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煙記事（365） 戰友

【程場長把皮球踢給了我們，我們也沒法再踢回去，本來宣講政策也是工作組此行的任務。為了避免出亂子，我們沒有馬上召集全體職工大會，而是先和幾個敏感群體開座談會。第一個就是隊部的行政人員，包括統計員、核算員、油料員、材料員、糧食保管員等。在生產隊的官僚體係中，‘幾大員’並不屬於幹部編製，因此也要參加“兩結合”。他們手中握有相當的權力，如今卻要和農工一樣去掙工分，難免思想不通。在會議的上半場，工作組讓他們暢所欲言，結果這些平時唯唯諾諾的家夥們一下子變得無法無天，像“鳴放”那會兒一樣大放厥詞：

“膠皮飯碗那麽好，幹部為什麽就抱著鐵飯碗不放？”

“我們質量不好就扣工分，領導瞎指揮也得扣薪金！”

“對領導不要迷信，他們都是咱們花錢雇的！”

“群眾是不可能正確估價自己的工作的。我們和群眾一起搶飯碗，還怎麽搞五好總評和評獎？”

“這次工資改革國營農場是前進了，還是倒退了？人民公社也是評工記分，我何必在這裏挨凍受罪，隻為多穿一套棉衣、一雙棉鞋？”

盡管隊領導不在場，但他們敢這樣說話，也有點豁出去的架勢，主要還是覺得自己的利益受損。下半場，老曹就開始有針對性地做工作：“這場改革你們是重要的執行者，應該有思想覺悟，不要在普通農工麵前亂發牢騷。你們的勞動定額會專門製定，隻要把日常工作幹好，就能拿滿10分，年底分獎的時候還會考慮你們對工資改革的特殊貢獻。”說白了，旱澇保收，雖然不能中頭彩，但也不用跟那些出大力、流臭汗的農工死磕，何樂而不為？老曹又把方案中有關他們的條款仔細講解了一遍，核算員和統計員都是幹這個的，很快就聽明白了——自己屬於這次改革當中最安穩的一類。座談會結束時，幾個家夥拍著胸脯表示：堅決擁護“兩結合”，黨叫幹啥就幹啥！

第二個群體則是集體轉業的老兵，他們屬於農場創建時期的功臣，在群眾當中有一定影響，不擺平了不行。一隊共有26名這樣的老兵，分別來自於鐵道兵、海軍、警衛師和農工師，包括10個黨員，5個組長，15個機務，地位比較重要。他們的工資也比較高，大都在四五十塊。這些人基本上和我同時來場，稱得上“戰友”，但我是軍官，屬於幹部編製。事實上，從華東軍大畢業後，我就不是普通戰士了，大多數時間都在部隊機關工作，就算下連隊，編製也還在上邊。在速中我獲授中尉軍銜，成為副連級幹部，工資比這些老兵們高不少。“反右”時我雖然受到衝擊，但是待遇未降，這與我誌願報名來北大荒有關。假如我留在揚州，“中右”處分鐵定會進檔案，那將是個什麽待遇就難說了。

這次工資改革對老兵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他們大多40歲上下，已經算不得壯勞力了，如今卻要和一群生瓜蛋子爭搶工分，明顯處於不利地位。而且麵子上也過不去，本來他們在隊裏德高望重，現在都能被盲流“欺負”了，還混個什麽勁？但最讓他們接受不了的，還是“十六條”裏的第八條：

“國營農場的勞保福利，原則上取消附加工資製度，取消按工業企業的勞保福利辦法。用相當於工資總額的百分之十的資金作為福利基金，統籌解決。……按規定勞動日全年出勤的實行公費醫療，部分出勤的實行部分公費醫療。國營農場取消退職退休辦法，如自動退出農場的，則作離場處理，也不發退職金。……享受幹部待遇的勞保福利，仍按國家規定辦理。”

與人民公社相比，國營農場最大的好處就是勞保福利高，有退職退休金。第八條幾乎把這塊好處一掃而光，對老職工的傷害特別大。國營農場多為苦寒之地，農工幹的又是重體力活，勞動力“折舊”很快，35歲體力就明顯下降，到了45歲就該“報廢”了，繼續呆在隊裏也隻能打點雜，不能再當一個“工”使。第一批墾荒者已經在北大荒艱苦奮鬥了七八年，把黃金歲月奉獻給了農場，不少人因此落下一身傷病，農場這時候卻卸磨殺驢，怎不讓人心寒？但是這一條的背景很深，源於去年8月中央給農墾部下達的“五條批示”裏的第二條：

“必須改正隻把十八歲到四十五歲算作勞動力的辦法，這種規定是錯誤的，是有害無益的，中國任何地方的農民，都不是把十七歲以下和四十六歲以上的勞動力除外的，即不是不算作勞動力的。各地應當把一切可以參加勞動的人都安排他們的勞動。在農場不應存在就業和失業問題，不采用退休和開除辦法。對於犯罪分子由司法機關判刑，由原單位進行勞動改造；不須判刑的由群眾監督勞動。”

與其他四條相比，本條語氣頗為淩厲，很像是毛澤東的風格。隻有他能把“十八歲到四十五歲算作勞動力”的官方規定不由分說地一筆抹殺，並且天馬行空地推及“犯罪分子”。這幾句話似乎是有感而發，具體語境尚無可考，但中國勞動力嚴重過剩，到了60年代中期已是不爭的事實。當年十萬官兵開發北大荒，國家尚可給予優厚的政策支持，如今卻頗有點供養不起了，四十五歲就想退休隻能叫扯蛋，偉大領袖做出上述批示，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2022-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