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燕在二姐那裏呆了兩天,便住回自己在菜園壩的家。到了第三天頭上,一道回城的兩個女生過來看她。三人已是患難之交,故而十分親熱,聊了好半天。臨別時,她們提到今晚7點在琵琶山公園有個集會,叫她也過去。她問是什麽事情,兩人笑著說:“去了你就知道了。”
傍晚文燕來到公園,昏黃的路燈下到處是學生,三五成群地交談議論。文燕不知道在哪裏開會,問誰都說不清楚。沒頭沒腦地轉了大半個鍾頭,總算遇見一個認識的男生。他比較了解內情,說這場集會是西北大學一位輟學後參加了上山下鄉的學生召集的,打算向政府請願,控訴農民虐待學生,並呼籲全體知青返城。但這人到現在也沒來,也不知是不是半道上被抓了。文燕一聽,感覺上當了,趕緊離開現場。她對上山下鄉並無怨言,自己也沒遭受什麽虐待,怎會跑來參加這種集會?心裏直喊後悔。
過了兩天,文燕要去二姐家,剛踏上大溪溝的馬路,就聽頭頂有人在叫:“文燕!文燕!”循聲望去,隻見街邊一棟樓的窗戶裏探出個腦袋,仔細再瞧,原來是30中的一位女同學。她用兩手罩住嘴,做成小喇叭狀,神秘兮兮地喊道:“後麵有人跟蹤你!”文燕馬上閃臉往回看,並未發現什麽異常,但心跳已然加速。她不敢徑去二姐家,便在街上胡亂繞圈。剛好路過電廠醫務室,趕緊蹩了進去。她曾經陪文芳來過這裏,因此熟門熟路。到二樓找了一個認識的大夫,假裝來看病,在診室呆了七八分鍾才敢出去。自始至終,文燕都沒見到跟蹤者,或許是那位同學神經過敏?
次日文芳下班,一進門便對文燕說:“我下午去醫務室做檢查,王大夫告訴我,你昨天慌裏慌張闖進她的診室,說是來看病,卻又說不清哪有毛病。你走以後,醫務室進來一個男的,挨屋問有沒有見過一個梳小辮穿條格衣服的女學生。王大夫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就說沒見過。但她懷疑那人是便衣警察,提醒我注意。你這幾天到底幹什麽了,惹來這種事?”
文燕一聽,嚇得頭皮發麻,隻能坦白自己稀裏糊塗參加了一場知青集會,可啥話也沒說,啥事也沒幹,怎就讓人跟蹤上了?文芳頓時火冒三丈:“你不老老實實呆著,參加什麽集會?咱家人能搞這種活動嗎?別人沒事你也得有事!我自打上中學後,處處表現積極,總算落得個幹淨清白,平常沒人提我的出身。這回我剛生完孩子,單位就照顧我一套房,我都不知道怎麽感恩戴德。現在倒好,我妹妹參加非法集會被警察跟蹤,還跑到我家來躲藏!這叫單位知道了,該怎麽看我?”
文燕本來心中過意不去,但被她這麽一說,不覺上火:“我幹啥了你就這樣數落我?我來這裏是看媽媽,躲什麽警察?我又沒做壞事,警察能把我怎樣?再說,誰知道那個男的是不是警察?沒準還是壞人呢!”
母親趕緊過來勸解,但是兩個女兒都氣哼哼的,誰也不理誰。次日文燕就搬回去住了,一個月都不曾過來。這期間並沒有警察找上門,也沒聽說哪個參加集會的學生被抓了。那天到底是誰在跟蹤她,真成了不解之謎。文燕現在長漂亮了,上街也會有人注意,盯她的梢並非沒可能——不管怎樣,這人真是可惡至極!
不過那場集會以後,文燕也不能再回萬順鄉了。她從別人嘴裏了解到,不少知青跟農民的關係搞得很僵,甚至出現過挨打事件。農村生活的確艱苦,能像文燕這樣逆來順受的學生並不多。那兩個跟她一起回來的女生,對老鄉便沒一句好話,說自己幹了那麽多的活,還經常挨罵。有一個甚至連口熱的都難吃到,房東家吃飯總不叫她,等她忙完再過去,隻剩下殘羹冷炙了。平心而論,她倆誰也沒有文燕幹的活多,但董愛蓮一家對文燕很友好,就算她老公不愛幹活,見了麵也總是客客氣氣的。大院其他各家待她都像親人一樣,所以文燕在那兒沒有受過氣。多幹點活她並不計較,有了以前的吃苦經曆,她對自己的房東並不挑剔,至少人家沒讓她餓過肚子。可現在學生與農民這麽對立,她也不能背叛自己的群體,主動回去下鄉,至少要等到政府給個說法才行——那天的集會雖然沒按計劃組織起來,但是已經驚動上麵,據說正在調查知青挨打事件。
然而文燕已經跟二姐鬧翻,自己又沒有工作,在家裏坐吃山空,終究不行。這一趟上山下鄉雖然未成正果,但把她的膽氣激發了出來。艱苦生活對她並不算什麽,她願意去更艱苦的地方,隻要能夠獲得獨立和自由——她此時的開拓精神,跟“五月花”上的第一批北美移民能有一拚。無論如何,再也不能靠二姐供養,過寄人籬下的生活——這張冷臉文燕已經看夠了!她在董愛蓮家沒受過氣,在文芳家卻受著了。那兩位女生對老鄉有多恨,她對二姐就有能多恨!
恰在此時,有一個叫楊秀萍的女生找到文燕,說她打聽到北大荒那邊要人,她和表妹準備給農墾局寫封信,請求支邊,問文燕願不願加入,這樣多點人出遠門,膽子也能大些。其實她倆之前已經找過好幾個同學,都遭拒絕。文燕卻是一拍即合——“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還能有什麽地方比北大荒更加廣闊?在重慶這座人滿為患的城市裏,她看不到任何未來,那還不如遠走高飛,去一片未開墾的處女地,播下自己的希望,收獲自己的幸福,再苦再累她也願意。
半個月後,她們收到農墾局的來信,裏麵對她們“支援邊疆建設祖國”的決心大加褒揚,並且附上一份接納證明,讓她們前往密山報到。她們欣喜若狂,馬上通知家人,準備行裝。文芳的態度依然冷淡,不過還是把自己一套不錯的衣服和一雙八成新的皮鞋給了文燕。母親則忙著給她做棉服和被子。等一切置辦停當,已是1958年9月。
臨別那一天,文燕到文芳家辭行。文芳正躺在床上休息,得知妹妹要走了,她隻是欠欠身,說句“注意安全”,並不下來相送。這一幕文燕多少年都記著。到了北大荒以後,她和文芳之間再無齟齬,但是親人留給她的傷害,她永遠也忘不了。然而回首一生走過的路,恰恰是文芳在關鍵的時候給了她關鍵的一推。這一推不光影響了文燕,還影響到老煙,以及本書的作者煙鬥狼,因此意義深遠。
202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