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是文燕最像專業演員的一年。大部分時間她都呆在外地,除了排練就是演出。她喜歡簡單規律的生活,每天都在重複中進步,收獲著一點一滴的心滿意足。在哈爾濱匯演期間,她見識了包括郭頌在內的許多音樂家。這些名人很謙虛,自己不演出的時候就坐在台下觀摩學習。農墾代表隊的十幾個節目都不算大,但是原創度很高,反映了北大荒人戰天鬥地的生活,觀眾頗感興趣。文燕除了參加樂隊表演外,還要為唱歌和詩劇配樂,所以出場時間超過了一半。盡管沒有獨奏機會,但是她已經很滿足了——從耍猴式的敲鑼出發,到現在能夠演奏兩樣樂器,文燕在五六年中實現了自己的大躍進。要是再這樣幹五六年,她恐怕真要圖謀不軌,跑去大劇團發展了。
然而上帝並未如此設計她的劇本。到了年底,巡回演出結束。文燕回農場呆了沒幾天,便得到一個壞消息:文工隊要解散了。官方說法是:“根據上級通知,縣以下專業文藝團體一律取消。”農場屬於縣以下單位;文工隊除了排練演出,基本上不幹別的,所以算專業團體。兩個條件都符合,於是文燕的演藝生涯到此結束。匯演成了她在這條路上的頂點和終點。
事後想想,文工隊的解散並非沒有先兆。在代表隊赴哈爾濱的前一天晚上,宣傳部長老劉到宿舍來。老劉是專門負責匯演工作的,半年裏跟他們混得挺熟,晚上經常過來打牌下棋。那天中午他剛在總局招待所給大家餞行,喝了不少酒,這會兒臉還是紅紅的。
老劉一進門,就嚷嚷道:“今晚我跟大家告個別,匯演後你們再回來,就見不著我了。”大家有些吃驚,問他怎麽了。老劉擺擺手,說了句“另有任用”,便跟小徐下起象棋來。老劉的棋藝稀鬆平常,但小徐見他情緒不高,那晚讓他連贏了三盤,算是臨別相贈。
後來傳出點內幕:老劉以前搞的一個劇有政治問題,在這次文藝界整風中給揪了出來。那晚他剛得知自己被免職,馬上要下放農場勞動,所以情緒有些反常。其實代表隊領導已然知情,並且頗為忐忑——匯演節目都經過他手,也不知有無毒素?但匯演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無暇再修改節目了。好在代表隊最後沒拿到大獎,不至於惹來過多關注。到基層巡演時,也未聽到不良反映。不過老劉那晚的心灰意冷,以及臨走時說的那句“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還是讓文燕把這兩件事聯係在了一起。
文燕的政治嗅覺並不靈敏,但那次卻猜對了:文工隊的解散確實與文藝界整風有關。建國以來,中國文藝界一直由周揚在掌管,他也因此獲得了“文藝沙皇”的稱號。這不是他有多大能耐,他的權勢完全來自最高領袖的恩寵。1962年八屆十中全會以後,毛澤東的注意力從“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轉向“睡在身邊的赫魯曉夫”,反複強調“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周揚卻未能及時體察上意,抓文藝還是用老手法,以歌頌為主、批評為輔,不能有力配合“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更不能給毛澤東提供打擊政治對手的炮彈。這讓毛越來越不耐煩,甚至放言要派一個團的解放軍把周揚趕到鄉下去。
這一期間,上海市長柯慶施卻摸準了毛澤東的脈。柯在戰爭年代並不顯山露水,但資格相當老,是黨內唯一和列寧握過手並且還活著的人,毛因此稱他為“柯老”,其實他比毛還小9歲。順便說一句,毛稱誰為“老”,有時並非真的“尊老”,而帶有某種賞識的意味,比如對郭沫若和鄧子恢都如此。柯慶施的地位並不顯赫,隻是地方大員,算不得“黨和國家領導人”。然而他與毛澤東的關係卻很不一般。1942年柯慶施在延安整風運動中被當做特務揪出來,受到康生的嚴厲審查,妻子都被逼自殺,最後是毛澤東把他保了下來。他也因禍得福,成了為數不多的“近臣”之一。
