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終於輪到小可表演節目了。他跳到地上,手拿一根楊枝,讓爸爸在前麵扮小鴨子。洪秘書聽話地半蹲下來,雙臂後伸,手掌朝上掀了兩下。媽媽在後麵開始拉手風琴,小可大聲唱道——
我們村裏養了一群小鴨子,
我天天早晨趕著它們到池塘裏。
小鴨子向著我嘎嘎嘎地叫,
再見吧小鴨子我要上學了,
再見吧小鴨子我要上學了。
“嘎——嘎——”(洪秘書叫)
我們村裏養了一群小鴨子,
我放學回來趕著它們到棚裏去。
小鴨子向著我嘎嘎嘎地叫,
睡覺吧小鴨子太陽下山了,
睡覺吧小鴨子太陽下山了。
“嘎——嘎——”(洪秘書叫)
小可表演得一絲不苟。我在旁邊跟著,一直等他把爸爸趕到窩棚裏,才開始熱烈鼓掌。小可興奮地直蹦高,口中連喊:“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媽媽笑道:“這句話應該觀眾說,怎麽演員自己說了?”
我趕忙喊:“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小可跑回到屋子裏,搬了兩個小凳子,和媽媽麵對麵坐下,然後大聲宣布:“下麵表演——《讓我們蕩起雙槳》!”
媽媽剛拉了一個前奏,小可喊道:“停,我還缺個槳呢!”起身跑到門後,又拿了一根楊枝來,這才重新開始。
《讓我們蕩起雙漿》其實不太適合童聲演唱,因為好些句子挺長,小孩子倒不過氣來。小秦知道這一點,便與兒子合唱,用自己的聲音托著他的聲音。兩個聲音配得天衣無縫,真有點“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感覺。她確實是個有水平的音樂老師!小可本來很好動,整首歌卻能悠然地坐在那裏,一下一下地劃著槳,臉上露出幸福安祥的表情,顯然接受過精心調教。這首歌唱得很動聽,到後麵甚至讓我憶起當年和王露婷在瘦西湖上泛舟的情景,頓生唏噓之感。
在洪秘書家呆的兩個多鍾頭裏,我的腦中塞進很多畫麵。返回總場的路上,這些畫麵一直在我眼前翻動。翻動到後來,小秦逐漸變成了文燕,洪秘書變成了我自己,而小可變成了我的兒子。我就是在這個時候,看到了我未來的家庭。之前,無論婉如、王露婷、還是袁雪,都不曾在我心目中以妻子的形象出現,我也從未見過自己當丈夫的模樣。她們都隻是我的戀人。文燕夾在她們中間,原本像個幽靈似地飄忽不定,現在卻一下坐到了妻子的位置上,那麽醒目,那麽妥貼自然,好像這就是屬於她的位置。
我醒過神來,不禁有些詫異。我一向把婚姻當作愛情的墳墓,盡管隨著年歲漸長,壓力越來越大,可潛意識裏還是能拖則拖。何況這場戀愛尚處於溫水煮青蛙的階段,遠遠談不上熾熱。按我原來的設想,跟文燕怎麽也得交往大半年,才可能談婚論嫁。去過洪秘書家之後,我對她的感情卻陡然升溫。我認定她能像小秦那樣做一個賢妻良母,而我會像洪秘書那樣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我在北大荒呆了七年,第一次對幸福有了實實在在的體會,而我的幸福將會由這個女人成就。
帶著這樣的感悟,我再次見到文燕時,一下子覺得親近多了,談吐間不再有先前那份拘謹。我把小秦硬塞給我的一包炸小魚轉交給了她,她略感詫異,因為兩人隻是一麵之交,但她很快明白了對方的心意,便微笑著收下了。這小魚我路上品嚐過,香酥可口,想必會給她留下美好的印象。
接下來的十天裏,我們談論的話題明顯發生變化,文學藝術越來越少,人間煙火越來越多。我饒有興趣地聽她講文工隊的那些破事爛事,同時對自己身邊的人說三道四。嚼舌頭隻能在密友之間進行,說明我們彼此已經產生足夠的信任。我和小袁相處半年,也沒有達到這樣的境界,隻能說看似有緣,其實無緣。
除了家長裏短,我們對彼此的身世也有了更深的了解。在批判各自剝削家庭的基礎上,我們建立起了共同的階級感情。“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是百分之九十九的真理。不過,如果沒有改朝換代的天翻地覆,一個涪陵大地主也不太可能與一個於潛小地主聯姻。我們能夠走到一起,實是天作之合,理應感謝毛主席、感謝共產黨。
談得入港,我們對自己的戀愛史也直說不諱。我知道她在重慶有一個戀人,是個大學生,由於得了肺結核,兩人幾年前斷絕了關係。我認為她處理感情問題比我理智,肺病確實是個麻煩事,賈寶玉都拿林黛玉沒奈何,我和王露婷早就應該了斷。這番表揚與自我批評發自肺腑,深得她的認可,連我當“未婚夫”的曆史問題也未予過多關注。
至於袁雪,本和她一個單位的,這段關係想藏也藏不住,於是我一上來就竹筒倒豆子,和盤托出了。文燕對此並不介意,甚至還告訴我一段軼聞:
“袁雪那陣子經常回文工隊,有些隊員就托她找你捎東西回來,比如絲巾、雪花膏什麽的。你這樣的人在文工隊被稱為‘外戚’,就是外邊的親戚,理應為隊裏幹些義務勞動。”
我有些哭笑不得,沒想到與袁雪相交一場,竟落了這麽個名號。我出差機會多,確曾幫她從佳木斯、哈爾濱捎過幾次東西。
“但是後來有一次,全今惠再找她捎東西時,小袁就不大情願,吞吞吐吐地說:‘你自己去找煙雨蒙好了。’我當時還以為她倆有什麽意見,不久就傳出你和小袁分手了。”
我見此事已經如此大白於天下,於是坦蕩地把那一卷綠毛線轉贈給文燕。那時生活條件艱苦,我確實也舍不得把舊情人染指過的東西統統銷毀。
唯有婉如,文燕了解得比較詳細。對於這位初戀,我一直割舍不下,但我倆的愛情已經升華為兄妹之情,不摻雜任何情欲,此心可昭日月!為了避免她日後生疑,我把兩小無猜的那些舊事向她一一陳述,其中不乏動人之處,我也未加掩飾。我相信她能夠正確理解,把我當做一個重情之人,我對婉如怎麽好,就會對她怎麽好。
到了5月底,文工隊終於解散,文燕被下放到一分場一隊。我適時提出:明確兩人關係,“十一”結婚。她點頭同意了。這件事在短時間內便取得突破,根本原因在於出發點明確。“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們都到了必須解決終身大事的時候。既然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還有什麽必要兜圈子培養感情?培養來培養去,最後雞飛蛋打,曆史上我已經有過三次慘痛教訓。文燕並無半年時間給我,如果在她離開總場之前不能搞定此事,以後就難說了。她是一個孤傲的人,下放意味著她要比我更降一個台階。我若不及時表明態度,她很可能心灰意冷,之後再亡羊補牢,恐怕為時已晚。
我慶幸自己當機立斷,終於結束了漫長的單身旅程。“家”,這個淡漠了十幾年的字眼,重又清晰地出現在我的麵前。】
2022-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