怎樣,闕的興奮點已經轉移到這方麵來,他知道當下最需要的是“毛澤東思想哺育下成長起來的英雄”,而從老煙的前半部書稿中找不出這樣的人物,對他自然就棄如敝屣了。
2023-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