柯慶施接替陳毅擔任上海市長以後,有了為主效忠的機會。在大躍進和廬山會議期間,他不但堅決擁護偉大領袖,而且“不待揚鞭自奮蹄”,主動進行出擊,因此深得毛澤東的賞識。“四清”開始以後,毛澤東與劉少奇的矛盾逐步加深。“四清”前期搞“清工分、清賬目、清倉庫、清財物”,實質上是對“大躍進”的撥亂反正,這讓毛澤東越來越難以容忍。到了後期,毛澤東把“四清”改為“清思想、清政治、清組織、清經濟”,總算符合了“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主旨。但是“四清”運動由劉少奇主抓,工作隊也都是他派駐的,毛澤東在這個領域跟他過招,總有些力不從心的感覺,因此急於開辟另一條戰線,從文化領域打開突破口。
於是毛澤東讓江青出場了。那段時間,“夫人參政”已經成為中央高層的一種常態。與王光美、葉群比起來,江青遲至1962年才亮相,而且一開始並無實權,隻涉足她感興趣的文藝問題。在與周揚等人打過交道以後,江青對北京的文宣部門失去了信心,反倒與上海的柯興施一拍即合。有了第一夫人暗透玄機,柯興施年底便搞出大動靜,提出一個很激進的文學主張“大寫十三年”——“今後在創作上,作為領導思想,一定要提倡和堅持‘厚今薄古’,要著重提倡寫解放十三年,要寫活人,不要寫古人、死人。我們要大力提倡寫十三年——大寫十三年!”其後便組織文章,批判文化部首肯的“鬼戲”《李慧娘》,引發了一場對“有鬼無害論”的大討論。這實際上是批《海瑞罷官》的預演,堪稱“文革序曲”。
上海與北京的這場文藝較量持續了一年。到了1963年12月12日,毛澤東做了一個蓋棺定論的批示:“各種藝術形式——戲劇、曲藝、音樂、美術、舞蹈、電影、詩和文學等等,問題不少,人數很多,社會主義改造在許多部門中,至今收效甚微。許多部門至今還是‘死人’統治著。”這番話非常嚴厲,同時擔任中宣部和文化部副部長的周揚坐不住了。1964年元旦,周揚在劉少奇召開的文藝座談會上表態,要落實毛主席的批示。
沒想到話音甫落,2月初中國戲劇家協會便在政協禮堂舉辦了一場“驚世駭俗”的迎春晚會,裏麵有不少搞怪節目。當時哈爾濱話劇院排的《千萬不要忘記》非常火爆,進京演出一百多場,所以在迎春晚會上也成為主角,反串了一出《天鵝湖》。
據在場記者事後向中宣部寫的舉報信:《千萬不要忘記》劇組的主演,白天在舞台上演偉大的工人形象,晚上卻在劇場跳裸體舞。一個男演員脫得赤條條的,隻穿一條三角褲,披著薄紗,胸前安了兩個假乳房,亂蹦亂跳。解說員還在一旁讚歎:你們看那個天鵝,大腿上長著毛,多麽有彈力!
其實跳舞的並非主演,而是另有其人。但這點細節出入,並不妨礙此事被定性為“當前階級鬥爭在文藝隊伍中的反映”。中宣部趕緊下令對全國文聯及各協會進行整風,希望通過自查自糾,收到亡羊補牢之效。到了5月,整風報告寫了出來,開篇就批迎春晚會“庸俗低級,趣味惡劣”。但周揚覺得報告還不夠深刻,想再加工加工,便暫時擱下。不料江青已經盯住此事,找人要走草稿,直接報給毛澤東了。毛閱後大光其火,於6月做了有名的“關於文藝的第二個批示”:
“這些協會和他們所掌握的刊物的大多數(據說有少數幾個好的),十五年來,基本上(不是一切人)不執行黨的政策,做官當老爺,不去接近工農兵,不去反映社會主義的革命和建設,最近幾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義的邊緣。如不認真改造,勢必在將來的某一天,要變成像匈牙利裴多菲俱樂部那樣的團體。”
這個批示基本上否定了各協會建國以來的工作,所以才有了“縣以下專業文藝團體一律取消”的決定——正所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文燕去佳木斯之前,867農場文工隊剛剛排演了《千萬不要忘記》。她沒有參演,而是幫助製作了道具——一棵放在屋外的美麗的花樹。演出結束後,她和劇組人員一起上台合影。在那個喜笑顏開的時刻,她不會意識到,這出劇已經奠定了文工隊的窮途末路。
2021-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