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鬥狼
老煙記事
【青衛山也是完達山脈的一處末梢，當初也曾鬱鬱蔥蔥過，但當我調入總場部時，南邊的慢坡已經開發出來，隻有北邊還剩下半圈並不茂密的次生林。這副模樣，跟《頑主》裏葛優那顆裝滿智慧的腦袋有幾分相似。的確，青衛山謝頂的部分，正裝著867的大腦——總場機關。其中辦公樓位於山的南緣，是一座王字形的建築，占地麵積挺大，不過隻有最上邊的一橫是兩層，勉強稱得上“樓”，其餘的都是連排平房。
北大荒氣候寒冷，室內靠生火取暖，無暖氣循環，下水管道容易凍住，所以鮮有高層建築。冬季經常要搞的一項義務勞動，就是把戶外排水溝裏的冰砸開運走，要不就沒法繼續接納汙水。廁所的茅坑也要定期清理，否則糞便會像鍾乳石一樣從底下冒上來，錐尖肆無忌憚地朝上睥睨，令人膽寒。冬天出恭確實是一項技術活，兩腳踩踏的地方通常已被尿澆成黃色的冰坨——這肯定是男人幹的，但女人也要有此蹲功，因為大部分廁所都是男女共用。當糞便已經竄出坑口，則更要蹶高屁股才能完成任務，這時候隻好把頭低下，近距離觀賞由尿澆成的另外一支石筍。
不過總場機關畢竟是文明之地，不會像生產隊那樣任憑糞堆生長到忍無可忍的地步。我住的單身宿舍位於辦公樓東邊不遠處，也是由外牆包起來的連排平房，內有八個單間，每間通常住三人，但我因和場辦秘書李連升同屋，享受了兩人待遇。李連升與我同年來場，歲數相當，但他比我運氣好，一直呆在總場部。兩年前欒場長的秘書小邢得了急病，不幸去世，李連升就頂了他的缺。仆以主貴，李秘書也因此被高看一眼，住房標準優於普通科員。不過他這個人古道熱腸，沒有秘書架子，誰的忙都肯幫，所以在總場部口碑頗佳，欒場長喜歡他也甚於小邢。
欒場長平常被稱為“老場長”，因為從建場起他就擔任場長，並且資格老，是個老八路，很受尊敬，不過他也有些土匪性格。有一次文工隊在禮堂演出，欒場長過來看。把門的小夥子剛來不久，以為他就是一個老農工，問他要票。欒場長把臉一橫：“票？老子在自家看戲要什麽票？”把對方搡到一邊去，揚長而入。
欒場長打的仗不多，八年抗戰大都呆在陝北開荒，幹起農活來絕對稱得上一把好手，我那“三鋤兩扒拉”的招式最早就起源於他，後來變成全場鏟除圍脖草的標準技術。但欒場長是個大老粗，管理國營農場的本事不夠，各個副場長實際上聽命於薑書記。不過場長本來也是在黨委領導下開展工作，黨委給他多大權他就有多大權，而黨委則由書記掌握，所以歸根到底還是書記說了算。好在欒場長頗有朱德的風範，從不與黨內一把手爭先，因此兩人共事倒也不生齟齬。
書記比場長權力大，還表現在黨務和政權這兩塊均屬於書記的禁臠，場長不得染指。黨務包括各級黨委，從總場到分場、再到生產隊的黨支部，都在書記的攝控之下。政權則包括武裝部、公安局和法庭。鐵道兵在北大荒建立的農場權力廣泛，有如一個個諸候國，同級地方政府也要低一頭。武裝部與軍分區是相通的，所以書記天然有軍隊支持。公安局和法庭雖然由縣裏派駐，但也要接受書記領導。縣官不如現管，這個道理公安局長和法庭庭長當然明白，而書記也不把他們當外人，黨委會從來讓他們列席，所以兩個機構類同於總場機關。
書記權力在總場的直接體現，就是政治部。政治部下設黨辦、組織、宣傳、勞資、文教、工青婦、武裝部等科室，由副書記歸口管理。石濤升任此職，在農場已經處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但他不願脫離業務工作，所以又拿走基建這一大塊，成了三位副場長之一，而副書記隻有他一位。
剩下的兩位副場長中，秦元主管農業，並負責總場部的行政工作；另一位叫吳立人，負責管理總場直屬單位（簡稱“總場直”），包括林場、畜牧隊、良種站、果園隊、修配廠、醫院、學校等，其中畜牧隊和良種站都在下一年擴建為分場。因此總場不隻青衛山這點地方，它的轄區麵積有57000畝（還不包括林場），如果搞成正方形，每邊會超過6公裏，比天安門廣場要大幾十倍。即便這樣，它也隻有一個普通分場的四分之一，所以農場最不缺的就是土地。
不過對機關人員來說，總場部還是指青衛山南坡這片足跡常至的區域。王震當初選擇此處建點，是為了不占用平原上的耕地，但實際上沒人願意爬山辦事，所以辦公樓建在了靠近山腳的地方，大門外邊就是一條馬路，來去方便。辦公樓往西是百貨商店，我曾經在附近躲過薑書記抓人；往東過了我的宿舍就是禮堂。禮堂西側和南側是連成L形的食堂，我去打飯一抬腿便到。
從我的宿舍往北走，是一個大操場，麵積跟標準足球場差不多。這裏是搞運動、開大會的地方，到了“文革”則會發揮類似於天安門廣場的作用。操場東側是一條南北走向的大路，上通山頂，下通山腳，稱為“中央路”，相當於867農場的長安街。這條路的東邊緊挨著廣播站和電話班，為全場通訊中心。廣播站擁有功率強勁的大喇叭網，往裏麵放個屁也能聲震總場直各單位。在這兩個要害單位旁邊，是文工隊的宿舍和排練房。操場西側比較散亂，分布著年份不同、外形各異的職工宿舍，中間夾雜著照相館、衛生所，和一個不太美觀的花壇。
接近山頂則是總場中學。“大躍進”期間，這塊地方根據五年計劃的藍圖建了一座四層高的孵化大樓，建好後卻因為設施跟不上，一直沒法啟用。畜牧隊近兩年發展得很快，已經有了自己的孵化站，不會再等山上孵出小雞送過去，於是孵化大樓給了從石清鎮遷過來的中學部——反正都是培養下一代，也不算太偏離投資目標。順便說一句，中學部現已正式命名為“867農場中學”，有將近一千名學生，仍由蘇啟尚任校長。葉林楓兩口子也搬過來了，張國剛則因為教小學，仍在石清鎮做上門女婿。
以上就是青衛山的所有單位和建築。總場醫院不在這塊兒，而在南邊的平原上，過了山腳的青衛河、再走一裏地才能到。青衛山的西邊，隔著一條馬路，就是工業區，分布著修配廠、磚瓦廠、鋸木廠、變電所，此外還有車隊小樓和長途汽車站——去迎春便從這裏坐車。青衛山的東邊，隔著一條叫做“鴛鴦溝”的小山溝，即為東山，結了婚的鴛鴦們都住在那裏。
我之所以要詳細介紹青衛山及其周邊環境，是因為很多事將在這裏發生。其中有些事會對我的未來產生重大影響。】
2021-10-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