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65年起,我的生活將會發生很大變化。
在工作上,國家連續第三年給我場投資500萬元。計財科要不僅要完成預決算,還要準備全場三級幹部會議,從上年11月一直忙到本年2月,之後便是分組下基層。那時正值“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總場部經常派工作組到下邊搞“四清”。摸清家底以後,就搞生產責任製——此乃“劉鄧路線”的看家法寶,在墾區已經遍地開花。我的蹲點單位是867最東邊的五分場,3月初去的頭一回。
在各分場中,五分場麵積最大,可是因為地處偏遠,開發也最不充分。場內地形起伏較大:南邊屬於完達山脈,鬱鬱蔥蔥,沒法種莊稼;中間是低窪地,有條七裏杏河從中穿過;北邊為崗坡,是耕地集中區域,但溝汊縱橫,地塊破碎。因為自然資源過於豐富,這個場五業俱全,擁有4個農業生產隊,一個畜副隊,一個漁隊,和一個林隊。但是它的交通很不便利。七裏杏一發桃花水,中間的窪地就會與西邊的胡裏窪連成一片,到總場的路往往被衝斷,五分場於是形同孤島。建場初期,這裏曾被圍困過好幾個月,連鹽都是背進去的。所以五分場向來農閑不得閑,一入冬就大搞農田水利建設,不光要挖渠,還要造橋。不過正因如此,這裏的先進事跡也層出不窮。那會兒正宣傳“農業學大寨”,五分場一年到頭與天鬥、與地鬥,最符合大寨精神,很受總場重視。我這次下去,回來是要寫大報告的,全麵介紹五分場的經營管理經驗。如有可能,還要往總局推。
與我同行的三個人裏麵,有一個是財務副科長曹世平。老曹人很隨和,一路上和我嘮家常。其中最有意思的,是說他嶽母很會照顧小孩,能通過哭聲準確判斷孩子的心理,如饑、渴、睡、痛等,並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各種哭聲。我們由此談到任何現象都有規律可尋,這種規律性的知識即所謂“學問”。結論是:我們要向基層幹部虛心學習,“下邊有專家”。
11點抵達分場部。這是一座“半永久性住房”:四牆為土坯砌就,但有水泥牆柱、毛石基礎和鐵皮頂,故稱“穿靴帶帽土坯牆”。比起從前的“披頭散發土草房”,它的框架結構要牢固得多,但造價仍然低於磚瓦房。當時建材中最難搞定的就是磚。高寒地區對磚的質量有特別要求,材料和工藝都得過關,否則燒出來的磚不抗凍,一個冬天就會碎裂,還不如土坯好使。總場的磚窯是請農墾局的技術專家經過反複試驗才建成的,五分場哪來這個條件?事實上,除了土坯之外,這座房子的其他幾樣主材都是從總場成套運過來的。
由於場長程萬全率領分場工作組去水利工地了,分場部隻有場長秘書洪平川帶著會計和核算員接待我們。不過這位洪秘書並非打雜之流,他對分場工作了如指掌,講起話來頭頭是道。後來得知,他實際上是五分場的大總管,這兩年搞的“五好總評”和“包定獎”都是他主抓的,所以由他來介紹五分場的經營管理再合適不過。
當時墾區正在推廣曙光農場的“班組核算”,其中的核心就是定額管理。每項作業都有定額:鋤地2.5畝,泥牆60平米,脫坯140塊,伐柴2馬車,砍柱條20根……這些都是一個農工一天的定額,值10個工分(機務工的日工分是13個)。我在一本《工作手冊》中,詳細抄錄了近兩百項這樣的定額,用於研究生產隊的作業計劃——當時總場部要求“解剖麻雀”,我的兩隻麻雀就是五分場一隊和畜副隊。不過農事受自然條件影響很大,在實踐中還需要根據具體情況對定額進行修正。
