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麵再說說我所在的單位。總場部的機關分為兩大塊,一塊就是由書記領導的政治部,另一塊是名義上由場長領導的行政部門,其中主要科室(行政、計財、農業、機務、水利、供應等)歸秦元負責,畜牧、工副、林業三科歸吳立人,基建科則歸石濤。我所在的計劃科實際上是計財科的一半,另一半是財務科。這兩科本來彼此獨立,62年在經濟調整期間,為統籌預決算進行了合並,由此成了最大一個職能部門。但兩家各有各的辦公室,科員也各有7名,分由兩位科長領導。日常工作大都獨自進行,編製經營報告則需要互相配合。
黃科長把我調進來,是看中了我的筆頭功夫。他寫材料下筆快,但文字略嫌粗糙,有我幫助潤色,就會上一個檔次。當然這樣做離不開他的大度,很多領導不喜歡下屬修改自己的“作品”。黃科長文化水平不算高,卻辨得出文章好壞,又知道我在寫長篇小說,更是斷定我“沒有金鋼鑽不敢攬瓷器活”,故而邀我一起搞大材料。合作一次後,嚐到甜頭,就不再放過我了。除去計財科的活兒,他還攬了一些全場性的報告,如三級幹部會議為場長準備的講話稿。我倆的合作場麵通常是這樣的:
黃科長領回一條好煙,帶我找間安靜的辦公室——如是冬天就把爐子燒得旺旺的,然後拿一本公家信箋在燈下打底稿。他的書寫速度極快,字卻不潦草,隻聽得一會兒撕下一頁,一會兒又撕下一頁。等他寫完三頁後,我就開始在文字上過篩子。他的水平要好於總場大多數幹部,所以我無須做傷筋動骨的修改。他的過人之處在於熟悉生產情況,思路清晰;加之記憶力超群,各種數據信手拈來。對此我十分佩服,部隊確實造就人才。
等我改完三頁後,便打電話給打字員張敬文,讓他來取。由此整條流水線啟動,一頁頁往前傳遞,第二天打印好的材料就能送到報告人手中。試想我們這樣的工作效率,首長能不滿意嗎?
漸漸地,我在總場機關有了名氣。其他科室接到大材料,科長若嫌部下筆頭不過硬,往往登門找我幫忙。有次農業科給農業副場長準備一份報告,宋科長先找技術員吳朝奉寫——此人跟我在宿舍住隔壁。吳君煞有介事地在桌上放兩盒煙,皺著眉頭苦思冥想,不時喝口濃茶。如此這般,四天閉門不出,總算交了差。
科長和副場長看過都不滿意,便找了個差使打發他下分場,然後一起來宿舍見我,請我代為加工這份材料。我大致瀏覽了一下,覺得問題出在吳君不熟悉這類文體,文學語言過多,並且行文拖遝,篇幅搞得太長。但我不想改他的稿,於是實話實說:“吳朝奉自尊心強,如果我把他的活接過來,等於捅了馬蜂窩。”
宋科長道:“這不怕,我就說是秦副場長的意思。用誰的稿,當然報告人說了算!”秦副場長在一旁不住地點頭,生怕我推托——吳君磨柴刀花掉太多工夫,後天就要開大會了。其時我和秦副場長還沒有建立荒島踏查的友誼,並不相熟,但宋科長對我青睞有加,曾當麵向黃科長抱怨:“小煙是我最先看上的,正準備把他調過來,沒想到被你捷足先登了。”所以我不好薄宋的麵子,便道:“如要我寫,就推倒重來,不用他的稿。改是沒法改。”他們說這樣最好。過了一天,我就把稿子交出,二人看後均表滿意。
吳朝奉回來後,並不知悉此事,我也未曾跟誰說起。過了一個月,他在工會組織的詩歌沙龍上,介紹了一首古詩,並說自己給秦副場長寫報告時,用了其中兩句。張敬文在一旁發問:“秦副場長的稿子是我打的,我怎不記得有什麽古詩?”吳朝奉一口咬定有:“你光顧著打字,哪裏看得見詩?再說你看見了也未必明白那是詩。”搞得張敬文火起,立時跑回辦公樓拿了一份打印稿來。
吳朝奉通讀一遍,發現沒有一句話是自己的,不由得心中大怒。事後一打聽,得知是我嗆了他的行,當即到我屋裏來,指著鼻子大罵我是“小人”。事已至此,我隻能橫眉冷對:“是秦副場長要我寫的,我又沒碰你的稿子,你跟我叫什麽勁?”吳氣急敗壞,要動手打人,被幾位鄰居好歹勸住。事後冷靜下來,他自己大概也明白:洋相越鬧越大,他在總場部就沒法混了,因此未再糾纏。但我跟他的梁子算結下了,以後在走廊碰麵都不打招呼,這也是文字惹出來的禍。
吳君人緣欠佳,主要因為性格古怪,倒不是品行有多差。他好讀古書、好寫古詩,有些食古不化。但他象棋下得特別棒,曾經表演過盲棋,同時應戰三個分場的高手,最後全部獲勝。有次他請假回四川探親,路過北京,正好趕上全國大賽,他就每天去看下棋,竟然忘了回家的事。比賽結束後,隻得扛起行李打道還府。】
2021-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