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穿過茂密的蘆葦,來到一片高地。在涉水之前,我們已經注意到這裏,因為布滿白花花的灌木,惹人眼目。黎正走過的地方多,我問他可曾見過這樣的“千樹萬樹梨花開”。他疑惑地搖搖頭:“有開白花的樹,但沒見過這麽大片的。”到了跟前一看,原來全是鳥糞,也不知落了多少年。心下釋然:鳥棲樹上,食物就是水裏的小魚,含鈣量高,所以糞便呈白色。好在鳥糞已幹,並無惡臭,空氣中隻有一點淡淡的腥味。秦副場長說:“這裏挺幹燥,適合過夜。大家分頭行動,找一塊平整的地方露營。”
我和雷菲沿著灌木林,往西北方向搜尋。走出大約100米,忽然驚起一對鶴來。它們展開巨大的翅膀在空中盤旋,然而並不飛走。隨即傳來小鳥的鳴叫聲,把我們引到一棵白樹底下。這樹枝杈稠密,像隻大傘一樣平伸開來;樹葉因被鳥糞覆蓋,多已枯萎。我對雷菲說:“上麵應該有鳥窩,我去瞅瞅。能掏兩個鳥蛋下來,晚飯也算有點葷腥了。”於是卸下背包,拿出利斧,先砍下一條粗枝,用它撣去頂上的鳥糞——寫意而已,哪裏撣得幹淨?然後就從這間隙攀上樹。頭上的大鳥見勢不妙,發出幾聲怪叫,向我衝來,在極近處上下翻飛,卷起一股股氣流,讓我吸了不少白粉。
我忍氣吞聲,不作理會,雙手抓住樹杈,一縱身又騰起一米多,鑽出樹頂。眼前出現一個奇特的鳥巢,就像一張圓桌,沒有任何遮蓋,細軟的幹草鋪得平平整整,無糞便和汙物。正中間安詳地伏臥著一對比家鵝略大的小鶴,它們好奇地睜大了眼睛,對我的到來並不害怕。我看樹杈夠結實,就做了個上杠動作,蹲站在鳥巢邊。小鶴對我很友好,用長嘴輕輕啄我的腿。我撫摸它們的褐色羽絨,它們始終臥著不動彈,看來還不會飛翔。
雷菲在底下伸著脖子,不住地問我看見什麽了。我跟她說聲“接住”,抱起一隻小鶴扔給她。小鶴本能地在空中撲打起翅膀來,減緩了下降的速度,沒把她砸個跟頭,但還是把她嚇了一跳:“這麽大的鳥!”她小心地放手,見小鶴並沒有逃走的意思,方才放心。這時我扔下第二隻,她接時捏住長頸,不想卻從嘴裏擠出一條半斤重的鯰魚來。兩隻大鶴眼見家破人亡,哀鳴著飛走了。
我從樹上跳下來,和雷菲各抱一隻小鶴,找到其他四人,他們正在一塊空地上搭馬架。我倆把小鶴放在馬架的兩側,它們直挺挺地立著,為我們站崗。馬架搭好後,準備支鍋做飯。因為秦副場長的槍口下再無獵物,眾人都同意宰殺小鶴,其重量相當於兩隻肥鵝,六人享用也差不多了。大家看我先前給麅子開膛時刀法熟練(這是馮鐵教的,我跟著他到畜牧隊殺過牲口),就讓我再當一回劊子手。
這兩隻小鶴的體型已經相當大,隻是羽毛還沒有長全,飛不起來。我要是用抹喉的方法殺它們,恐怕一下子殺不死,反而搞得營地四處濺血。我知道鳥類天靈蓋很薄,便用刀背朝小鶴腦門脆擊,它登時趴下,兩條長腿在地上抽搐,越抽越直。另一隻在旁傻傻瞧著,旋即大禍臨頭,也一同抽起來,如兩隻貼地跳舞的小天鵝。我笑著回過頭來,卻見雷菲麵露驚恐之色,不禁有些後悔,便不願再料理後事。
董放和黎正倒勤快,馬上拿走褪毛、去內髒。老裴負責掌勺,連那條小鯰魚也沒放過,把它熬成了一鍋湯。一個多小時後,我們就大嚼起來。雷菲不太開心,在眾人的勉勵之下吃了幾塊,但一直不願跟我搭話。飯畢,秦副場長打著飽嗝總結道:“癩哈蟆想吃天鵝肉!今天咱們登上了仙鶴島,吃到了仙鶴肉,也算不枉此行啦!”
時近9點,天上亮起星星,地上升起篝火,我們就這樣開始在荒島上度過第一夜。大家圍坐一圈,火光映紅了每個人的臉膛。無數的飛蟲趨光而來,在火中化為灰燼,盤成一道黑柱冉冉而上,進入它們的天堂。篝火燒得很旺,一是為了取暖——北大荒初夏的夜晚仍然頗有涼意;二是為了壯膽——誰知這島上有什麽危險的夜行動物?燒火的幹柴是現成的,乃附近生產隊(六隊)上年11月封凍後進島砍伐的,捆好後碼成垛,自然風幹,等到今年入冬再用爬犁拉走,份量一下就輕多了。現在倒好,給我們揀了個便宜,不過亦可算在那隻麅子的交換價值裏。這批物資是董放和黎正在林中發現的,周圍營地也是現成的——六隊那幫人在此幹了不止一日,開辟了相當大的一塊根據地。
大家海聊到子夜,有點發困了,於是就寢。進了馬架,蚊子多得能把人抬走,可隻有一頂帳子。有人建議,帳子橫掛,隻罩住六個腦袋即可,不脫衣,褲腳管用草莖紮緊,蚊子就沒招了。唯一的女同胞靠最裏邊睡,然後依次是那支半自動步槍,以及我等五人。我心裏有事,不願跟雷菲挨著,便提出來為大家照看篝火。董放大概也嫌太擠,就和我一起守夜。他是四野老兵,參加過錦州戰役,後來一直打到海南島,算是南征北戰,功德圓滿。這種人有的是戰鬥故事,我正在寫那本《大荒無極》,需要老兵素材,就請他講一個。老董沉思片刻,便娓娓道來——
在打錦州時,一發炮彈開了花,董放左腿受傷,掉了隊,和部隊失去聯係。後來傷口發炎,痛得寸步難行。他找到個土地廟躲了一天,把每一泡尿都澆在傷口上,還管點用。但不久仍被敵軍抓走了。那時候已經打成一鍋粥,陣營很亂。沒幾天他瞅個空子逃跑了,行不多遠便遇上自己的部隊,馬上被送往戰地醫院治療,不僅把腿保住了,而且又可以“整齊步伐奔向解放的戰場”、“向最後的勝利,向全國的解放”。
可是到了戰爭結束,該論功行賞時,他這段脫離組織的曆史卻說不清了。盡管他後來又入朝參戰,仍未洗刷“被俘”的汙點。按照他的資曆,升任團級幹部都有可能,但最終隻比我的軍銜高一點,是個上尉。等到十萬官兵開發北大荒,他自然“隨喜”被清出軍隊——雖然他在“反右”當中並未受到衝擊。老董的情況其實跟黃科長差不多,在部隊都是限製使用,到北大荒來還能獲得一些發展空間,所以不算壞事。這類工農幹部在農場大有人在,正如知識分子幹部中我這種人居多一樣,都屬於“問題人物”,才會來北大荒。】
202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