不管怎樣,生產隊必須通過定額把所有任務分解到每個人頭上,才能完成全年目標,這也是責任製的要求。由於平時勞動都是按照班組進行的,所以班組成為基本核算單位。每天收工以後各班組都要開會,評議各人表現,再把各人完成的定額按照作業質量和物耗水平分為甲乙丙三等,轉化為對應的工分,登記在工分本上,這一環節就叫“評工記分”。一個農工一年累積的工分,是他獲得年終獎的依據——當然前提是生產隊完成了承包指標,拿到了利潤分成。
班組核算聽起來很不錯,但並不能包打天下,原因在於班組核算不是財務核算,從中隻能看到實物指標(畝、平米、塊、馬車、根……)。而生產隊承包的指標(如產值、成本、工資總額)都是財務指標(元)。全年財務計劃必須首先分解到各個地號,地號計劃再分解到不同的農業階段(如春播、夏鋤、秋收);階段計劃還要按照主要工作(如播種、施肥、灌溉),分解為小段計劃,才能與班組作業計劃搭上——但這兩個計劃所包含的財務指標和實物指標沒法一一對應,因為核算對象不同,編製方法也不同。
底層的班組核算與上層的財務核算無法打通,這讓生產隊的領導不能清楚地知道成本和作業之間的關係,難以準確把握目標的實現情況。洪秘書在座談會上向我討教辦法,我卻無解。其實這問題並不新鮮,陳其得曾組織計財科拿出一個解決方案來,折騰了幾個月也沒結果,最後他不得不承認:“至少在現階段,財務核算還夠不著班組——除非每個生產隊成立財務部,每個班組配一名會計,兩邊天天對賬。”
有鑒於此,洪秘書認為“曙光經驗”宣傳過頭了,“以班組核算為主”的提法是不妥的。事實上,一味強調班組核算,會出現意想不到的結果。他舉了個實例:一隊包車組某日的作業,是到9號地上重耙兩遍、輕耙一遍。出車的司機還算有良心,發現這塊地輕耙一遍就可以達到播種狀態,於是向隊長提出建議並獲得采納。這樣做節省了機耗和油耗,但是該司機當天卻未能完成定額。由於隊長介入,最後司機倒沒有吃虧。
洪秘書說:“不必要的耙地,會造成土壤水分蒸發過快,影響作物生長,所以這還不單是個成本節約的問題。可要換一名覺悟不高的司機,隻顧完成定額,誰也不能把他怎麽樣。這種情況的出現,就在於班組核算與財務核算脫節。生產隊的成本收入指標既然沒有分解到班組,自然也不能指望班組為這些指標去奮鬥——他們對自己的工分更加在意。”
我承認洪秘書說的不無道理,但班組核算必須推行下去,這是計財科的一大工作重點——王婆既然賣瓜,怎能吆喝自己的瓜不好?於是試圖把他拽回到正確的軌道上來:“班組核算還是重要的,否則總場也不會力推此事。你舉的這個例子,我覺得症結不在班組核算與財務核算脫節,而在班組計劃有問題。在製定小段作業計劃時,生產隊長應該召集包車組和農工班共同研究。農工班通常知道自己的地號需要耙幾遍,這樣就可以避免無效作業。如果生產隊長還不放心,完全可以多找幾名有經驗的農工把各個地號跑一遍,這也是備耕的常見做法。班組核算雖然不是財務核算,但隻要做得細致,仍然能夠看出作業與物耗之間的關係,對於基層搞‘增收節支’有很大作用。當然我不是說光靠班組核算就夠了,生產隊還有‘包定獎’、‘五好總評’這些手段,都要結合起來用才行。”
洪秘書反應很快,趕緊打舵:“是是是,你說得很對。去年分場搞了大半年的班組核算,後來因為秋收太忙,半途而廢,非常可惜。但職工們已經嚐到了甜頭,紛紛要求恢複班組核算,今年一定搞到底。上個月程場長專門讓我下到各隊,把所有班組長召集到一起,開動員會、進行集訓,要求在備耕階段就開始班組核算。由於去年積累了經驗,掌握了大量定額,今年難度會小許多——群眾心氣高,領導又重視,沒有幹不成的事,對此我很有信心!”】
2021-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