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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果園隊顯山露水,處處遺墨,確實有吸引上層關注的用意。我來農場已經5年,一直混跡於基層,盡管和農工們相處融洽,並且從他們那裏學到了不少勞動經驗,但我始終沒有把自己當成他們的一分子。我是個“小知識分子”,雖然這名頭並不響亮,卻是我願意歸屬的階級,因此總希望從事一些腦力勞動。馬克思的《資本論》我看過,知道腦力勞動是勞動的一種,並且屬於複雜的高級勞動。按照這個邏輯,小知識分子也是勞動人民,哪怕在現實中並不怎麽“高級”,但也算不得丟臉。所以當別人給我貼上“小知識分子”的標簽時,我一向不以為忤,反覺名副其實,心安理得。
歸根到底,我不想當一輩子農工——苦累倒在其次,但“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總是為了換一種活法。如此碌碌於田野,老死於阡陌,與耕牛又有何異?我不相信這是天要降以的大任,更不覺得自己與農工相結合,就能變成農工。我是吃文字飯的,再怎麽改造也改造不掉這個習性。從大湫窪到農校,再到良種站和果園隊,我就像一隻螞蟻,在農場的底層苦苦掙紮,爬上去,掉下來,接著再往上爬……。我曾經試圖用螞蟻的理想打動王露婷,想來真是可笑,但這對我來說卻是實實在在的目標。現在不為了她,我也要往青衛山上爬,否則我就和關在勞改廠的母親一樣沒有什麽指望了。
果園隊的確是一方寶地,在被我弄成公園(人們確實開始這樣叫)以後,前來參觀的“遊客”日益增多,我在總場部的知名度也越來越高。到了1963年3月,命運終於出現轉機。我寫的一份報告幾經周轉,最後落在計劃科長黃琦的辦公桌上。他是總場部裏唯一沒有逛過“公園”的科長,但他看完這份材料以後,馬上認定我就是他一直想要找的人——一個腦子夠使、筆頭夠硬的寫手。
其實黃科長對我早有耳聞,但此前隻把我當成一個浪得虛名的小人物。眼下他動了心思,就帶著兩名手下到果園隊視察工作,並向隊長點名要我作陪。一路上他問了我許多問題,諸如土壤墒情、栽培計劃、肥料選擇、果樹過冬等等,這都是幹統計員要接觸的事情,因此我對答如流。我陪著他轉了一個愉快的下午,臨別時又領著他上了一趟廁所。在茅坑旁邊,他打開天窗說亮話,問我想不想到計劃科工作,我當然求之不得——於是一拍即合,下周我就去新單位報到了。
蛟龍終非池中物!我終於時來運轉,脫離了農工隊伍,成為總場部的一員。這對我而言,有如土八路打進縣城。如果能夠再早半年,我給王露婷寫信時會有底氣得多,她也未必真就孔雀東南飛了。可是話說回來,所謂“情場失意、職場得意”,我不與她分手,能這麽快等來“上山”的一天嗎?我要是繼續呆在良種站,靠著陳洪謙那樣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能有出頭之日嗎?調往果園隊是決定性的一步,看似與我的失戀沒有直接關係,然而“時也、命也、運也”,誰知道上帝怎麽擺弄我的劇本?——說來說去,我就是不想為潑掉的牛奶而哭泣,寧願把王露婷的離開當成我時來運轉的觸機,這樣可以讓我擺脫無盡的煩惱和遺憾。
山上的待遇一下子變得好很多。我的辦公條件相當優越,擁有一張農場自製的“一頭沉”,雖然做工略嫌粗糙,卻是完達山裏的真材實料。抽屜帶鎖,桌麵擺放著墨水瓶和蘸水筆,旁邊是一遝嶄新的辦公信箋。我的宿舍也不錯,二十多平米,兩人合住,比大姐一家在首都的人均麵積多出好幾倍來。磚牆很厚,門窗結實;頂棚是木架結構,外包鐵皮;檁條刨得方方正正,完全不像生產隊那樣瞎對付。
在867農場,青衛山已經進入城市文明。山腳建有磚瓦廠、木材加工廠、農機修配廠,緩坡上則分布著百貨店、照相館和電影院(禮堂)。雞西發電廠的電3年前已經送達這裏,所以“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不再是陳洪謙把我們誆來時的謊言。就算大湫窪那樣偏遠的地方,最近也享受到愛迪生一百年以前的發明。
農場的發展艱辛而曲折。就在人們逐漸忘卻水粉畫裏的那些超現實美景時,實實在在的進步卻在身邊悄然發生。各分場已經很少再見到馬架子了,就連拉合辮房也開始逐步淘汰,新建房通常是磚瓦和土坯的混合結構。農場一旦從三年困難中緩過勁來,其巨大的生產力是石清鎮那樣的自然村落所望塵莫及的。不過,田間作業的強度仍然很大,農工的辛勞透支著他們的健康和壽命。第一代墾荒者的大多數,注定要像耕牛一樣在黑土地上被榨幹所有勞動力。】
2021-2-28
這種客觀冷靜的描寫,和白鹿原、劉震雲不一樣。
給人更多出離的感覺。
同時兼具天地不仁和上天好生的味道。。。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