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燕到重慶的時候正值寒假,母親還沒有換工作,她就到文芳那裏借住,天天去食堂蹭飯。蹭到後來,有人注意到她不是本校學生,便向老師反映。老師找文芳了解情況後,並沒有下“逐客令”,但文芳不敢讓文燕再去食堂,而是每次多打點飯菜帶回宿舍吃。
文芳進了複旦中學以後如魚得水,不光成績優秀,還發展了體育運動,個頭不高偏愛打籃球。她剪了個短發,看著跟假小子似的,全沒有當初被幺爸趕出家門時的可憐相。文燕與她生活了一個月,心裏既羨慕又無奈。自己沒她的聰明和好運,未來到底在哪裏——這個童年時代從不去想的問題,現在就像大蛇一樣把文燕箍得越來越緊。
母親的新雇主是肖家溝小學的陳老師,他寒假回老家了,所以開學以後她們才能搬過去住。陳老師人很不錯,本校沒有名額,就幫文燕聯係到鄰近的菜園壩小學讀書。作為交換,文燕放學後會幫著帶看家中的兩個小孩,這樣母親就可以騰出手來做飯和收拾家務。文燕的小學最後一學期,是在相對正常的家居生活中度過的,她的身體明顯好轉,鼻血也不再流了。
小學畢業後,文燕又開始倒黴了,因為她要去很遠的29中上學。母親繼續呆在肖家溝已經沒有意義,於是把她托付給以前的奶媽,自己到別家做保姆去了。奶媽住在曾家岩下邊的一片棚戶區,都是簡陋的竹籬舍。母親每月給奶媽4塊錢,這錢本來夠文燕自己吃的,問題是奶媽家還有個不會走路的小弟弟要養活,所以文燕基本上天天挨餓。奶媽倒也沒虐待她,主要還是太窮。家裏隻有丈夫做建築工掙點錢,但這活兒太消耗口糧,把他喂飽就剩不下多少給娘仨了。
嚴格說來,奶媽家所在的棚戶區並不屬於“違章建築”,地麵都統一平整過,沒有那種拄了很多拐棍的吊腳樓。民國政府1946年製定的《陪都十年建設計劃草案》,規劃了“高等、普通、平民”三種住宅區,“下曾家岩碼頭坡上”就是其中列明的一處平民住宅區。隻不過“平民”類同於“貧民”,住宅區裏都是用竹竿、竹篾綁紮而成的出租棚屋,幾年下來就變得汙朽不堪。抗戰期間,“陪都”湧進了大量外來人口,對於窮苦百姓而言,能有一個棲身之所就不錯了。
這種棚屋省錢易建,因此遍地開花,但是火燒連營的危險也不小。1949年9月2日,重慶朝天門著了一把舉世聞名的大火,把成片的棚戶區燒了個精光,死三千,傷四千,四萬人無家可歸。火災第二天,文燕恰好跟著幹姐去她家玩,從李渡坐船過長江,隻見很多小船都在打撈從重慶漂下來的死人。到了涪陵,幹姐帶著她去較場壩,裏麵擺滿了遇難者的遺體。身上有錢有首飾的,給換身好衣服,沒錢的就一張席子裹了。和尚道士在旁邊勤奮地做著道場,也不知能夠成功超度多少亡靈。
文燕來曾家岩的前半年,附近一個化工廠失火,燒毀了480多間房子。不過那片棚戶區離奶媽家還有一段距離,沒有蔓延過來。大家虛驚了一場,接著過自己的生活。對於文燕而言,最要命的不是火,而是水。這房子北邊有一條排水溝,她帶著小弟弟睡在外間。床鋪緊挨水溝,隻隔一道竹籬牆,潮氣很重。加上這個弟弟天天尿床,被褥總是濕漉漉的,幾個月下來,文燕的腿就不行了。
每天清早起床,文燕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廚房揭開鍋蓋,看看有無剩飯。如果有剩飯,就加水煮了。先吃一點當早飯,再找個大碗盛出,夾塊鹹菜進去,上麵扣隻小碗,然後用一塊大手絹一並兜起,帶到學校去。那裏有夥房,中午可以熱來吃。如果頭天沒有剩飯,那她隻能把早飯省了,問奶媽要一毛錢,中午在學校附近吃。29中校舍有限,采取“半日二部製”,每個班一周上四個半天和兩個全天。文燕最怕上全天課,因為趕上奶媽身邊沒錢,自己中午又不能回家,就得連餓兩頓。
那時她腿腳不便,出門爬坡相當困難。棚戶區的房子建在山坡一塊塊台地上,看著就像梯田。台地之間是亂石砌成的台階,經常被雨水衝刷得殘缺不全。文燕在上麵摔倒過多次,有兩次把碗都摔破了。奶媽知道後雖然沒說什麽,但文燕心裏還是感到愧疚——奶媽很窮,一個碗對她也是金貴的。爬過這片棚戶區,路才變得容易走些。曾家岩上邊都是好房子,其中就有被稱為“周公館”的八路軍辦事處,周恩來曾經在此居住辦公。文燕雖無遊覽名勝的興致,但由於不會再摔跤,對這片“高等住宅區”還是充滿好感。
重慶是座山城,爬上曾家岩就可以走“上城馬路”,往東經過七星崗,到臨江門附近的29中,盡管還要走大半個鍾頭,但都是相對平坦的大道。每天爬出棚戶區的這一程,對文燕都是從下層社會爬到上層社會的真實演練,但她並沒有改變自己命運的強烈願望。她早已沒有大戶千金的感覺,而接受了貧民女兒的身份。她隻是希望自己能夠活下去,然而她的腿變得越來越壞。在29中的兩個學期,她基本沒有上過體育課。別人在操場上運動,她隻能呆在樓上看著。她很懷念楊家嘴的生活,雖然那時一樣窮困,可她是自由的,能夠在大自然的懷抱裏奔跑跳躍。
平心而論,奶媽待她並不壞。她有一次發高燒,是奶媽抱著弟弟,帶她到旁邊的醫院救治,花盡了身上所有的錢。奶媽還有一個女兒,很早就送了人,文燕從來沒有見過。她吃了本屬於這個女孩的奶,如今則要跟著奶媽一起挨餓。倘若文燕相信其中的因果報應,也許她會更加認命,但那份饑餓感並不會由此減輕。
這所房子的東南角支出去一個小間,租給了另外一戶人家。那家有一個傻子,因為不招人待見,就被流放到這裏。傻子不會說話,也幹不了什麽活,白天弄幾包火柴,爬到曾家岩上邊去賣,遇到可憐他的人,興許能賣出兩三包。家裏人並不管他,隻是每天送些剩飯菜來,往往都是餿的,所以他那個小間就跟狗窩一樣,沒人願意進去。傻子應該是這所房子裏最可憐的人,但他不懂得自己可憐,或者一直生活在幸福中也說不定。
2021-1-16