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二編室談過以後,我很泄氣。他們的意思是這部初稿問題很多,現在很難考慮具體怎麽修改。闕主任作總結發言時,甚至對我本人的思想都開始質疑,已經從“作品分析”上升為“作家分析”,讓我哪敢再座談下去?
我的心情是沉重而難受的。他們沒有給我任何鼓勵,鮮明地流露出失望的情緒。當我提議回去再修改時,他們也沒有挽留之意。
半夜失眠了。想著想著,忽然又起了再戰的勇氣。我決定立即擬定修改提綱,準備推倒重來,東山再起。反複咀嚼他們的意見,我認為這一稿的最大問題,在於餘抱一的結局。我不能把他弄死,而要讓他轉變過來,方才體現“黨的領導”和“正麵的力量”。當年北京出版社也是此意,並且我在上一稿中已經這樣做了,但是重寫後半部分時,我又恢複了最初的人物設計。
歸根結底,我不喜歡“大團圓”的結局。有道是“大浪淘沙”,並非每個人都能經受住艱苦生活的考驗。讓這樣一個典型的“個人主義者”掉到冰窟窿裏,在我看來更有教育意義,也更加真實。何況餘抱一本身帶有悲劇色彩,死於非命是符合文學邏輯的。上一稿我之所以不滿意,就在於他活下來了,人物張力大為減弱,劇情也變得溫吞如水。來京以後,我決心反其道而行之,真正寫出北大荒的嚴酷一麵,讓讀者知道鋼鐵不是隨便煉成的。不過在擬定的大綱中,我並沒有讓餘抱一去死,而是讓他成功偷渡到蘇聯,成了“叛徒”——中蘇現在已經交惡,讀者可以這樣看他。然而在寫的過程中,我卻不由自主地被他牽著鼻子走了,最後隻剩下“死路一條”。說實話,在所有人物當中,餘抱一是我寫得最順手的,可也是最難駕馭的。
如今三位都不滿意餘抱一,我隻能對他動大手術,否則沒法搶救作品。餘抱一的性格在整個書稿中是相當連貫的,我要拔高他,必須在多處修改,對劇情的影響很大。不過事已至此,沒什麽不能改的——我的功利心已經占了上風。次日我就搞出修改提綱,後三天重寫第一章,計18900字。由於端正了創作思想,我改得同樣順手。餘抱一的麵目煥然一新,盡管仍然帶有小知識分子的氣息,但不再陰鬱消沉,而對未來充滿希望,這為他以後完成思想轉變鋪好了台階。我對自己的改編能力頗為得意——隻要放下身段,不再“拘泥於曆史真實”,就算歐陽海那樣的人物我也是能夠創造出來的。
16日,我興致勃勃地給張羽送去第一章,自感能夠重獲青睞。中午,他到宿舍來找我交換意見,想不到又給我潑了一盆冷水。他認為修改後的提綱沒有很大突破,沒有把“寫好先進人物和優秀領導”作為重點。對於我拯救餘抱一的努力,張羽興趣不大:“寫青年改正錯誤,是否有列為指導思想的必要?”言下之意,這個人物可有可無。然而對我來說,《大荒無極》的一條主線,就是寫知識分子在北大荒經受考驗,成為一代新人。假如個個都跟洪烙似的已經完成思想改造,那還有什麽可寫的?我在餘抱一身上花費了大量心血,這個人物涉及關鍵情節,一旦抽走,整個結構就要垮掉。所以我明知闕主任“討厭”他,仍然無法割舍。現在張羽又作如此表示,分明是要這部作品完蛋。我有些不高興,忍不住說了幾句不痛快的話。大概是做過《紅岩》的責任編輯,張羽對我有種居高臨下的勁頭,而我恰恰不吃這一套,所以就算此刻他放我一馬,日後我也很難與他合作。
“這一下,我在北京已經沒有再戰的勇氣了。”(日記)
當晚去大姐家,告訴了她這個不好的結果。她沒有表現出驚訝來,似乎早有預感。不過這也可能與她快要臨盆有關——現在就算有天大的事,隻要不影響肚子裏的孩子,她也會泰然處之。次日淩晨,大姐腹痛,大姐夫當即叫來出租車,把她送至協和醫院。我第一次坐出租車,感覺很新鮮。這是輛華沙20,沙發坐椅非常柔軟,讓我覺得半小時的車程太短了,完全無視大姐夫臉上的焦慮。
5時5分,大姐產一男嬰。連生三個女孩以後,她終於實現了零的突破。這年她已42歲。我對大姐由衷敬佩,不知自己42歲時,能否把這部作品生出來。
4月25日,我離京返回農場。27日,安抵家中。30日,文燕從一隊回來過假。我在5月1日的日記上寫:“用螞蟻啃骨頭的辦法,開始動筆改稿。”足見我還沒有認輸。
以今日的眼光來看,我那樣做是徒勞的。首先,當時正值極“左”思潮猖獗之際,文藝界樹《歐陽海之歌》為樣板,說是成功地寫出毛澤東思想哺育下成長起來的英雄,在主人公身上體現了當代思想的高峰。與此同時,電影界正批判《舞台姐妹》。這就是三位編輯評判我文稿的尺度和標準。我內心的思想則具有兩重性:既存在權威意識和媚俗心理,但出於自己的天性,又很想反映生活的真實和人性的複雜。我就擠在這樣的夾縫之中,又怎麽能寫出有價值的作品呢?
直至許多年後,我才認識到,文稿中最有思想內涵的角色,恰恰就是被他們否定的中間人物餘抱一。這是我讀了《日瓦戈醫生》和接觸西方文化後得出的結論。所以說,當時他們沒有看上這部文稿,未必是壞事。反過來說,如果我按照他們的意圖修改,獲得通過,最後出版,那又怎樣呢?隻會給我留下終身遺憾,因為它白白浪費了我僅有的一份寶貴素材。許多正反麵的實例告訴我:按照生活的本來麵目反映它,這就是創作的真諦所在。隻有如此,人們才能通過你的作品了解到:在人間的某時某地,曾經活著這麽一批人。他們的思想、情感和行為,你都如實地加以反映,這就足夠了。
北京之行,還反映出我圖虛名,不夠沉穩務實的性格弱點。其實我去京寫作的條件並不具備,因為我隻寫了一半篇幅,而問題正好出在到出版社趕寫的那一半,所以他們同意我赴京改稿也是輕率之舉。我當時隻感到挺風光,能出風頭,而忽視了後麵任務的艱巨。所謂“成功在望”隻是我的想當然,而人生的失誤正在於以幻想代替現實。不僅是我,許多人都犯過或正在犯這類錯誤。誠如海外學者夏誌清在評論張愛玲小說時所說:“人的靈魂通常都是虛榮心和欲望支撐著的,把支撐拿走以後,人變成了什麽樣子——這是張愛玲的題材。”】
202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