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鬥狼
老煙記事
【在去中青社之前，整個二月份我都呆在水利工地上。農場每年入冬都要搞水利會戰，這一年的規模尤其大。六個分場變成六個“戰區”，全力圍剿荒原凍土，號稱“當代愚公戰三江”。農場《水利戰報》有詩為證：
鑼鼓震天響，紅旗迎風揚，
工地響起連珠炮，冰花四濺閃銀光，
凍土掀起千層浪，農墾戰士誌如鋼，當代愚公戰三江。
戰三江，鬥誌強，熱血沸騰精神旺，
哪怕天寒和地凍，越是艱苦越昂揚。
越艱苦，越昂揚，今冬明春幹一場，
實現農業水利化，穩產高產有保障。
水利會戰的北部戰區在胡裏窪，由四分場負責。老裴規劃的那條渠去年貫通，沼澤麵積一下子縮減了三分之一。但當雨季來臨時，水依然會漫進大仙鶴島南邊的低窪地，那裏有12萬畝待墾的荒地。胡裏窪今年的治水重點是把渠加深拓寬，以增強泄洪能力。而要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則需修一座攔洪大壩。
在沼澤地裏修水壩，要克服地表沉陷，技術難度很大。老裴手底下有位楊工，他從《水利工程快報》上找到一篇文章，說加拿大用冰川沉積物在苔沼地上修壩址、獲得成功，建議如法炮製。老裴看後認為值得一試，於是在去冬修青衛河水庫時，讓工程大隊專門打造了一段15米長的實驗性土壩，以觀察沉陷情況。這個水庫與我們以前修的躍進水庫不同，地處平原，因此可以拿來做比較。
我和老楊去考察時，他身上帶了一份《水利工程快報》（1964年20期）。我找到那篇文章、通讀了一遍，對裏麵的技術細節不求甚解，隻把大致描述抄錄在“學習筆記”中，以備將來寫作之用：“6-7米高的心牆，填築在不透水的岩層上，而壩體直接修築在1.5-2米厚的苔蘚層上，苔蘚層的沉陷很大（在頭10-15天內下沉50%）。”為了避免屆時說外行話，我專門向老楊請教了一下“心牆”的概念。他解釋道：心牆是大壩的骨架，一般用低滲透率的粘土夯成；而後由裏到外，用砂、石、土一層層培築成壩體。隻要心牆扛得住，大壩就不會垮掉。他說這篇文章雖然不長，但是很有啟發性，讓我們明白了在苔沼地帶建土壩的幾個關鍵技術問題。
青衛河水庫是“大躍進”期間用土法修建的，沒過兩年就撐不住了，此後一直廢棄。去年場裏想要重建，老裴便借機搞科學實驗。這個水庫其實並不急需，隻不過爛攤子擺在總場地界，有礙觀瞻，還是要盡可能收拾一下。
我那天在現場看到，實驗壩比同期修的普通土壩要高出近兩米，而一年前兩者是齊平的。老楊讓工人在實驗壩上鑽孔取樣，證實心牆隻沉陷了不到30公分，並且含水量沒有明顯增加，這說明加拿大的經驗是靠得住的。胡裏窪要修的大壩，高度隻有這裏的一半，沉陷應該更小。不過老楊說，這裏要修的壩也就300米長，而胡裏窪的攔洪大壩有1200米，工程量不是一般的大。而且那麽長一個地帶，下麵的情況很難講，真要鋪開來幹，還得做不少調查研究才行。話雖如此，實驗壩的結果仍然令人鼓舞，青衛河水庫應會采用此法修建。等壩體穩固後，外麵可以再包一層漿砌石，那樣就更牢靠了——水泥廠和采石場都在附近，不會太麻煩，無非是成本高一些。現在不像五十年代了，總場掏得起這筆錢。
離開青衛河水庫後，老楊帶我前往水利會戰總指揮部。今年會戰的主戰場在東線，總指揮部於是設在一、四、五分場的交界處。總場各機關都派出人員到工地現場辦公，甚至直接“參戰”。我科任務繁重，每周都要匯集各條戰線的進度，生成會戰周報，報送場領導。在計財科，我是一個“自由人”，計劃和財務哪頭需要，我就得往哪頭跑，因此也最不“自由”。此前我跟著陳科長忙活財務預決算，大部分時間還能呆在總場部。現在黃科長那邊需要人，我就過去陪他天天跑工地，整個月也沒和文燕見幾次麵。不過近來坐機關的時間有點長，我倒願意出來走動走動。《大荒無極》的最後高潮正出現在水利工地上，這一部分描寫的是大場麵，非常吃功夫，沒有足夠的素材寫不好。“躍進水庫”的經曆畢竟已經過去七年，所以赴京前這一個月的生活體驗，對我的寫作有特別重要的意義。
總指揮部的大帳篷設在一塊地裏，前不巴村、後不著店，連電話線都是現拉的，這使得場領導的“前線指揮”具備了藝術上的真實性。不過我去的那天，沒見到一位場領導，最大的值班幹部就是黃科長。大帳篷裏的東西五花八門，除了辦公桌、電話、圖紙、爐子、床鋪這些常見之物外，還有擔架、測繪儀、電瓷瓶和幾件古裏古怪的工具——估計都是一些“土發明”。不過最吸引我注意的，是角落裏一座精致的木頭房子，門窗俱全，像個模型。走近觀察，才發現這是一個“活動商店”，底下裝有輪子，可以推到工地上去。“店員”呆在小房子裏賣貨，隻要穿多點，不用擔心受風寒。
農場雖屬國營經濟，但是內部也搞商品交易（隻不過要遵從官方定價，不許“投機倒把”）。這看似奇怪，其實再正常不過。農場職工的收入都是貨幣形式，就算搞“評工記分”，最後拿的也是鈔票，這與農民“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是不同的。有了現金，就得買東西，否則沒法實現貨幣和物資之間的平衡——這種平衡對於計劃經濟至關重要。除非遇上三年困難的特殊時期，計劃經濟的物價總是高度穩定，因為國家是根據貨幣發行量來確定物資供應量，從而可以精準地回籠貨幣，完成經濟機體的血液循環——當然這是以取消市場機製為代價的。
我對總場供銷科的計劃編製十分了解。他們就是根據職工收入來估算生活物資總需求，再根據經驗來確定物資采購的種類和數量。當然，他們的經驗可能不準確，那樣就會造成商品積壓或短缺。不過大體上說，他們還是能讓職工把該花的錢花出去。何況職工除了買他們的東西外，也沒有多少選擇。石清鎮那點自由經濟隻能起到“拾遺補缺”的作用，很難跟國營商業競爭，時不常還要被“割資本主義尾巴”，因此成不了氣候。】
2022-1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